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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 貝葉草蟲 齊白石是近現(xiàn)代畫史上少見的天才人物，天才人物的一個最大特性，就是善于變化，每變皆似靈蛾破繭般地有一個大的、質(zhì)的飛躍。而令我們更為驚奇的是，他可能不問世事，但他的每一次變化，都無不合著時代的節(jié)拍，并且代表著這個時代！ 齊白石 四蟹圖 一 在齊白石早年的藝術(shù)生活中，一個最大的變化，就是完成了從“匠人”向“藝人”并且向“文人”的轉(zhuǎn)變。 1894 年，齊白石到長塘黎家畫遺像，結(jié)識了黎松安和以胡、黎兩姓親友為主的一批鄉(xiāng)村文化人，他與王仲言、羅真吾、羅醒吾、陳伏根、譚子基、胡立三等人組成了龍山詩社，并被推為社長；他又參與黎松安組織的羅山詩社，兩社經(jīng)常在一起雅集。齊白石在1913年致黎松安的信中，曾經(jīng)描述他們雅集時的活動場面：“座必為十日飲，或造花箋，或摹金石，興之所至則作畫數(shù)十幅。日將夕，與二三子游于彬溪之上，仰觀羅山蒼翠、幽鳥歸巢，俯瞰溪水澄清，見蟛蜞橫行自若。少焉，月出于竹嶼之外，歸誦芬樓促坐清談。璜不工于詩，頗能道詩中三昧。有時公弄笛，璜亦妄和之，月已西斜，尚不欲眠。當時人竊笑其狂怪，璜不以為意焉?！比绱饲橹隆⑿男?，豈是一個農(nóng)民所有或一個民間藝人所為呢？1899年，齊白石又拜于名儒王闿運( 湘綺，1833-1916) 門下，學詩成了齊白石此際最主要的功課。 齊白石 達摩渡江 王闿運是湖湘詩派的領(lǐng)袖人物，他的詩從魏晉學起，至晚唐而止，和晚清盛行的取法宋詩同光體截然不同。因而在詩學修養(yǎng)方面，王闿運雖然并不是晚清民國的頂尖人物，但卻無疑是齊白石最好的詩學老師。 齊白石 豆莢 從他學詩來看，在齊白石的骨子里，本來就有一份不同于“匠人”的東西，他不是不想成為一位文人名士，雖然那些文人名士們會拒絕承認他。如他的老師王湘綺就曾經(jīng)這樣說過，“看齊木匠刻印字畫”；“齊璜拜門，以文為贄。文尚成章，詩則似薛蟠體”。他的老師這樣說他，可謂刻薄。王湘綺的詩，也未必高明，不翻他詩集，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可以記得他的一些詩？近人汪國垣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將他形容為“詩壇舊頭領(lǐng)托塔天王晁蓋”，晚清另一大名士李慈銘認為他的詩不過“粗有腔拍，古人糟粕尚未盡得”而已。 齊白石 洞庭圖 可齊白石的詩，你只要看一遍，就可記住。如《柴笆圖》上的題詩：“似爪不似龍與鷹，搜枯笆爛七錢輕。入山不取絲毫碧，過草如梳鬢發(fā)青。遍地松針衡岳路，半林楓葉麓山亭。兒童相聚常嬉戲，并欲爭騎竹馬行?！闭l能說這不是一首好詩呢？在這一點上，齊白石也自認為自己詩寫的并不弱。 齊白石 菊花游蝦 比如他對詩社的羅真吾和羅醒吾做出評價時就認為，他們的書底子和詩底子比他深得多，只是因為他們的詩文是為了“應(yīng)試”，因而寫的也是“應(yīng)試詩”，能用典故，講究聲律，雖然圓轉(zhuǎn)得體，“但過于拘泥板滯，一點兒不見生氣”。齊白石坦言：“我是反對死板板無生氣的東西的，做詩講究性靈，不愿意像小腳女人似的扭捏做態(tài)……若說做些陶寫性情、歌詠自然的句子，他們也不一定比我好了?！?/p> 齊白石 加冠 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延續(xù)兩千多年的帝制傳統(tǒng)社會壽終正寢。此時的齊白石已經(jīng)49歲，剛剛遠游歸來不久，春天還應(yīng)王闿運之邀，到瞿鴻禨家看櫻花和海棠，并禊飲于瞿家的超覽樓——即使是革命后，也未能觸動他舊式文人那種亦耕亦讀的生活。他住在寄萍堂中，栽了幾百株的果樹，后園有竹筧通泉，客來就汲泉燒茶，室內(nèi)陳設(shè)雅潔，作畫刻印的幾案式樣古簡，都出自他自己的心裁。此時的他完全置身于世外，以詩書畫印為生?！靶挛幕睂λ坪鹾翢o影響。 齊白石 大壽 據(jù)《借山吟館詩草自序》，齊白石在40-50歲之間，一共寫了一千二百多首詩，他的孩子們將這份詩稿帶出后遺失了，他又從朋友那里抄回四百二十余首，親手寫為四本，寄了兩本給他的老師王闿運刪改。不幸的是，在王闿運死后，這兩本也不知去向。直到1933年齊白石在《白石詩草二集自序》中，才透露出“詩興從此挫矣”的消息。 齊白石 菊花雛雞 的確，在中國文藝中，詩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它甚至有“詩教”之稱。