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有些暗,我側臉照了一下鏡子,竟被鏡中的影像嚇了一跳。那個瞬間的我,像極了自己的母親。一愣神兒的工夫,我越發(fā)驚懼了,因為,鏡中的影像,居然又有幾分像我的外祖母了。我趕忙撳亮了燈,讓鏡中那個人的眉眼從混沌中浮出來。 ——這么快,我就攆上了她們。 母親有一件灰綠色的法蘭絨襖子。盆領,掐腰,用今天的話說,是“很萌”的款式。大約是我讀初二那年,母親朝我抖開那件襖子說:“試試看?!蔽已劬σ涣痢们螝獾囊律?!穿在身上,剛剛好。 我問母親:“哪來的?” 母親說:“我在文化館上班的時候穿的呀。” 我大笑,問母親:“你真的這么瘦過?” 后來,那件衣服傳到了妹妹手上。她拎著那件衣服,不依不饒地追著我問:“姐姐,你穿過這件衣服?你真的那么瘦過嗎?” 現(xiàn)在,那件衣服早沒了尸首。要是它還在,該輪到妹妹的孩子追著妹妹問這句話了吧。 人說,人生禁不住“三晃”: 一晃,大了; 一晃,老了; 一晃,沒了。 我在晃。 我們在晃。 倒退十年,我怎能讀得進去龍應臺的《目送》!那種蒼涼,若是來得太早,注定濺不起任何回音,好在,蒼涼選了個恰當?shù)臅r機。 我在大陸買了《目送》,又在臺北誠品書店買了另一個版本的《目送》。太喜歡聽龍應臺這樣表述老的感覺: 走在街上,突然發(fā)現(xiàn),滿街的警察個個都是娃娃臉;逛服裝店,突然發(fā)現(xiàn),滿架的衣服件件都是適合小女生穿的樣式…… 我在書外嘆息著,覺得她說的,恰是我心底又涼又痛的語言。 記得一個愛美的女子曾說過這樣一段話,攬鏡自照,小心翼翼地問候一道初起的皺紋:“你是路過這里的吧?”皺紋不搭腔,亦不離開。 幾天后,再討好般地問一遍:“你是來旅游的嗎?”皺紋不搭腔,亦不離開。 照鏡的人惱了,對著皺紋大叫:“你以為我有那么天真嗎!我早知道你既不是路過,也不是旅游,你是來定居的呀!” 有個寫詩的女友,是個高中生的媽媽了,夫妻間惟剩了親情。一天早晨她打來電話跟我說:“喂,小聲告訴你——我夢見自己在大街上撿了個情人!”還是她,一連看了八遍《廊橋遺夢》。 “羅伯特站在雨中,稀疏的白發(fā),被雨水沖得一綹一綹的,悲傷地貼在額前;他癡情地望著車窗里的弗朗西斯卡,用眼睛訴說著他對四天來所發(fā)生的一切的刻骨珍惜。但是,一切都不可能再回來了……我哭啊,哭啊。你知道嗎?我跟著羅伯特失戀了八次??!” ——愛上愛情的人,被時光的鋸子鋸得痛。
多年前,上晚自習的時候,一個女生跑到講臺桌前問我:“老師,什么叫'歲月不饒人’啊?” 我說:“就是歲月不放過任何一個人?!?/span> 她越發(fā)蒙了:“啊?難道是說,歲月要把人們都給抓起來嗎?” 我笑出了聲,惹得全班同學都抬頭看。我慌忙捂住嘴,在紙上給她寫了五個字:“時光催人老?!彼贫嵌攸c點頭,回到座位上去了。 其實,再下去幾十年,她定會無師自通知曉這個詞組的確切含義的。當她看到滿街的娃娃臉,當她邂逅了第一道前來定居的皺紋,當她的愛不再有花開,她會長嘆一聲,說:“歲月果真不饒人啊!” 深秋時節(jié),握著林清玄的手,對他說:“我是你的資深擁躉呢!”想舉個例子當佐證,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他《在云上》一書中的那段話:一想到我這篇文章的壽命必將長于我的壽命,哀傷的老淚就止不住滾了下來……這分明是個歡悅的時刻,我卻偏偏想起了這不歡悅的句子。 ——它們,在我的生命里根扎得深??! 蕭瑟,悄然包抄了生命,被圍困的人,無可逃遁。
柳永有詞道:“是處紅衰綠減,冉冉物華休。”這樣的句子,年少時根本就入眼不入心。于今卻是一讀一心悸,一讀一唏噓。說起來,我多么為梅麗爾·斯特里普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這兩個演員慶幸,如果他們是在自己的青蔥歲月中冒失闖進《廊橋遺夢》,輕淺的他們,怎能神奇地將自我與角色打爛后重新捏合成一對完美到讓人窒息的厚重形象? 不饒人的歲月,在催人老的同時,也慨然沉淀了太多的大愛與大智,讓你學會思、學會悟、學會憐、學會舍。 去探望一位百歲老人。清楚地記得,在校史紀念冊上,他就是那個擲鐵餅的英俊少年。頹然枯坐、耳聾眼花的他,執(zhí)意讓保姆拿出他的畫來給我看。畫拿出來了,是一疊皺巴巴的仕女圖。每個仕女都畫得那么難看,像幼稚園小朋友的涂鴉。但是,這并不妨礙我興致勃勃地欣賞。 唉,這個眼看要被“三晃”晃得灰飛煙滅的生命啊,可還記得母校操場上那個擲鐵餅的小小少年?如果那小小少年從照片中翩然走出,能夠認出這須眉皆白的老者就是當年的自己么? ——從子宮到墳墓,生命不過是這中間的一小段路程。 我們回不到昨天,明天的我們,又將比今天凋萎了一些。那么,就讓我們帶著三分慶幸七分無奈,宴饗此刻的完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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