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jǐn)以此文懷念老父親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離騷》

前言     

       不知不覺，因患老年癡呆及帕金森而臥病于床的父親，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到紅蓮湖大雄村已住了六個月。老爺子已經(jīng)臥病兩年余，過了年就77歲了，我們兄弟幾個都希望他能活過80歲。

      上周六的下午，我和小弟特意把老父親、老母親拉到廟嶺鎮(zhèn)扇子湖觀光一回。小車行駛在頗似電影《非誠勿擾》結(jié)尾處優(yōu)美的湖畔鄉(xiāng)間公路上，從紅蓮湖度假村附近的水上訓(xùn)練中心向東走五公里即到扇子湖村。臨近村莊的湖灣泄洪閘處的水面上，停歇有大量的湖鳥，靜靜地有如一片白雪，頗為壯觀。小車盲目地連穿過好幾個湖區(qū)村莊。四下都是初冬蕭瑟陰郁的景色，灰蒙蒙的天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鄉(xiāng)間田野空空如也，絲毫不影響我們一家人的愉快心情。轉(zhuǎn)了一圈，返回父母的住地——廟嶺鎮(zhèn)大雄村。從扇子湖歸來，沉疴中一直默然不語的老父親才打起精神開口講幾句簡單的話——這非常難得，表明老爺子枯灰冷寂的心暫時溫暖明亮了些許。

       對父母來講，此乃故地重游；對筆者，則平生第一次到扇子湖，可知其名要追溯到遙遠(yuǎn)的1986年8月。

       當(dāng)年，每隔一天，父親清晨四點從豹澥九龍水庫邊的老家出發(fā)，來回步行40公里鄉(xiāng)間小路，徒步走八九個小時，到扇子湖邊的三個村莊的數(shù)家鴨棚里，挑一擔(dān)鴨蛋回家。第二天，需在凌晨三點（雞叫頭遍）出門，趕在早晨七八點之前，將自己從扇子湖挑回的鴨蛋，再挑到武昌關(guān)山口華中工學(xué)院內(nèi)的喻家山下某菜場賣掉，來回也是40公里路（偶爾，若賣光鴨蛋時間太晚了，則坐25路公交車到蘇家墩下車，再走5公里山路回家）。鴨蛋收進(jìn)來，一斤0.9元；賣出去，一斤1.2-1.5元。不出意外，刨去成本，每一擔(dān)鴨蛋視每天的行情約賺10-20元不等。這樣的日子，辛苦自不必說，父親（偶爾母親也參與）卻按部就班樂呵呵地過了大半年。那時，如果有哪個發(fā)神經(jīng)的央視記者問他幸福嗎？父親一定很認(rèn)真、很真誠地回答：是的，很幸福！

       那年8月，恰巧從月頭到月尾，筆者謀生在外，因身心疲憊而回家休探親假。無意間，關(guān)于父親挑鴨蛋的點點滴滴都記在日記里。那一個月的日記，不經(jīng)意間，字里行間的濃濃親情，今天讀來令我?guī)子錅I。我由衷地覺得，當(dāng)時我們家雖說貧寒，卻無愧“幸?！倍帧Ｉ罹科湓?，主要得益于在貧賤生活里一貫樂觀豁達(dá)的父親的精心經(jīng)營。與今天不同的是，那時，父親無病無災(zāi)，不識醫(yī)藥為何物？

       下面詳實而瑣碎的生活點滴，全來源于我的日記，文字確鑿。這些膚淺稚嫩的文字，算是對我們家當(dāng)年“張大民式”的幸福生活的無限懷念。

1

       關(guān)于這次探親假，我的日記是這樣開始的——

        “7月31日。早晨6:00，我從602室出來，一步步下樓。陰天下雨，下到三樓時還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轉(zhuǎn)身回去穿雨衣？耳朵里聽到樓外的雨聲有點大。只猶豫了四五秒的時間，又堅定地繼續(xù)下樓。好在雨并不大，雨聲不過是虛張聲勢，毛毛細(xì)雨，小意思。走在濕漉漉的泥濘路上，我心里有萬分的失落和憂郁，去車站好像去刑場一般步履沉重。心情糟透了，我對自己失望，對他人失望，對廠方失望......”