在唐宋時期，詩人的地位遠遠高于書法家和畫家，以至于有人自稱為“畫家”會被人們認為是自貶身份。齊白石在70歲時曾經(jīng)說：“刻印第一，詩詞第二，書法第三，繪畫第四。”這種排序，也許是他自己的一時興起，旁人可能并不這么認為。到了晚年，他又重新調(diào)整了排序：“詩詞第一，刻印第二，書法第三，繪畫第四?！边@種排法，一定是他幾經(jīng)考慮之后才排出來的，這讓我們想起徐渭所說：“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倍唠m然相距甚遠，但他們均將詩放至于前兩位，而這正符合地道的傳統(tǒng)文人的文藝觀。 齊白石有一方印章，上刻“心與身為仇”，內(nèi)在的含義可能正是要表達這樣一種遺憾：想讓自己的詩詞排在前面，而人們?nèi)匀灰宰碳液彤嫾襾砜此?/p> 齊白石 篆書五言聯(lián) 不過，我倒沒注意過身為同光體領(lǐng)袖的陳三立之子，也是齊白石最重要的朋友的陳師曾，對他的詩是如何看待的。
齊白石 風帆圖對屏 二 張次溪說大約在1899年，齊白石得到長沙一位沈姓老畫師所畫草蟲底本，始畫工筆草蟲，此說雖然至今未能被證實，但也足以說明齊白石畫工筆草蟲的發(fā)軔期當在此前后。1901年即齊白石39歲之前，他的畫以工筆為主，草蟲堪稱一絕。在家鄉(xiāng)的他養(yǎng)了許多草蟲，如紡織娘、蚱蜢、蝗蟲之類的，還有其他生物。他時常注意它們的特點，并作直接的寫生，所以他的畫不是得自于摹古，而有一種自然生機。
齊白石 荔枝 近年發(fā)現(xiàn)的一部二十四開的工筆草蟲冊（約作于1908-1909年間），畫風工細， 形神俱肖，配景或花或荷或燭臺，雖不似晚年感人，足見明清花鳥畫風的延續(xù)，而草蟲的工致細膩則遠過古人。
齊白石 柳牛圖 對自然生物的細致觀察，在齊白石，是一種樸素的天性。他自稱像雷公那一類沒人見過的是靠不住的，而眼睛里見過的牛、馬、豬、羊、雞、鴨、魚、蝦、螃蟹、青蛙、麻雀、喜鵲、蝴蝶、蜻蜓等等，都是他百畫不厭的題材——而只畫眼前所見之物這個樸素的信念，保證了他一生繪畫中的品格：自然、生動、質(zhì)樸、清新。
齊白石 村居 1902年他開始遠游，眼界大為開闊。1906年游廣東欽州郭葆生府上，見到出自于徐渭、八大山人、金農(nóng)等人的畫，興奮的齊白石一一將它們臨摹下來。不管這些作品真?zhèn)闻c否，他畢竟接觸到中國藝術(shù)史上大寫意花鳥的最高境界的代表了。而齊白石對他們進行臨摹，也確實開始進入這個傳統(tǒng)。七年的遠游，成為他“改變作風的一大樞紐”。1909-1917年幽居故鄉(xiāng)期間，也是齊白石藝術(shù)生命的一大轉(zhuǎn)折點，盡管這個轉(zhuǎn)折點比十年后的衰年變法要差一些。
齊白石 拈花微笑 此時他還作一些畫像（如1910年《譚文勤公像》、1912年《鄧有光像》），但他已經(jīng)開始更多地走文人繪畫一路，尤其是明清以來富于創(chuàng)造性以及個性鮮明的畫家，如徐渭、八大山人、石濤、金農(nóng)、李鱓等人，都是他反復追摹的對象，而八大山人尤其能吸引他。像1917年的《戲擬八大山人》《芙蓉游鴨》等畫， 無論是筆法還是構(gòu)圖、風格，都直接從八大山人而來。這和他對繪畫認識的不斷提高是直接相關(guān)的： 古人作畫，不似之似，天趣自然，因曰神品。鄒小山謂，未有形不似而能神似者，此語刻板，其畫可知?！锻╆幷摦嫛匪?，真不妄也。
齊白石 蘆雁 從他明顯地貶鄒一桂而推崇秦祖永來看，“天趣”并不在于物象的逼肖，而在于筆墨自由揮灑中的天然情致——因而在似與不似、俗與雅、工細與疏簡之間，齊白石明顯地向后者傾斜，也即向文人的雅藝術(shù)一方傾斜。在這種傾斜中，他將早年那種以雕花或民間藝人為基礎(chǔ)而形成的淺俗幾乎完全淘洗掉了，同時，他也完成了由民間藝人向文人藝術(shù)家的轉(zhuǎn)變。此一轉(zhuǎn)變， 至為關(guān)鍵。
齊白石 桑蠶圖 何以如此？當我第一次見到《齊白石年譜》的作者竟然是胡適時，我不禁大為驚奇：一個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怎么會為一個民間藝人作年譜？除了胡適當時因為治學的興趣確有為他人編撰年譜的癖好之外，其深層原因是什么？為什么在他為數(shù)不多的年譜類作品中，會選擇齊白石呢？對于胡適來說，編撰年譜的前提是必須材料齊全，他看到的與齊白石有關(guān)的材料共有十種，不妨錄在此處，也作為我們重新研究的一份索引：
齊白石 鼠戲圖
2. 借山吟館詩草（自寫影印本）。 3. 白石詩草自敘：（甲）初稿本；（乙）改定本。 4. 三百石印齋紀事（雜記稿本）一冊。 5. 入蜀日記殘葉。 6. 齊璜母親周太君身世（白石自撰）。 7. 白石詩草殘稿本，這里面有隨時雜記的事，共一冊。 8. 借山圖題詞（壬申抄本）一冊。 9. 齊白石傳（未署名，似系王森然作，抄本）一冊。 10. 白石老人雜件（剪報，收函等等）一小包。
