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宿郊民圖　南唐　董源

　　唐朝的河流是王灣眼中的河流。他的旅途就像那長江一樣遙遠(yuǎn)，他的鄉(xiāng)書要托大雁捎去，那時王灣的頭頂正有大雁飛過。

　　唐朝的河流是孟浩然眼中的河流。在建德江一個煙霧朦朧的洲島，他的客愁如此之“新”。相對于古老的鄉(xiāng)愁，這種新是一種特別突出的思鄉(xiāng)感覺，所以他感覺江水中的明月是那樣近。月兒在孟浩然的臉龐陪伴著他，清清的江水是所有思鄉(xiāng)者的思緒，沉淀出一輪皎月，一輪永恒。

　　唐朝的河流是崔顥眼中的河流。在日暮的時候，他想到鄉(xiāng)關(guān)遙遠(yuǎn)。崔顥與孟浩然有一種煙波式的呼應(yīng)，那樣的愁緒隨浩渺煙波向唐朝之外擴(kuò)散開去。

唐朝的河流是張繼的河流。那江楓和漁火更增添了愁眠人心中的孤寂之情，那到客船的夜半鐘聲更是在千年之后余音不絕，那客船之下的長江因此更添文化的韻味。

　　唐朝的河流是李白眼中的河流。不管是“朝辭白帝彩云間”，還是“故人西辭黃鶴樓”，還是“孤帆一片日邊來”，李白眼中的河流都有李白命運(yùn)的影子，都有他遠(yuǎn)望故人的癡情，都有他對自然和人生美好的期許和欣喜。當(dāng)作者流放夜郎，行至白帝城，遇赦東歸，人生的大快樂可以超越凄異的猿啼和萬重山。那時，長江在李白眼中活了起來，作為李白命運(yùn)的見證者，它簡直在與李白同樂?？梢韵胂?，江上的風(fēng)如何吹動李白的襟懷，一位詩人的精神氣度已融入一江流水，漸行漸遠(yuǎn)漸無窮。佇望“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李白“唯見長江天際流”，長江也唯見李白江邊永站立，那一道眼波已在長江的流水里陪伴遠(yuǎn)去的朋友。李白是縱情山水的人，他對大自然的愛與山水同在?！疤扉T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痹诶畎坠P下，流經(jīng)古楚地的長江水也像有了靈性，它與青山和孤帆有著自然的和諧，也正因為有了孤帆，人在自然中的意義得到驗證，人在自然中的探索有了明證。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對黃河的抒寫，“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可見，黃河是如何影響了一個詩人。對時光一去不回的感嘆，包容著詩人對生命的思考；對黃河氣勢和胸懷的贊美，包容了對友人裴十四的贊美，也是詩人自己的精神寫意。“欲渡黃河冰塞川”則是對自己人生處境的象喻，極富感染力?！包S河入海流”，“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長河落日圓”，“九曲黃河萬里沙”，李白與此前此后的詩人構(gòu)成了一種自然的呼應(yīng)，是一種氣脈的貫通，是一個強(qiáng)大的氣場。

　　唐朝的河流是張若虛眼中唯美的河流。“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苯轮卧皇侨松牡却?，長江流水是綿綿無盡的相思。無論是扁舟子，還是思婦，都寄寓了人間的相思，而相思的背景是在春江花月夜，可見相思之美和相思之悠遠(yuǎn)。

　　唐朝的河流是杜甫眼中的河流。從時間流逝的意義上說，杜甫的“不盡長江滾滾來”與張若虛的“但見長江送流水”都有時間易逝之感。但與張若虛的表達(dá)相比，杜甫用與“送”相對的“來”字，寫出了他的真切感覺，是那種入心入懷的感覺。杜甫長期在外漂泊而又多病，鬢邊又增添了白發(fā)，他對長江流水的感知顯得格外強(qiáng)烈，人生的悲壯和韶華易逝的感慨盡在其中。在杜甫有關(guān)河流的詩中，我們總能看到杜甫悲苦的命運(yùn)?！靶谴蛊揭伴煟掠看蠼鳌?，從詩歌展示的開闊意境上看，不能不想到杜甫眼中和心中大江的雄渾，而正是在這樣的意境中，詩人展開了對自己命運(yùn)的思索，似乎在那一瞬間詩人超脫了自己的身世來看待自然，但詩人對自然美好的感知恰恰襯托了自己命運(yùn)的悲苦和孤獨(dú)。最后詩人死在湘水的一條破船上，湘水感知了他最后的呼吸。