       在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背景資料。其時，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荊門化工廠已經(jīng)二年多，先在生產(chǎn)技術(shù)科，參與萬噸聚丙烯裝置的安裝和操作工的培訓(xùn)；后到聚合車間干工藝技術(shù)員。說老實話，涉世之初，滿眼鋪天蓋地的希望；二年下來，不得不面對冷酷的現(xiàn)實——我的生活過得相當(dāng)糟糕，沒有一丁點可以讓人開顏一笑的內(nèi)容。說什么大學(xué)畢業(yè)生是“天之驕子”，狗屁！具體講，我工作中沒有一點起色，雖說在摸清聚丙烯的聚合工藝細(xì)節(jié)方面相當(dāng)努力，在工藝指標(biāo)如催化劑、活化劑用量上也掌握一些“葵花寶典”類的“技術(shù)秘笈”，卻帶有很強(qiáng)的功利色彩——自己朝思暮想，希望能當(dāng)上管技術(shù)的車間副主任，可廠領(lǐng)導(dǎo)和車間領(lǐng)導(dǎo)均不看好，我根本就沒戲。感情方面更叫人難堪：23歲了，還是一個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童子雞”，連女孩的手都沒摸過，更別說親吻哪個女孩的芳唇，可憐得很啦。一年前，好不容易鼓起十二分的勇氣向勞資科一個姓艾的女孩表達(dá)愛意，又被粗暴而堅決地拒絕。想想都覺得喪氣，心里糾結(jié)得很。身體也萎靡不振，食欲不佳，經(jīng)常失眠多夢，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腦?？偺幵谖蓙y無序的狀態(tài)，大量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畫面做“蒙太奇”式的快速的閃回，難得澄明安靜。我像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中那個變成甲殼蟲的小公務(wù)員一樣，內(nèi)心深處自卑猥瑣，敏感怯懦，愛做白日夢，處于精神分裂的邊緣；我經(jīng)常把自己想象成令人厭惡的拖著長長的粘稠涎絲的鼻涕蟲，或丑陋古怪的變色龍，或毛絨絨的慢慢爬行的尺蠖，別提有多惡心了?？杀憩F(xiàn)出來的卻是狂妄自大，心比天高，憤世嫉俗，極度自尊，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大發(fā)雷霆。落落寡歡，格格不入，很難與人和睦相處，像“自閉癥”者一樣躲在室內(nèi)，狂熱地寫詩或讀西方各國的世界名著。準(zhǔn)確地說，因現(xiàn)實不如意，主要是沒得到愛情女神的垂青，我患上了“青春憂郁癥”，看世界是灰色的，沒有希望的，充滿痛苦的。自己也明顯地感覺大事不妙，長此以往，我可能會發(fā)瘋或自殺，必須“逃離”一段時間。有研究者認(rèn)為，當(dāng)年，若是有哪個同齡女孩主動獻(xiàn)出自己的愛情，海子一定不會自尋短見，命喪山海關(guān)。所有關(guān)于海子之死的神秘的宿命論的推測，都是故弄玄虛而已。我通過自己的切身感受，相信這個結(jié)論。

      于是，我請了探親假。心想，回老家“休整”一個月，有親人的呵護(hù)，在故鄉(xiāng)溫暖的懷抱里“療傷”，也許會有轉(zhuǎn)機(jī)。今天看來，這是明智之舉。

       今天從荊門到武漢，走高速要不了三小時。當(dāng)年得在坎坷不平的省級公路上顛簸八九個小時，早晨6：20發(fā)車，下午二點多才到武漢。我又到漢陽門趕25路公交車，在離家最近的蘇家墩下車，走鄉(xiāng)間小路回家。當(dāng)我爬上故鄉(xiāng)北邊的鴿子山頂，山腳下青青的呈不規(guī)則彎曲梯級狀的田野中央，有幾塊荷田（其中，有一塊是我家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依稀可見幾支粉紅的荷花開放。望著荷田旁邊那綠蔭掩映的生我養(yǎng)我的小村莊，心里充滿了失敗的游子歸來的慚愧和傷感。在外謀生二年多了，沒有說得出口的成績。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怯意，令我疾走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很明顯，我是從一個冷漠得令人心寒的世界逃回來的，奔故鄉(xiāng)的——準(zhǔn)確地說——奔家的溫暖而來。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深刻理解“近鄉(xiāng)情更怯”的苦澀和軟弱......我如同現(xiàn)實版的高家林，身心疲憊，帶著滿腹的傷痛和被外面的世界打敗的屈辱回老家來。

2

       到家約17：30?？赡苁菑那G門帶回的低落情緒還有“慣性”，我推開虛掩的大門，看到空蕩蕩的家里臟、亂、差到極點，農(nóng)具、雜物等橫七豎八，到處都是稻草、草屑、雞屎，令人作嘔。一只在家里東聞西嗅的偷食的狗見我進(jìn)門即從我褲襠里竄出門；幾只覓食的雞驚慌失措，嘎啦嘎啦啼叫著扇動翅膀從我的頭頂飛出去；一只大黑貓從桌子上跳下來，順著墻壁迅速爬上樓去。我苦笑了，看來自己這個不速之客把一個由狗、貓、雞組成的“和諧社會”給粗暴地攪合了。我孤零零站在堂屋中央，心里相當(dāng)郁悶，有備受冷落之感，手足無措，不知干什么好。

        剛坐了一會兒，父親從稻場挑一擔(dān)干草回來，在大門口的西北邊的幾株刺槐樹下堆垛，作為冬天牛的飼料。見我在家，很是高興，得知我回來休探親假，說：回來休息一個月？好好！休養(yǎng)休養(yǎng)。愉悅之情溢于言表。接著，二弟、小妹、小弟都挑干草回來了，均滿頭是汗。一進(jìn)門就咕咚咕咚大喝“三匹罐”（老家一種廉價的解暑的涼茶），一口氣喝半壺。見我在家，大喜過望，眼睛里都是笑意。最后，母親挑一擔(dān)稻谷回來，渾身是汗，衣服都貼在脊背上。母親更是高興，連忙到灶屋里為我做飯。全家人喜氣洋洋，就因為我回來了。母親說：我們家的“雙搶”結(jié)束了。該插晚稻秧的田已經(jīng)插完，真的做到“不插八一秧”。早稻也脫粒完畢，今天煞尾，最后一擔(dān)稻谷挑回來，稻場清理干凈了?！爸品N”（制雜交水稻種子）田里的“父本”“母本”秧苗很正常，“拉花”（幫助雜交水稻的“父本”和“母本”花期相遇授粉的農(nóng)活）還得一些日子，現(xiàn)在是“農(nóng)閑”時節(jié)，可以做些生意。