齊白石 群蝦 這些材料，在1947年顯然是研究齊白石的第一手資料。在通讀了這些材料之后，胡適這樣寫道：我讀了這些材料，很喜歡白石老人自己的文章。我覺得他記敘他的祖母，他的母親，他的妻子的文字（那時我還沒有看見他的《祭次男子仁文》）都是很樸素真實的傳記文字，樸實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動人。他敘述他童年生活的文字也有同樣的感人力量。他沒有受過中國文人學做文章的訓練，他沒有做過八股文，也沒有做過古文駢文，所以他的散文記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舊式古文駢文作者不敢或者不能做的！
齊白石 天香 原來胡適對齊白石的贊賞，完全是出自提倡新文學的角度， 因為胡適自己也承認，對于繪畫和刻印的知識，他遠比不上黎劭西，因而他更愿意把這方面的補訂交給黎來做。
齊白石 三余圖 如果說，蘊含涵在齊白石文字中的“樸素”與“真實”還是比較內(nèi)在的話，那么，流露在齊白石繪畫與印章之中的“樸素” 與“真實”，則是一目了然的了！
齊白石 雙壽 但這已經(jīng)足以說明，齊白石之所以受到胡適等人甚至1949 年之后新政府的推崇，是因為他的繪畫藝術(shù)，剛好符合了20世紀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審美要求。
齊白石 鐵拐李 齊白石的生活態(tài)度，雖然是亦耕亦讀，但他并不是中國士大夫傳統(tǒng)的“經(jīng)生”“詩人”式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同時他眼中的生活圖景，也不是留洋人士眼中的人生觀念與情緒感受。而當占居主流文化的，如胡適等人，要打破傳統(tǒng)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 以便容納“非傳統(tǒng)”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時，在傳統(tǒng)文人那里十分“異類”的齊白石，自然會得到胡適等人的贊賞。他筆下描繪的花花草草，既無舊文人畫的陳腐氣，又無外來影響的生搬硬套， 帶有泥土芳香的蔬果草蟲，在所有人的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新鮮和質(zhì)樸。
齊白石 松鷹 如果說齊白石初來北京得不到畫界某些人士的欣賞，是因為他的繪畫并非是由高級文化所帶來的纖細優(yōu)雅，那么，其單純和樸實則只有在真正進入農(nóng)村并以這種審美為最高境界時，方才能得到人們甚至官方的推崇。1942 年的《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無形中也寓示了齊白石所代表的畫風符合越來越重要的“講話”精神。李澤厚在《二十世紀中國（大陸）文藝一瞥》的第四節(jié)《走進農(nóng)村》中提到，當《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之后，《王貴與李香香》《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等紛紛問世， 在這些作品里，“知識者的個性（以及個性解放）、知識給他們帶來的高貴氣派、多愁善感、纖細復雜、優(yōu)雅恬靜……在這里都沒有地位以致消失了……國際的、都市的、中上層社會的生活、文化、心理，都不見了”。
齊白石 玉簪花 雖然把齊白石的繪畫風格及他在1949年之后的“受寵”與《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連在一起，可能會引起許多人的質(zhì)疑，但是作為時代背景，卻剛剛好成就并證實了齊白石的價值！1953年，當齊白石獲得“中國人民杰出的藝術(shù)家”榮譽稱號時，他成為了這個時代最奪目的藝術(shù)符號。
齊白石 雁來紅
齊白石 鳶尾蜜蜂
齊白石 竹菊草蟲 __________ 特別鳴謝 來源：《藝術(shù)品》 __________ 出品人：王成業(yè) 欄目統(tǒng)籌：劉慧 編輯：張倩 劉一 __________ 主編微信：823721174 投稿郵箱：sixiangart@126.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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