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 賞析
孫紹振
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時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一首詩的題目,在有的版本上叫做“夜雨寄內(nèi)”,這就意謂著是給他妻子的。但有人爭論說:語淺情深,是寄內(nèi)也。然集中寄內(nèi)詩皆不明標(biāo)題,仍當(dāng)作寄“內(nèi)北”。(《玉溪生詩集箋注》)好在這位權(quán)威的注家比較開通,不管是“寄內(nèi)”還是“寄北”,他承認(rèn)內(nèi)容一樣是親情。又有人考證,這首詩是寫在他妻子王氏死后,應(yīng)該是寫給在北方長安朋友的。雖然如此,霍松林先生仍然認(rèn)為當(dāng)作“寄內(nèi)”解更為確切。[1]
中國詩人號稱以詩緣情言志,但是,把自己私人的心扉向公眾敞開的,大都是友情;愛情,對妻子的親情,是比較少的?!度圃姟分幸浴凹膬?nèi)”為題的,只有十二首,其中李白占了四首。四首之中,有兩首又是身陷囹圄之時。亂離之時,想念朋友是堂而皇之的,想念妻子,就要隱蔽一點。杜甫那首很著名的想念妻子的詩,把肉體都寫到了:“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钡?,題目不叫“寄內(nèi)”,叫做“月夜”。李商隱善于寫愛情,而且寫得纏綿緋側(cè),題目卻叫做“無題”,至今令學(xué)者猜測不定。
這首詩的內(nèi)涵究竟是和妻子的親情,還是朋友的友情呢。我想,閱讀時不必深究,反正是一種很深的感情。就是友情,也不是一般的,而是相當(dāng)深厚的。
開頭第一句的“君”字,在現(xiàn)代漢語中,通常指男性。在古代,大多也用于男性,其義為含地位品格高貴,有時也用于女性,也有在夫婦之間用以互相稱謂的。用“君”來稱女人,就意謂著對她的品格的尊重,是很客氣的,正式的,不是很親妮的很隨意的語境里能夠使用的。
作為近體的絕句,這首詩的第一句就有犯規(guī)之嫌:兩個“期”字,重復(fù)了。因為絕句一共就四句,每句五字或七字,因此每一個字都要有用處,甚至規(guī)定都是實詞,在一般情況下,不能像在古體詩中那樣可以使用虛詞(語氣詞、連接詞)等等。因為虛詞詞匯意義比較抽象,本身的獨立含意是不太具體的。不太具體而占了一個字,就有點浪費了,同一個字重復(fù)就更是浪費了。這一句里如果有純系重復(fù)的字,則當(dāng)是缺失。但是,千年以來,再苛刻的詩評家,也沒有挑剔這兩個“期”。本來要回避這種重復(fù)很容易,把“期”改為“時”:“君問歸期卻未有時”,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樣可能有些潛在意味的損失。因為第二個“期”,強調(diào)一種失望的感覺。你的“期”,是日期,更重要的是期待,二者通通沒有,不但是近日沒有行期,不能馬上回來,就是未來何期,也沒有確定。日期和期待,雙重意味,表面上是日期,深層的是期待,是思念。兩個“期”字,表明詩人不想用委婉語,而用直率語正面沖擊對方的心理。
第二句有點奇怪,沒有確定的日期,是什么道理呢?沒有道理,卻只有一幅圖畫:“巴山夜雨漲秋池?!边@是不是詩人不能及時歸來的原因呢?巴山,是一種阻隔嗎?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夫婦思念大都是以空間距離為主。《古詩十九首》中有“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己遠(yuǎn),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比绻沁@樣,下半句應(yīng)該加強巴山道路險阻之感,但是,接著來了夜雨,也可能是增加了行程之困吧。但是夜雨的結(jié)果是“漲秋池”,這和回家有什么關(guān)系?秋水漲滿了池塘,又不是大水滔滔泛濫。何況從四川到北方好像也不走水路。巴山夜雨漲秋池,不是歸不得的原因,而是詩人眼前即景,中心意象不是巴山,而是夜雨,巴山只是點明了詩人的居所,“夜雨秋池”這樣的圖畫、景觀之外,有一雙眼睛在看,看著夜雨漲滿了秋天的池塘。這里應(yīng)該有一個漲的過程,不是一下子就漲得那么滿的吧?那么是詩人眼看它漲得越來越滿的吧?這一雙眼睛是長久不動的吧?是無言的吧?是沒有明確的目的的吧?是無奈的吧?這種無奈,是你也能從這幅圖畫中領(lǐng)悟到的吧?有些學(xué)者在解讀到這里的時候,說:其中有“羈旅之愁與不得歸之苦”。[2]其實是太坐實了。與其說是明確的愁與苦,還不如說是無言的悵惘。
第三句,是絕句詩藝的靈魂所在,給讀者突然一個轉(zhuǎn)折之感。原來是一幅圖畫,一雙凝神的眼睛,一個靜止的空間,突然變成來了一個空間和時間的大幅度轉(zhuǎn)換,到了另一種情境之中?!昂萎?dāng)”,是一個設(shè)想,是一個想像的跳躍:什么時候共剪西窗燭。蠟燭燒的時間長了,中間未燼的燭芯就會影響燭光的亮度,必須剪掉。因此用一起剪燭,來代替徹夜長談。這是用圖畫代替抒情,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拿手好戲。如果直說:什么時候你我能相會,徹夜長談,就沒有詩意了。