     吃晚飯的時候，全家沉浸在其樂融融的家庭親情之中。母親對我還沒找女朋友佯裝不滿，說：差不多就可以了，又不是選花戴。難道大學(xué)畢業(yè)連個媳婦都找不到哇？我苦笑著無言以對。父親開玩笑說：就找個農(nóng)村的，怕什么？周圍幾個村的好姑娘多的是，身體健康，長相也俊。女孩是農(nóng)村戶口本分，還放心些。我依舊沉默不語，心里很難受，找不到能準(zhǔn)確表達(dá)內(nèi)心世界的語言。父母親似乎很洞察我內(nèi)心的苦悶和憂郁，很在乎我的表情臉色的細(xì)微變化。試探我心里活動的話均點到為止，不做過多的刺激。好在父母又談到別的話題，不再對我的終生大事品頭論足。

       父母親在談收雞蛋的趣事。原來，前些日子，利用農(nóng)閑時間，父親和母親都在走村串戶收雞蛋，再挑到華中工學(xué)院的菜場里，以稍高的價格賣出去。每一擔(dān)雞蛋五六百個，可牟利十元左右，相當(dāng)可靠。對此，他倆很滿足，坐在一起聊收雞蛋途中的見聞，有種樂陶陶的舒心輕松感。張家長，李家短，話多得不行。一個說另一個安靜地聽；聽者說時，說者住嘴傾聽，相當(dāng)默契。我在一旁用心聽了，無非是走了哪些村子，該村有何不一樣的風(fēng)景，蛋大蛋小，賣蛋的太婆大方小氣，云云。

       父親讀過私塾，對家家戶戶門口的春聯(lián)很感興趣，留意那些新奇的內(nèi)容，勸善勵志的警語。他說某村某家門口有一副春聯(lián)寫得好：“創(chuàng)業(yè)難守業(yè)難知難不難；讀書好種田好學(xué)好便好”。還有一家工廠的大門口的對聯(lián)也寫得好：“用苦心下苦功出苦力，苦景終成樂景；說閑話干閑事好閑逛，閑人就是廢人”。等等。

       有趣的是，父親在收雞蛋途中，走在村道上還有心作詩，可見其安寧愜意的程度。其中有一首詩，筆者覺得有點味道：《串鄉(xiāng)》

竹籃悠悠系兩頭，

微資小貿(mào)四方游。

爬山涉水不覺苦，

半為盈利半消愁。

       說到“愁”，“愁”從何來？父母也真有煩心事：我們家有兩棟房屋，一棟是1982年做的紅磚瓦房，一家人現(xiàn)正住著；一棟是1961年做的土磚瓦房，現(xiàn)空著裝些柴草和大塊頭的農(nóng)具。兩棟房一前一后呈梯形排列，新房在上，老房在下。說實話，我們兄弟四個加小妹都出生在下面的老屋子里，對土磚老屋充滿感情。去年上半年，隔壁的二伯家將原來的土磚瓦房改建為紅磚瓦房，且將屋檐向后延伸了一米左右，格局加寬加深，屋脊加高了半米，完工后新房顯得高大氣派，軒敞明亮。相比之下，我們家的老屋就顯得矮小仄逼，灰暗陰濕，老態(tài)龍鐘。農(nóng)村人講究面子，非常在意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風(fēng)水觀念，總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沒有行手有比手”，其關(guān)鍵是一個“比”字，對人們的心理刺激大。二伯家的新房壓我家的老屋一頭，如同泰山壓頂，就像壓在父母親心里一樣沉重。父母覺得二哥二嫂“欺人太甚”還說不出口，憋在心里暗暗生恨。

       更要命的是，由于二伯家的新屋向后延伸了一米，原來兩家因后羅檐平齊而共用了幾十年的雨水溝就無法暢通。二伯家的地勢稍低，決定了雨水溝的流向，現(xiàn)在其結(jié)實的紅磚山墻擋住了我家雨水溝的出口，使得我家的雨水排放大成問題。父親去找二伯協(xié)商，請二伯把新雨水溝挖深一點，讓我家的雨水順著他家的山墻劃一道垂直折線，與他家的新雨水溝相通。協(xié)商未果，兩家就有點賭氣似的不說話了。真如《道德經(jīng)》中所講的“老死不相往來”。我們做晚輩的且不去評論上輩人的孰是孰非，總覺得親兄弟相處，隔壁鄰墻，關(guān)系如此緊張，匪夷所思。

       父母擔(dān)心的事變成了現(xiàn)實：來年春天雨水特別多，幾次大雨傾盆后，母親只好將雨水溝改向——原來向南，改成向北，好使雨水排放順暢點。饒是如此，仍有一些雨水漫過溝沿滲透到屋里，老屋地面濕漉漉的，土磚墻的基礎(chǔ)部分當(dāng)然透濕了。你想，本來是幾十年的土磚墻，現(xiàn)在被雨水浸泡，時間久了，那還能承重嗎？現(xiàn)實就這么殘酷，幾場春雨過后，我們家的老屋就搖搖欲墜。父母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朝思暮想多賺點錢，早日把新屋做起來。讓自己日夜懸著的心放下來。

