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那個人

　　如果現(xiàn)在來寫儒家的哲學(xué)，這是在我之前已有數(shù)千位中國學(xué)者寫過的課題，我只能寫出我自己對它的悟解及我自己對它的評價和闡釋。我沒有接受什么，也沒有認(rèn)為什么是當(dāng)然；我喜歡剝?nèi)タ鬃蛹叭寮夷承┧麄冊缫驯磺獾囊庖姾托叛?。我的天性近乎道家，多過因信仰而造就的儒家。那些新儒家已透過佛教徒的眼來看孔子的教訓(xùn)，為什么我不可以透過道家的眼來看孔子的教訓(xùn)？儒家和道家被視為中國思想的對立的兩極：孔子是一個實證主義者，而老子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孔子最關(guān)切的是人，而老子最關(guān)切的是宇宙的神秘和性質(zhì)；孔子視宇宙為人之一部分，而老子則認(rèn)為人是宇宙的一部分。但在近距離來看，問題仍不是這樣干脆及簡單。我以為孔子對上帝及上帝意旨的關(guān)心及他對于宇宙的靈性性質(zhì)的看法，已被儒家通常的實證主義所蒙蔽。因為道家有意深入，而儒家則一切都在表面上，至少是假作如此。道家的思想家較能欣賞孔子及其教義的某些方面，且?guī)椭苊庵蛔⒁怙@著的德行及生活的實際問題。我想考察孔子對于死、上帝、上帝的意旨，及人的靈性等較大問題的態(tài)度。

　　孔子生于公元前五五一年，私生子。他的父親是魯國三大名將之一，下面這個故事，可見其勛業(yè)之一斑。有一次他帶魯國的兵去攻一座城。當(dāng)他的一半軍隊已進入敵人的城門，而另一半仍在外面的時候，敵人突然把城門放下?？鬃拥母赣H，看出敵人有詐，一手將城門舉起，讓他的軍隊全部退出。

　　孔子的父親六十歲以后才娶了一個少女，就是孔子的母親，她是三個姊妹中最小的。儒家的清教徒曾想盡最好的方法來解釋歷史的記載，以說明孔子并不是私生子，但我認(rèn)為不必這樣做。非婚生的子女常是很聰明的，這是自然的?！耙磺泻⒆佣际亲匀坏摹?，如一個法國貴婦所說，但我以為私生孩子比其他的孩子更為自然。意思是，這個孩子常是服從男女互相吸引的自然律熱烈的羅曼史的結(jié)果。別的記錄似乎也支持這個說法，大陸史家司馬遷記載孔子父親死時，孔子尚幼，他的母親不愿意告訴他父親墳?zāi)沟乃冢ㄋ哪赣H想瞞著他）。等到孔予的母親死后而孔子已長成時，他才從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婆的口中知道父親是誰及他墳?zāi)沟乃?，使他可以把父母合葬在一處?？鬃颖幻鑼憺榫懦吡绺撸糯某呤情L一指距，或八英寸，那么用現(xiàn)在的尺來量是高六尺四寸。無論如何，他的綽號叫做“長人”。

　　孔子童年為季氏牧牛羊，所以他嚴(yán)格地說是一個牧童，曾經(jīng)學(xué)習(xí)做過許多粗鄙的事。但由于自修，他仍成為當(dāng)時第一流的學(xué)者。五十歲的時候，他被任為魯國的中都宰，升遷為魯司寇，后來且攝行相事。在這里他有機會將他社會和政治的學(xué)說付諸實施，但因把握實權(quán)的魯國貴族們對他失望而被罷免，正如柏拉圖被西那庫斯的暴君戴奧尼夏罷免一樣。后來他辭職，離開他的祖國到外國（城邦）周游，共歷十四年之久。像柏拉圖一樣，他想再度從政，但失敗了，因為在他心中有他的革命理想，且相信只要他有機會，他知道怎樣使它實現(xiàn)。這個失敗的時期，同時也是孔子成就最高的時期。他常陷入困難中，被人嘲笑拒絕，數(shù)次被逮捕及攔劫，但他卻始終保持溫良恭儉謙讓的態(tài)度，有一位偉大的儒者曾指這一點為他性格中最感人的一面。因為在這個時期，他顯示出他的真正力量。沒有一個國君愿意認(rèn)真接待他或授給他權(quán)柄，門徒們都灰心失望，但孔子仍樂天安命。當(dāng)他被逮捕或拘留時，他習(xí)慣于唱詩或朗誦而且自彈一種樂器來伴奏。他繼續(xù)研究歷史。經(jīng)過了多年的浪游之后，最后回到他的祖國，當(dāng)時他的幾個門徒都已在政府做事。因此他以一個“大老”——官吏老師的身份回鄉(xiāng)，在他七十二歲那年去世。就在他生命中最后的四五年里，他著手做最偉大的工作，專心編輯古代的作品，寫下他一生對歷史的研究。這些書留傳下來，就是儒家的五經(jīng)。