　　唐朝的河流是劉禹錫眼中的河流。劉禹錫的詩歌有著深沉的歷史感，“千尋鐵鎖沉江底”，“山形依舊枕寒流”，在這種歷史感中，詩人追尋和回味的意味很濃?！昂鳌迸c前一句“人世幾回傷往事”中的“傷”和結(jié)尾“故壘蕭蕭蘆荻秋”中的“秋”字相匹配，盡顯“懷古”意味?！妒^城》一詩歷史意味濃郁，而詩人“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的細(xì)節(jié)滿帶著人的情感，極富感染力。這里無論是長江之潮，還是淮水，都在詩歌的主體建構(gòu)中起著應(yīng)有的作用。那些《竹枝詞》、《踏歌詞》、《堤上行》等，大多與江水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水流無限月明多”、“水流無限似儂愁”等，與人的愁怨相聯(lián)系，表達(dá)自然而情深。“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這首詩以江為背景展開詩意，寫了初戀少女所看所聽所感，把少女欣喜和擔(dān)憂的情感表達(dá)得恰到好處。那條江是美的，那江上的唱歌人是美的，那聽歌的少女更是美的，因為從那一刻開始，愛情的層次開始向她展開。那半雨半晴的天空也是美的，少女望天空的眼睛和少女復(fù)雜的心跳那一刻都屬于對那個小伙子的猜想，而我們在猜想那個情系大江的少女。“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边@首《柳枝詞》系懷舊之作。柳千條也“留”不住美人，那大江的曲折又多像詩人愁腸之曲折。如果說大江過渡了帆船，如果說板橋過渡了詩人與美人的相別，那么歲月也在一點(diǎn)點(diǎn)過渡著我們?nèi)松臒o數(shù)個瞬間。劉禹錫遺恨的嘆息中似乎也融入了我們的嘆息，我們?yōu)槟切┟篮玫娜撕褪碌氖湃ザ鴩@息。

　　唐朝的河流是白居易眼中的河流。那年被貶謫的他在潯陽江（長江的一段）頭遇到了身世凄涼的琵琶女，“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讓他淚濕青衫。那一晚江心秋月白，那一晚潯陽江的水都像白居易的淚。與《琵琶行》表現(xiàn)的情感不同，《暮江吟》則表現(xiàn)了人生欣悅中自然的美好?！耙坏罋堦栦佀校虢虢t”，那種“鋪”的真切感，那種光色的變化，都可看出詩人的細(xì)膩體悟，都可看出詩人一瞬間如江水一樣的情感律動?！叭粘鼋t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憶念中的出色描寫突顯了江南帶給他的強(qiáng)烈印象，讓人想到詩人江畔獨(dú)步時的深情眼眸。白居易就是以這樣的形式完成了一次深情的回望，讓他的每個文字都成了回望大江的眼睛。

　　唐朝的河流是柳宗元的河流。那汲湘江水的漁翁，那“下中流”的漁翁，都讓我們想到一條江與一個人生命的聯(lián)系，那種情韻是“欸乃一聲山水綠”的情韻，那種情感是人與自然融合的美好感和神秘感，是對人生境遇的審美觀照，也是詩人孤高品質(zhì)的獨(dú)特展現(xiàn)。那孤舟中“獨(dú)釣寒江雪”的蓑笠翁，把奇特的境界給了我們，那獨(dú)釣是如此與眾不同，那寒江雪該與誰的品格相配？柳宗元的河流是獨(dú)一無二的，是象征意義上的河流。

　　唐朝的河流是詩人命運(yùn)的河流，不管是身世之慨還是思念之情，不管是熱愛之情還是孤高之喻，都融入了那個時代的波浪。唐朝的河流上有孤舟，唐朝的河流上有月相伴，唐朝的河流上有無眠的人，唐朝的河流旁有樹一樣久立的人……這就注定了唐朝的河流是大美的河流，是有著詩人呼吸的河流，是牽系著我們情感的河流。

　　由于古代交通不發(fā)達(dá)，河流作為水路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與人生相伴的河流，它的波浪注定要與詩人內(nèi)心的波浪相呼應(yīng)。河流是靈動的，它是時間、愁緒的代名詞，它意旨的豐富性注定了詩人會垂青于它。唐代的詩人當(dāng)然不能例外。唐朝的河流就這樣流淌在唐詩之中，它的優(yōu)美和豐富，它的寬闊與深邃，它的源遠(yuǎn)與流長，都給后世留下了寶貴的財富。能得到唐朝的河流的浸潤，真是莫大的幸福。

原標(biāo)題：唐朝的河流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

作者：王立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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