       更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是，沒想到我們家的雨水溝如此一改，驚動了北邊素來以強(qiáng)悍行世的鄰居。他見我家的雨水流經(jīng)他家的地域，可能壞他家的風(fēng)水，便登門以極為客氣恭敬的口吻問母親：叔家的雨水如此排放，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母親很干脆地回答：暫時的，今年秋收之后，就將做新屋，還是像原來那樣排水。此鄰居才沒講二話。母親的話是放出來了，就等于吹響了“戰(zhàn)斗的號角”，那是開不得玩笑的，過了秋收就得做房，一口唾沫一個釘，說話算數(shù)！否則，無顏在村里立足做人。父母親都要面子，話說了就得辦到，含糊不得。他倆丟不起這個人！

       可說話容易，做屋就得花錢，得萬兒八千元。錢從何來？這是擺在父母面前的現(xiàn)實問題，如同哈姆雷特的“生還是死”一樣嚴(yán)峻。家里人多口闊，我們兄弟四人一直在讀書，四年前又做了新房，沒有多少積蓄。農(nóng)業(yè)收入不多，難作指望；好在近幾年“制種”，每斤雜交水稻種價格二十元左右，可發(fā)點小財。再說我和大弟均剛參加工作，都是低工資，屬“老鼠尾巴長瘡——沒多少膿水”，幫不上大忙。父母親只好動腦筋想辦法，除了把家里原有的小賣部經(jīng)營好外，就干起走村串戶收雞蛋的小買賣，每天賺一點，積少成多，實現(xiàn)秋收后父母的造屋大夢。

       這就是父母之“愁”的“背景資料”。

3

       我回來的第二天，還是凌晨四點左右，窗外有淅淅瀝瀝的雨聲，父親和母親就起床了。不用說，他們是去收雞蛋。我因為憂郁失眠，躺在床上聽二人壓低嗓子小聲音說話，似乎怕打攪了我的睡夢，話語間不無快活的情緒。他倆邊整理挑子，邊討論帶不帶雨具，最后決定不帶。過了一會，掩門聲響過，家里寂靜了：父母親已經(jīng)出門。一串帶濕音的腳步聲由近而遠(yuǎn)，消失在雨夜無邊的黑暗中。

       早晨，窗外竹林里的鳥啼把我吵醒。呼吸鄉(xiāng)間清新的空氣，令我的心情為之輕松許多，感覺到現(xiàn)實生活中亮麗的色彩。過一會兒，我聽見二媽在門外高喊小妹：惠玲，接牛。在這里要解釋一下：當(dāng)初“分單干”時，有一頭水牛被分給我們四家共養(yǎng)，每家放養(yǎng)半個月。農(nóng)忙時，誰家耕田誰家照看，確保老水牛吃草喝水充足，不得誤了農(nóng)活。今天開始，輪到我家放牛。小弟雨平自覺起床，牽牛到田野上吃草去了。小妹出去砍柴。老三國豪正在讀高二，在家里溫習(xí)功課。說是做作業(yè)，其實是拿本《古今中外》的雜志抄錄一些狗屁不值的世界趣聞?？吹贸鰜恚袊?yán)重的厭學(xué)情緒。為此，父母親不知批評他多少回，也沒什么效果。此小子正處在“青春叛逆期”內(nèi)，臉上一百二十個不含糊，二百四十個不在乎，虛榮心極強(qiáng)，妄想一步登天。嫌自己現(xiàn)用的名字不氣派，改名為“桂瞻”，并四處寫信，廣而告之。以“桂瞻”為筆名，寫了一些詩歌和小說，都屬“咋呼”的模仿性質(zhì)。和一個叫“孟達(dá)”的同學(xué)交往甚密，交換習(xí)作，互吹互擂，自詡為“文壇雙壁”（見之于他倆的通信）。成天幻想“拯救人類”，像電影《功夫》里的小周星馳一樣發(fā)誓要“保衛(wèi)世界和平”。就是不想下苦功搞學(xué)習(xí)，只怕高中順利畢業(yè)都難，更別說高考有個好成績。（需說明的是，這都是當(dāng)時的國豪。現(xiàn)在，老三在一家制藥企業(yè)任大區(qū)經(jīng)理，干得有聲有色。）

       上午10：00多，小弟放牛歸來。我在小弟的帶領(lǐng)下，冒雨到田野上走了一圈。滿眼綠油油的制種秧苗。父本母本相間分植，父本二行，母本十行。父本稍高一點，有半米左右，母本矮一點，約三十公分。均生機(jī)勃勃，錯落有致，可謂賞心悅目。腳踩在軟綿綿的長滿青草的田埂上，有一種柔和的舒服感，這是一種類似走在厚厚的地毯上的感覺。天正下著不大不小的雨，雨點打在秧苗禾葉上唦唦有聲，用心去聽，覺得很美。小弟雨平在前，我緊跟其后。我倆對各家“制種”的父本和母本花期相遇的狀況逐一評論。小弟邊走邊說：這一田“遇”得最好，制種肯定豐收；這一田不怎么樣，父本和母本一樣高，父本遲了一點；哦，這兒還有一田，母本比父本還高，完全配不上。說完，他哈哈大笑。最后，他強(qiáng)調(diào)：這都不是我們家的。他把我領(lǐng)到我家的責(zé)任田邊：父本和母本長勢喜人，高度適中，花期肯定相遇。小弟說母親是制種的行家里手，在村里首屈一指。

