人在兩種時候喜歡問對方“你在想什么”。一個是特別憤怒的時候,另一個是特別沒有信心的時候。 尤其是后一種時刻,沉默會顯得有很多種可能,缺少了解,缺少自信去面對謎一樣的沉默,就會猜測不說話的人心里其實在醞釀對自己不利的風(fēng)暴,或者更可怕的,那種沉默背后的思考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 這都是有親密關(guān)系的人最害怕發(fā)生的事。如果問出了“你在想什么”這個問題,基本上意味著局面已經(jīng)失控,默契已經(jīng)完全消失。 這讓保持沉默這件事變得也有些尷尬。這篇文章講了沉默對人的意義,以及人在沉默的時候能夠得到多少東西。本來,沉默是一個人很愿意享受的狀態(tài),什么都不說,甚至什么都不想。但城市生活越來越直接和袒露,人們越來越缺少那種“不需要說什么我就明白”的默契感,依賴反復(fù)確認(rèn)來保持安全感。我們不得不去解釋那種沉默:“我什么都沒想?!?/p> 這句話一般是真話,但聽的人會更加恐懼。所以,城市里,沉默經(jīng)常變成威脅,沉默的自由越來越少。 沉默讓我們令人不快,說話使我們變得可笑 作者:赫塔·米勒 譯者:李貽瓊 摘自《國王鞠躬,國王殺人》 沉默不是說話中間的一段停頓,而是一個獨立的過程。我所熟悉的家鄉(xiāng)的農(nóng)人,沒有把使用詞語變成一種習(xí)慣。如果不談自己,就沒什么可說的。一個人沉默的能力越強,他在場的影響力就越大。我從同室而居的家人身上,學(xué)會了用面部的紋路、脖頸上的血管、鼻翼的抽動,或用嘴角、下巴和手指的示意,來代替對詞語的等待。 一群沉默的人,彼此注視著他人各懷心事在房中走來走去。我們用眼睛而不是用耳朵傾聽,這使人感到一種舒適的遲緩,內(nèi)心的想法被拖長后分量愈加鈍重。這樣的重量詞語無法提供,因為詞語不會停留,它們在話語將完未完之際就已悄無聲息。詞語只能一個一個,一個接一個地說出,前面的一句話走了,才輪到后面的。而在沉默中,它們可以一起到來。那些被我們久已淡忘、甚至從未提起過的話語,都可以依傍其中。這是一種堅固的、自成一體的形態(tài)。而說話是一條線,需要將自己逐一咬過,再重新編織。 我們沉默著。祖孫三代同居一所房子,同處一個庭院,卻擦肩而過。我們使用共同的物品,我們的心卻孑然離散。如果沒有傾訴的習(xí)慣,也就不需要用詞語思考,不需要用說話提示自己的存在。這樣的一種內(nèi)心態(tài)度,是城市人不具備的,卻是城市的大麗花所擁有的。習(xí)慣了這樣的態(tài)度,就不會注意別人的沉默。大家根本不去考慮說話,只將自己鎖進(jìn)沉默中,用目光將他人環(huán)抱。 城市人喜歡問自己親近的人:“你在想什么?”我小時候沒聽到過這樣的問題,也沒聽到過回答說“什么也沒想。”這個結(jié)果往往不被接受,被人們理解為借口,試圖轉(zhuǎn)移發(fā)問者的注意力。我們喜歡假定別人總得在想點什么,假定他肯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卻以為,人們可以“什么都沒想”,也就是說,他不知道他正在想的是什么。在不用詞語思考時,他就“什么都沒在想”,因為他的思想無法用語言表達(dá),不需要詞語的輪廓。思想在腦中佇立,話語卻飛走了。 沉默躺著,躺在那里散發(fā)自己的氣味,和我站在別人身旁注視自己的地方一樣。沉默在花園中是金合歡的香味,或是剛剛割下的三葉草的氣味,在房間里是樟腦或柜子上的一排榅桲味兒,在廚房則彌漫著面粉和肉味兒。每個人在腦子里馱著他的樓梯,沉默順著樓梯上上下下?!澳阍谙胧裁础笔莻€突兀的問題。人人都有許多自己的秘密。 …… 我在欣賞植物的同時又害怕它們,這些毛茸茸的、爬行的、伸出細(xì)細(xì)的花莖、帶著深深鋸齒的扎人的葉子、扛著人頭一樣碩大果實的植物。沉默的頭顱,臉上刺目的肉向體內(nèi)生長,如南瓜和蜜瓜。它們期盼重量,卻無法獨自承載,只得張開四肢,匍匐于大地或爬上籬笆,避開果實的重量。它們身體脆弱,頭伸進(jìn)田地粗壯的脖子,或垂直掛在籬笆的木頭上。我在鄉(xiāng)村天天對著植物,看久了,教堂里的一句經(jīng)文也變身為植物:“人人都承載著他人的重負(fù)”…… 一個夏日的傍晚,鄰家男孩在墓地對我說:對死了的靈魂來說,世界比不上一塊手帕大。晚上,當(dāng)太陽的火焰熄滅,在黑暗來臨之前,大人派我們?nèi)ツ沟貪不?,因為花要在天涼下來之后澆。墓地的小教堂后面有一方水塘,蛙的鳴叫飛向天邊。我們在水中晃蕩水壺將它們盛滿。拳頭般大小的青蛙從沾滿泥漿的葉子上重重摔進(jìn)水塘深處,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像入葬時泥土拍到棺木的蓋子上,人們在自己的葬禮上,在棺木里,聆聽頭上傳來泥土的最后一聲問候。我們提著滿滿的水壺,望著那些與我們無關(guān)的墓地上生起的白色煙靄?;ê芸炀蜐餐炅?。土地很渴。然后我們并肩坐在小教堂的臺階上,看有靈魂飛出的墓穴,交換各自的發(fā)現(xiàn)。我們默默地不說一句話,怕驚走了亡靈。我看到一個靈魂從空穴飛出,死者和外婆的兒子一樣,犧牲在遠(yuǎn)方的戰(zhàn)場。他的靈魂是一只瘦雞。墓碑上寫著:輕輕地,在遠(yuǎn)方安息吧。 但我不會拋棄那些讓我變成笑柄的記憶,不會在寫作時棄之不理。我執(zhí)意回望墓地青草,從它的背面,超越時間的距離將它拾起,通過虛構(gòu)將它為詞語裁剪得面目全非。窮人墓地的經(jīng)歷,在小說“心獸”中以各種方式不斷地回歸:“我們口中之辭踐踏的,不亞于雙腳對草地的踐踏。沉默亦然?!被蛘撸骸扒嗖荽嬖谟诖竽X中。我們說話時,它被割掉,沉默之時,它也被割掉。第二茬第三茬的青草隨心所欲地生長。即便如此,我們還算幸運?!?/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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