　　新儒學(xué)的清教徒們總是曾試圖把孔子描繪成一個拘執(zhí)小節(jié)，具有尊嚴(yán)的圣人。他們把他弄成一個缺乏人味完美的圣人。事實上孔子是他那時候的撒母耳·約翰生博士，最怕受人尊敬。根據(jù)《論語》的記載，他曾做過幾件使那些正統(tǒng)批評家駭異的事。那些正統(tǒng)家驚呼：“一個圣人，一定不會做這樣的事，這些經(jīng)文顯然是后人竄入的。大哉孔子！”我只要提及一個記載在《論語》的事例?？鬃訉δ切┴思皞紊普叩姆锤芯拖褚d對法利賽人一樣。一天有一位這類的學(xué)者來見孔子?？鬃臃愿榔腿烁嬖V那位來訪者他不在，然后為想表示他對這個叫做孺悲的人深惡痛絕，做了一件很無禮的事。當(dāng)那個來訪者仍停在門口的時候，他拿起他的弦樂器來唱歌，“使之聞之”?？鬃釉辉俚卣f：“鄉(xiāng)愿，德之賊也?！薄斑^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xiāng)愿乎?！庇幸淮嗡鑼懏?dāng)時從政者為“斗筲之人”，又有一次他真的拿起一根杖去打一個他非常不喜歡的人的脛，且叫他做“賊”。這是孔子禮貌的標(biāo)準(zhǔn)。

　　這個人是像一塊石頭一樣堅強，生而有不竭的精力，能忍受工作上極大的緊張，他說自己是“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他善感而且多情?！犊鬃蛹也秤涊d說：“孔子適衛(wèi)，遇舊館人之喪。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貢脫驂以贈之。子貢曰：‘于所識之喪，不能有所贈，贈于舊館，不已多乎。'孔子曰：‘吾向入哭之，遇一哀而出涕，吾惡夫涕，而無以將之。小子行焉。'”可見他對心腹弟子的友善而溫柔。他寫了一本書《春秋》，是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們的可怕的標(biāo)準(zhǔn)尺。他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春秋》在統(tǒng)治階級的圈子里面引起了很大的激動，因為他對篡位者做了嚴(yán)厲的裁判。在這樣的一個環(huán)境中，當(dāng)一個人和他的時代不能協(xié)調(diào)時，孔子顯示出一種堅強不屈及對自己可笑處境保持幽默感的混合性格。當(dāng)他們周游列國時，孔子和弟子們被某一小城的官吏拘留，甚至絕糧數(shù)天，他們因此實際上陷于饑餓，經(jīng)過了數(shù)天之后，他的許多跟隨者都餓得不能起來，但孔子仍繼續(xù)奏弦樂自娛。

　　子路憤怒地闖進來對孔子說：“君子亦有窮乎？”

　　孔子回答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p>
                         

　　孔子知道弟子們的心中有憤憤不平之感，于是把子路召入問他：“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乎？奚為至于此？”

　　子路慍而對曰：“君子無所困。意者夫子未仁與？人之弗吾信也；意者夫子未智與？人之弗吾行也。且由也昔者聞之夫子：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今夫子積德懷義，行之久矣，奚居之窮也？”

　　子曰：“由，未之識也。吾語汝。汝以仁者為必信也，則伯夷叔齊不餓死首陽；汝以智者為必用也，則王子比干不見剖心；汝以忠者為必報也，則關(guān)龍逢不見刑；汝以諫者為必聽也，則伍子胥不見殺。夫遇不遇者時也；賢不肖者才也。君子博學(xué)深謀而不遇時者眾矣，何獨丘哉？且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謂窮困而改節(jié)。為之者人也，生死者命也。是以晉重耳之有霸心生于曹衛(wèi)，越王勾踐之有霸心生于會稽。故居下而無憂者，則思不遠，處身而常逸者則志不廣。庸知其終始乎？”