       小弟雨平今年十二歲，正在讀小學(xué)五年級。長得虎頭虎腦，每天喜笑顏開，沒有什么煩心事。要說缺點，就是有點饞嘴。目前，正是放暑假，他每天的主業(yè)就是放牛。牛吃草飽了，就牽到池塘邊的楊柳樹下栓住，任牛臥在地上慢慢反芻或泡在水里降溫，他就撒丫子放開膽子去玩，沒有人去說半個不字。見我回來休假，便與大哥黏在一起。

       我到田野上“雨中漫步”之前，特意拿出十元錢，叫惠玲到豹澥鎮(zhèn)上買點好菜，魚肉之類，順便給我買一個日記本（父親挑鴨蛋的細(xì)節(jié)都來自該本子的記載）。沒想到她下午二點多才回來。我們趕緊做飯做菜。飯熟了，已是下午四點多。兄妹四人正要開飯，父母親挑鴨蛋回來了——正趕上香噴噴的“午飯”。父母親很高興，一則為挑鴨蛋滿載而歸；二則為饑渴難耐之時，一進(jìn)門就趕上“飯局”。母親說，鴨蛋是從扇子湖挑回來的。走了不知多少路，比到葛店還遠(yuǎn)好幾倍，真是累癱了。話雖如此說，父母都滿臉笑意，樂呵呵的，像憑空撿了元寶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扇子湖”這個地名。

       二擔(dān)鴨蛋，約八百多個，來回走八十里路，可賺二十多元。父親邊自斟自飲幾杯廉價的燒酒，邊在口里念念有詞算細(xì)賬，說：值！這個苦吃得值！我深深羨慕父親這種“拿皇位我也不換”的滿足感，覺得他自得其樂的情緒給家里到來祥和與安寧的氛圍。老爺子總說：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我自食其力，不想不勞而獲，誰也干涉不了我的自由。不過，當(dāng)年我站在客觀角度，也多少有點瞧不起父親的“那點出息”，賺二十元錢，就能高興成那樣？我在日記里感嘆：“起那么早的床，趕那么遠(yuǎn)的路，流那么多的汗，還花上一天的功夫去賣，就賺二十元錢?？梢娰嶅X多么不容易啊！”今天看來，父親的生活態(tài)度和“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做事風(fēng)格，一切認(rèn)命隨緣，充滿人生智慧。我等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命該如此，又能怎樣？做過多的掙扎和妄想，徒增煩勞而已。

       全家人吃完午飯已是下午五點多。此際，雨停了。滿屋子都是亮堂的陽光。

       當(dāng)天夜里，一家人圍坐著看日本電視連續(xù)劇《阿信》至零點。

       翌日，不到四點，父母親就起床挑鴨蛋出門了。他們要趁天明趕到關(guān)山口華中工學(xué)院，將鴨蛋賣掉。

       吃過早飯，根據(jù)父親的安排，惠玲和國豪到十五里外的花山鎮(zhèn)“打貨”——煙酒副食汽水之類；雨平去放牛，我在家守門兼照看小賣部的生意。生意清淡得很，只有幾個小孩來買點副食。

       都出門了，家里很安靜。我找來幾本舊《讀者文摘》，拿個舊的空白本子，抄錄一些名人名言和自己感興趣的小文章，取名曰“一月摘”，來打發(fā)時光。這時節(jié)，滿世界的時光靜極了：幾只小雞在堂屋里賊頭賊腦地走動，嘴里發(fā)出輕微的唧唧聲；大門外陽光燦爛，樹蔭里有鳥啼和蟬鳴；古老的大擺鐘在香案上滴答滴答地“散步”，似乎在給寂靜的時光流逝伴奏；遠(yuǎn)處不時有狗吠傳來；這些聲音是寂靜的組成部分，是一個“有機(jī)的整體”。只有某只母雞下蛋后的自鳴得意的“宣言”，打破這種寂靜。

        人若獨處，慣常會自驚自駭。有個小情況使我不安：左大胯上部長有一個硬塊，現(xiàn)在發(fā)痛且在擴(kuò)大之中。讓我害怕的是，硬塊與周圍正常的部分沒有明顯界限，膚色也不紅腫，令我想到一個恐怖而殘酷的名詞：癌！如此聯(lián)想，使我驚恐萬狀。只好自己對自己講：也好，這個該死的世界沒什么好留念的，死就死吧，解脫在窮途末路之際是一種幸福，一了百了。...好了，暫時不管這些吧。