第四句,談得那么久,談些什么呢?就談今天巴山夜雨之時,互相思念的情境。這里在技巧上,又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前面的兩個“期”,就已經(jīng)重復(fù),現(xiàn)在還不止是一個“期”字的重復(fù),而是兩個“巴山夜雨”四個字,重復(fù)得就更為嚴(yán)重了。這回可有人就批評了,《增定評注唐詩正聲》引一位評論家的話說:“兩疊‘巴山夜雨’,無聊之極?!碑?dāng)然也有人為之辯護(hù),《古唐詩合解》說:“此詩內(nèi)復(fù)用‘巴山夜雨’,一實一虛?!边@就是說,前一個“巴山夜雨”,是實寫眼前景觀;而后一個巴山夜雨,是想像中的情境。二者不能算重復(fù),而是虛實相應(yīng),相應(yīng)就是相生,產(chǎn)生了更深更廣的意味。這種意味,是一種情感的意味,而情感的意味主要由詩的想像建構(gòu)的。在這首詩中,情感主要是依賴空間和時間的自由的雙重跳躍性轉(zhuǎn)換而得到充分的表達(dá)的?!对鷺恪氛f:“眼前景反作日后懷想,意最婉曲?!?A title="" name=_ftnref3>[3]從此時的“巴山夜雨”,到彼時彼地的“共剪西窗燭”,是空間和時間的第一度跳躍,給對方一個深切的安慰(總有一天會見面的,會長時間談心的),這對讀者具有想像的沖擊性。這種畫面性的想像,用來表達(dá)思念親人,是詩人們常用的。例如,杜甫在戰(zhàn)亂之中思念自己的太太,最后也是歸結(jié)將來相見的情境:“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杜甫在愛情方面可能是比較老實,除了激動得流淚以外,沒有什么別的花樣。而李商隱就不同了,他對異日相見的情景的想像就要比杜甫多一點浪漫的才子氣。他想像相見不是無聲的眼淚,而是話說不完。這是一;其次,他沒有停留在這個才子氣的畫面上,而是在第四句,他說:我們那時所談的內(nèi)容,就是我眼前面對巴山夜雨的情境。從想像上來說,就是時間和空間上又來了一重轉(zhuǎn)換,彼時彼地所談,又與此時此地之情境重合。如此復(fù)雜的想像,表達(dá)如此深切的感情,語言上又如此之簡潔。前面一個“何當(dāng)”,是拉開距離的想像;后面一個“卻話”,是一個大拐彎,合二而一,把空間時間上的大幅度跳躍輕松地連接起來。都是平常詞語,天衣無縫,構(gòu)成一種曲折而又婉轉(zhuǎn)的情思,也就是“未有期”的失落和“漲秋池”的悵惘,都轉(zhuǎn)化為會心的喜悅。以時間空間的轉(zhuǎn)換,表現(xiàn)情感的轉(zhuǎn)折,就這一點來說,是中外詩歌不約而同的:眼下的一切會成為未來的回憶,而回憶可能使不幸轉(zhuǎn)化為美好的欣慰。如普希金著名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就這樣寫道: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憂郁,也不要憤慨! 不順心時暫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樂之日就會到來。
我們的心兒憧憬著未來, 現(xiàn)今總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暫時的,轉(zhuǎn)瞬既逝, 而那逝去的將變?yōu)榭蓯邸?/FONT>
這個翻譯其實不太準(zhǔn)確,還有一種翻譯,是戈寶權(quán)先生翻譯的:“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那過去了的,就變成親切的懷戀?!边@樣可能是更準(zhǔn)確。在心理上,回憶,也就是時間轉(zhuǎn)換,會使不幸變?yōu)樾念^的喜悅,這一點李商隱和普希金是差別不太大的;但是在表現(xiàn)上,卻有巨大的差異。李商隱作為中國古典詩人,用圖畫來抒情;而普希金作為西方浪漫主義詩人,則用直接抒情。
[1]《唐詩鑒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第1139頁,霍松林文。
[2] 《唐詩鑒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第1139頁,霍松林文。
[3] 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下,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42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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