　　子路出，召子貢。告如子路。

　　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盍少貶焉？，，

　　子曰：“賜，良農(nóng)能稼不必能穡，良弓能巧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jì)之，不必其能容。今不修其道，而求其容。賜，爾志不廣矣，思不遠矣。”

　　子貢出，顏回入。問亦如之。

　　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國者之丑也。夫子何病焉？不容然后見君子。”

　　孔子欣然嘆日：“有是哉，顏氏之子！吾亦使?fàn)柖嘭敚釣闋栐??！笨鬃铀坪鹾茈y和女人處得來，他休了他的妻。他有一次說過一句貶抑女人的話：“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痹谄渌矫?，孔子并不是一個容易服侍的人。他太太發(fā)現(xiàn)他有許多奇怪的癖性：他要右袖比左袖短一點以便于工作，他堅持睡衣必須長過他的身體的一半。他對食物吹毛求疵，使他的太太感到困難?！墩撜Z·鄉(xiāng)黨》對孔子的習(xí)慣有詳細的描寫，據(jù)說孔子不吃這樣又不吃那樣。我想每一餐一定都使孔太太大傷腦筋。素菜可能不夠多，肉可能切得不夠正。這些事情如果她有時間，她倒可以注意。但他堅持要飲家釀的酒，吃家制的干肉。有一天當(dāng)她家里的肉脯已經(jīng)用完，她不得不急于在外面買，卻發(fā)現(xiàn)他拒絕吃現(xiàn)成的肉脯時，她已經(jīng)打了一半主意要離開這位“偉大”、難以侍候，且好吵鬧的學(xué)者。等到她再發(fā)現(xiàn)她的丈夫因為她忘記把姜放在桌上而拒絕進食的時候，更加深了她離開的決心。但當(dāng)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這位好人因為肉切得不夠方正而拒絕食用，她只有走開讓他去找每次切肉都能切得四四方方的女人來服侍他。他是一個對食物多么挑剔的人（一種不只是欣賞美食的挑剔，而同時堅持它要弄得適當(dāng)?shù)厮蜕蟻恚?/p>
                         

　　剛巧，孔子和他的兒子孫子，都曾出妻。由于孔子的獨子和孫子都面臨一個高技術(shù)的問題——人對出母應(yīng)守喪多久，從而使我們間接知道孔子孫子的兒子也曾面臨過相同的問題。曾子——談孝道的大哲學(xué)家，孔子孫子子思的老師，也曾為他的妻子梨沒蒸熟得罪了婆婆而把她休了。無論如何，在孔子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過的是單身漢的生活。

　　孔子信天和天命。他說自己五十歲的時候已知天命，且說：“君子居易以待命?！鄙系刍蛱?，如孔子所了解，是嚴(yán)格獨一的神，但在民間信仰中，則有許多神祗。有一次有人問他：“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而孔子回答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p>
                         

　　孔子有一次病得很厲害，有人建議他“禱爾于上下神祗?！笨鬃踊卮鹫f：“丘之禱久矣?！彼茏⒁饧雷妫f“祭如在”。大家都知道孔子不大注意死后的生活，至少他教訓(xùn)中的主調(diào)是如此。另一方面，《論語》一再記載他對死者同在的敬畏和虔誠的感覺。同時也記載他所最“慎”的事情是“祭及齋”。換句話說，孔子假定上帝是高高在上的，用神秘微妙的方法來領(lǐng)導(dǎo)人事的進行，他對《易經(jīng)》的興趣顯示他深信命運。他一生的歷史研究注意古代宗教祭祀的方式。我們必須假定宗教祭祀這個主題曾對他有很大的魔力。例如他說：“知其（稀禮）說者，之于天下也，如其示諸斯（掌）乎?！?/p>
                         

　　他的性格中還有美學(xué)的一面，他對音樂的摯愛顯示出他性情的敏感。他差不多每天都唱歌，而當(dāng)他喜歡別人所唱的一首歌時，他“必請反之而后和之”?？鬃诱f他自己小時在鄰邦齊國聽到一篇偉大的作品，“三月不知肉味”。這可能有點夸張，但它確能指出他對音樂的愛好。他曾形容音樂為教育的金頂，這正足以顯出他是那一類的哲學(xué)家，他常常顯及對于人心世道不可見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