       中午12:00，雨平放?；貋?。他打著赤膊，穿條褲衩，渾身油汗，沒心沒肺地快樂著。叫他去做飯，領(lǐng)命而去。忙了一個小時，來告知飯熟了。我倆不用菜，光吃白飯也挺香。吃過午飯，雨平自覺悄悄牽牛去放草去了。下午14:30，惠玲和國豪打貨回來?？礃幼樱粋€人挑一擔(dān)各色小商品，來回走三十里山路，真是累極了！他倆坐在那兒，沒有說話的力氣，只有喘氣的份。想喝口汽水，手都沒有力氣揚起來。臉上的汗流干了，紅得像太陽底下曬得油汪汪的臘肉，衣服上有鹽霜“劃出”的不規(guī)則“圖案”，“圖案”中央還是濕的，貼在皮膚上。說實話，花山鎮(zhèn)我去過幾次，空著手去逛街都很累。他倆還要挑七八十斤的貨擔(dān)，且來回都是山路彎彎，不容易??！我很心疼小妹，她今年不過16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齡，在城里不知多金貴；在我家還得干這重的活，這就是冷酷的現(xiàn)實。

       下午17:30，雨平放牛歸來。令人深感意外，他弄回許多小西瓜，臉上得意洋洋。他說：鶯兒山下的林場西瓜地“放了搶”，允許所有人去尋找遺漏的西瓜。這些小西瓜，都是他從西瓜地旁邊的綠豆地里找出來的。西瓜雖小，都成熟了，瓜瓤紅得很，吃起來脆甜解渴。兄妹四個吃的大呼過癮！都連贊小弟有板眼，有出息。

       下午18:30，父母親賣光鴨蛋回來，也是風(fēng)塵仆仆，沉重的笑容難掩渾身的疲倦?；氐郊乙蛔?，父親就興致勃勃用一把古老的算盤算賬，邊撥算盤珠邊哼哼叨叨，顯得極為輕松快慰。一會兒，結(jié)果出來了：扒去成本，到扇子湖挑第一趟的鴨蛋純賺17.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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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覺得二擔(dān)鴨蛋能賺近二十元，滿足了，于是做長期打算，每隔一天就去挑一回。

       我休假的第四天，星期日，凌晨三點多，父親和二弟國豪就起床，去扇子湖挑鴨蛋。在月光下，父子二人挑著空擔(dān)出門，我起來關(guān)門時，看他倆的背影沿九龍水庫堤向廟山井村漸行漸遠(yuǎn)。

        天剛亮，母親要我隨她到豹澥鎮(zhèn)找大名鼎鼎的“馬醫(yī)生”看那個令我提心吊膽的腫塊?！榜R醫(yī)生”是外婆村的人，是這一帶有名的專治“膿包”的老郎中，在治療全身各處表皮上的“癤子”“腫塊”方面，有家傳秘方，已歷四世，口碑信譽度很好。老人家中等個子，六十多歲，面容慈祥，穿一件干凈的土布襯衫，行動遲緩，說話輕言細(xì)語，不像一個醫(yī)生，倒像是個溫和的私塾先生。他看了我大腿根部的腫塊之后，沒說什么，慢慢走進(jìn)內(nèi)房，磨磨蹭蹭，不知干什么名堂。約過了五分鐘，他拿出兩塊狗皮膏藥，叫我貼在患處。這時，他說：是個癤子，可能要穿頭。先貼上看看，要是能散開就好，不能散開后天再來。最后，要價四毛，完事。這段功夫，他的診所近來四五個要看包的病人，“馬醫(yī)生”的生意挺火的。

      看馬醫(yī)生不拿腫塊當(dāng)一回事兒，稱就是一個普通的癤子，我的心里輕松半截。心情也舒暢了幾分，食欲也旺盛起來。回家的路上，我看到碧綠的田野，藍(lán)天白云，路邊水渠里清波漣漣，覺得大自然很美很親近。我的心似乎松了綁，陽光和氧氣走進(jìn)去了，暖融融亮堂堂的，郁悶的空氣被趕跑了，快樂和活力得以恢復(fù)。

      下午14:40，父親和國豪回來了。遺憾的是，只挑到預(yù)想的一半——有一家把鴨蛋賣給別人去了。乘興而去，掃興而歸。國豪累得夠嗆，一回來，半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講，直著目光發(fā)呆。父親沒說什么，到小賣部整理貨物去了。母親去給“制種”打農(nóng)藥，說：田里蟲害嚴(yán)重，不打藥治不下來。家家戶戶都在打藥，我們家再不打，害蟲都飛到我家田里就麻煩了。臨打藥前，母親念叨幾遍：游熊（大弟）今天可能要回來。大弟剛參加工作一年，在武漢后湖派出所上班，每個月回來一次，家里人都很想念他。我也是。沒想到，下午16:00，父親接到他的來信，說本周不回家，有任務(wù)。信上，話說的非常有禮貌。

        吃過晚飯，我一個人又圍著村莊在田野上轉(zhuǎn)了一圈。心情進(jìn)一步放松，基本上不去想廠里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我休假的第五天，凌晨三點鐘，父母親就起床挑鴨蛋去賣。在寂靜中，父母親盡可能把動靜搞小點，輕聲說話，生怕吵擾了我的睡眠。其實，我醒著，躺在床上聽他倆出門，輕輕把門掩上。待腳步聲有一段距離，我爬起來把門栓上。看他倆挑著悠悠起落的擔(dān)子向村北的鴿子山方向走去，夜色中父母的背影渺小而模糊，心里頗不是滋味，酸楚而悲憐。

       早飯沒人做：雨平放牛去了，惠玲砍柴去了，國豪在床上酣酣大睡——昨天他確實累，我不想動手。于是，兄妹四人全餓肚子。惠玲砍柴回來，我要她做飯，她抗命不從，坐在那里生悶氣。這時，國豪良心發(fā)現(xiàn)，到灶屋做飯去了。一個小時后，他來報告：飯做好了。可飯燒糊了不說，菜實在難以下咽。我說：你這是“憶苦飯”！哪個吃得進(jìn)口？鬼吃！吃鬼！國豪笑了笑，不作回答。

       大家正在垂頭喪氣吃“憶苦飯”時，大弟游熊回來了！他身著便服吊兒郎當(dāng)一步三搖地進(jìn)門時，大家眼睛一亮，都興奮得雀躍起來，仿佛是黑暗的夜空里，突然放起璀璨的艷火，家里頓時充滿明亮快樂的空氣?？吹贸?，國豪、惠玲、雨平都很想念大弟，對他出人意料地歸來大喜過望。他一回來，就大談所里的新奇事，弟妹都豎起耳朵傾聽。僅一會兒，矛盾就爆發(fā)了：游熊發(fā)現(xiàn)國豪把他的一件新警服拿出去與別人換了鞋子，大發(fā)雷霆，氣急敗壞。國豪的臉上則是一副漠然的“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那意思就是“要殺要剮隨你，警服是換不回來的，我就是這個樣子，你愛咋咋的”。游熊虛張聲勢嚎叫了一陣也累了，就偃旗息鼓出門隨雨平到田野上轉(zhuǎn)去了。

       下午三點多鐘，父母親賣光鴨蛋回來。見游熊在家很高興，言語卻不怎么多，簡單問幾句話，笑笑而已?？赡芾蹣O了，母親一回家就躺在床上休息，父親則不聲不響拿著一把舊鋤頭到黃金堂去“鋼”（讀“杠”音，意思是在鋤頭的刃處回火加點鋼）。黃金堂有個老鐵匠鋪，能干這活。睡了一會兒，有了一點精神，母親起來忙家務(wù)。她帶著詭秘的笑容，料事如神地小聲對我講：你爸拿鋤頭去鋼是個幌子，他其實是見游熊一個多月沒回來，家里沒有好菜招待，去黃金堂賣肉去了。果然，一個半小時后，父親提著一掛豬肉和幾個土豆笑呵呵地回來了。父親的慈愛都在無言的生活點滴之中（寫到這里，我潸然淚下，怎么也抑制不住。說實話，父親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力量的源泉，他像大地一樣供我立足，慚愧的是，我這輩子沒有干出多大的業(yè)績讓他臉上有光彩，沒有光宗耀祖，無以回報他的厚愛?。?/p>

       托大弟的福，晚餐相當(dāng)豐盛！這時，全家七口人到齊了，家庭團(tuán)園之樂無以言表。父親悠然喝點小酒，大得陶淵明之遺風(fēng)——“此中有真味 欲辨已忘言”。喝到高興處，一貫沉默寡言的父親話多起來。他說，今年最大的任務(wù)就是把下面的房子做起來！再不做起來，就會被雨水泡倒了。房子倒了，好說不好聽，左鄰右舍會笑話的。他指著我和大弟，說，你們今年吃點苦，節(jié)約一點，把錢省下來寄回家，眾人拾柴火焰高，房子做起來，我和你媽心愿就了了。從明年開始，不再要你們寄錢了。又指著國豪，說，伙計，你要下點功夫，每天咿呀喲好玩，哪里有前途？前面有二位兄長做榜樣，你得努力唦！他又指著雨平，說，你這個小伙計，每天把牛放飽，找水草肥厚的地方，別讓牛餓瘦了......

      我明白父母的心思。回來這幾天，我看到他倆一閑下來就談?wù)撚媱澾@件事，跟啰嗦得“祥林嫂”差不多：木料怎么樣？紅磚怎么樣？紅瓦怎么樣？得請幾個泥瓦工？工錢幾何？最少得多少錢？云云。每當(dāng)談?wù)撨@些事情的時候，他倆的臉上總浮現(xiàn)一種淺淺的幸福而神往的笑意。他們苦也好累也好，都是為了這棟爭氣的房子。這棟房子在父母的心目中，有點像詩圣杜甫的浩嘆“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一樣赫然矗立。當(dāng)然，父母的胸懷沒有詩圣那么寬廣偉大，杜甫是“安得廣廈千萬間”，父母是只為一間自己的紅磚房。為了這棟不怕春雨泛濫的紅磚瓦房，多少苦累，父母都可以含笑忍受。

       與此同時，我在家享受到一種綿綿不絕無處不在的家庭親情的溫暖，這種直入心扉的溫暖是一種巨大的幸福，父母的慈愛就隱藏在極為尋常的語言后面，在無言的舉手投足之間。全家人七嘴八舌講著遠(yuǎn)村近鄰的趣事軼聞的時候，我就感到舒暢而擴(kuò)張的快活，這正是我陰郁灰暗的心里極為稀缺的元素。當(dāng)一家人坐著看《阿信》的時候，我就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父母親就像阿信，阿信能有那樣輝煌的正果，父母為什么就不能有呢？就吃苦而言，阿信所吃的苦，與父母親相比，小巫見大巫罷了。我父母也會成就一番傳奇的！

       有點不美氣的是，大腿上的腫塊在貼了馬醫(yī)生的狗皮膏藥后，起了變化：腫塊日漸擴(kuò)大“地盤”，表皮發(fā)紅，疼痛劇烈。一抬腳一伸腿就難以忍受地疼痛。母親皺著眉頭認(rèn)真看了半天，安慰我說，這是好事，膏藥在起作用，說明癤子在“成熟”，穿了頭就好了。明天還去找馬醫(yī)生。別人說多難治的包，包括“對口瘡”馬醫(yī)生都治好了，你這點小包算什么？

       休假的第六天，早晨六點，父親又出發(fā)到扇子湖挑鴨蛋去了。臨走時，他特意拿了幾張柔軟的衛(wèi)生紙揣在口袋里。問為什么，父親笑而不答。問母親才知道原委：原來，前二年，父親在烏龍泉做苦工時，往石灰窯上挑石頭，每天一百多擔(dān)，每擔(dān)一百多斤，壓出了一個難以啟齒的毛病——脫肛了。可憐父親每個月賺百來十元，一日三餐吃幾大碗，卻要五六天才來一次大便。那吃進(jìn)去的食物喝進(jìn)去的水，都因人成牲口一樣，干活苦累，全化成千萬滴的汗水流出來了，滴在煉獄一般炎熱的石灰窯上。食物化沒了，渣滓都沒剩下多少。你想，那該是幾累的活??！父親覺得賺這種血汗錢，命太賤了，不值得。加之，自身有了難言之隱，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于是辭了。父親回來后，加強(qiáng)小賣部的經(jīng)營，多種類勤進(jìn)貨，也還能賺些錢，不見得比往窯上挑石頭少。時間一長，脫肛的毛病也好了。近來，為了下面的紅磚房，挑雞蛋爬山涉水，路途遙遠(yuǎn)，身體吃不消，老毛病又犯了。母親要他休息，別玩命，他不當(dāng)一回事兒，仍笑笑呵呵出門了。我聽后，心里很難受，又不好說什么。臨出門時，父親特意安排母親到豹澥買條魚回來，趁游熊在家，全家人改善伙食。

       父親走后不久，我和母親也出門到豹澥。先到菜場，母親見魚要1.8元一斤，嫌貴了，沒有賣，買了其他一些小菜。又到馬醫(yī)生處。老人家瞟了一眼我的患處，輕聲說，只怕要穿頭。癤子散不開了，那就讓它熟透。說完，又給我拿了兩張狗皮膏藥，讓我貼上再說。這回，他要5毛錢。母親表示可否多給幾張膏藥？老人家說，多給沒用，我得對癥下藥，膏藥跟膏藥不一樣的。過兩天再來看看。

        從豹澥回家的路上，赤日炎炎，烤的人發(fā)昏。一路上，母親非常擔(dān)心父親的身體：這樣熱的天氣，他要是中暑了倒在路上爬不起來怎么辦？要他不去偏不聽，讓人為他著急。老大，你爸回來了，你說說他，別逞強(qiáng)了，要他暫時不去挑鴨蛋了，等天涼了再說，別要錢不要命。路太遠(yuǎn)，根本就吃不消。吃完午飯，我接他去......經(jīng)母親如此一講，我也覺得事態(tài)嚴(yán)重，心懸在半空中。然而，除了祈求蒼天別無他法。

       回家后，母親快腳快手燒火做飯，用心做幾盤好菜，為游熊餞行——他下午就回所里。母親還叫惠玲去買幾個西瓜，八分錢一斤?；萘豳I回西瓜，母親的飯菜也做好了。此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多。她要我和游熊等先吃，不等他們。說完，拿一個小一點的西瓜就疾步出門接父親去了。

      兄妹五人吃午飯時，聽游熊“擺龍門陣”，大談他辦案中的趣事奇聞，有些是道聽途說的東西。他談的最多是哪種美食最好吃，他吃得如何過癮，把國豪和雨平饞的流口水。我看他瘦骨伶仃，就打趣他：你吃這吃那，怎么就沒像豬那樣長肉呢？弟妹聽了哈哈大笑，搞得游熊沒了胃口，筷子一丟，說自己吃飽了。他說，等爸一回來，我就上去。

      下午四點多，父親才回來。挑了四、五百多個鴨蛋，約60來斤。幸虧母親去接，否則回來得更晚。父親依舊笑笑呵呵，言語溫和，心情舒暢，如同打了一場勝仗一樣。送走大弟后，他坐在飯桌邊，就著我們吃剩下的殘菜，自斟自飲，享受得津津有味。我在一旁暗想：父親如此辛苦勞累，沒有一丁點怨言，也無絲毫怒氣，總是樂呵呵的。渾身散發(fā)著壓抑不住的歡悅和滿足，使得家里法喜充滿，真不簡單。他說話，沉默，干活，都是快樂的，輕松自在的。這讓我驚奇，也讓我著迷。相比之下，我的日子如此舒適，這樣悠閑，可內(nèi)心怎么總是焦慮不安，空虛寂寞，陰沉憂怨？我總在哀嘆：希望渺茫，沒有明天，無緣幸福，命運殘酷，這是他娘的是怎么回事兒？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