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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天大圣和孫行者 | 講西游（五）

取經(jīng)路上跟大鬧天宮時簡直不是一個猴

編輯小語一個老話題了，孫悟空為什么大鬧天宮時那么強，取經(jīng)路上那么弱？大家都能給出或抖機靈、或充滿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回答。但是天飛老師的答案注定跟別人不一樣。不要忘了，所有的故事都是人編的，《西游記》的故事當(dāng)然也是人編的。在故事的設(shè)定之內(nèi)討論問題，有時候未必能討論出什么結(jié)果來。跳出故事的設(shè)定之外，來探討編故事的人為什么有這個設(shè)定，往往更容易接近真相。天飛老師正是跳出故事設(shè)定，來研究編故事的過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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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大家持續(xù)關(guān)注《李天飛講西游》，經(jīng)昨天的號外之后，今天開第五講。

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西游粉們，那就是猴哥前后的本領(lǐng)太不一樣了：鬧天宮的齊天大圣能大戰(zhàn)十萬天兵，而取經(jīng)的時候我們的孫行者反倒動不動就被虐得一塌糊涂，到處請神仙幫忙。在打黃眉怪、獅駝國的時候，甚至急得哭哭啼啼，簡直就是猴哥的猴生污點??！

網(wǎng)友們一向熱衷于戰(zhàn)力排行，所以這個問題大概是網(wǎng)上最容易引起討論話題的。貧道看過許各種解釋：

解釋一，緊箍咒是一道封印，封住了孫悟空的能力。

解釋二，大鬧天宮時神仙們保留實力，沒有用最強法寶。但是神仙的下屬下凡后，各種寶物都用了出來。

解釋三，孫悟空五百年沒有練功了，別的妖怪早就超過他了。

解釋四，孫悟空要保護唐僧，瞻前顧后，有本事使不出來。

這些解釋當(dāng)然都很有趣，但有一點，都是默認(rèn)《西游記》是一個情節(jié)必須前后照應(yīng)的統(tǒng)一體為前提的。果然如此嗎？今天貧道就要解釋這個問題。

先祭出“齊天大圣”旗鎮(zhèn)貼！此旗貧道今天早晨親筆書寫的哦！

貧道親書“齊天大圣”旗，黃色描龍蠟箋

虐人和被虐是由什么決定的

我們先討論第一個問題，主角什么情況下會虐別人，什么情況下會被別人虐？

裝備？法術(shù)？武功？天時地利人和？

不是的，很簡單，故事都是作者寫的，作者想讓你被虐，你就得被虐。想讓你吃屎，你就得吃屎。

也就是說，猴哥虐人和被虐，取決于吳承恩嘍？

也不是，說明您一定沒有看貧道昨天推的那篇號外。趕緊補課趕緊補課。請猛戳?為什么說西游記的作者未必是吳承恩?？催^那篇號外的童鞋我們繼續(xù)。

繼續(xù)追問：虐和被虐，取決于《西游記》的作者嘍？

哈哈還不全面。要知道，作者寫故事是要給讀者和觀眾看的。觀眾如果不答應(yīng)。作者寫故事給誰看？比如《神雕俠侶》里**小龍女的尹志平，其實歷史上是全真教的高道。道教徒眾一致反對金大俠這么寫，于是，金大俠不得不把他改名“甄志丙”了。這就是觀眾會反過來影響作者。

所以說，一個故事里的人物有多厲害，是作者和觀眾共同決定的。

《西游記》是一部積累了幾百年的巨大著作。它不可能是由一個人花幾年時間寫成的。這部大書前前后后，不下幾十個故事。這幾十個故事，更不可能是一個人坐在家里隨便編編就編成的。

西游故事的祖宗長什么樣

貧道給大家講兩個最老最老的西游故事吧：

又忽遇一道野火連天，大生煙焰，行去不得。遂將缽盂一照，叫“天王”一聲，當(dāng)下火滅。

舉步如飛，前遇一溪，洪水茫茫。法師煩惱。猴行者說：“但請前行，自有方便?！毙姓叽蠼小疤焱酢币宦暎?dāng)嗔?，洪浪干絕。法師行過了，此是天宮助力。

這兩個段落，都是《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里面的，一般認(rèn)為這是宋朝人講的西游故事。其實就是火焰山故事和通天河故事的原型。那個缽盂，可不是唐太宗賜的，是北方毗沙門天王賜的，是一件可以召喚天王的法器。我們看這兩個故事，猴哥都沒有把困難自己搞定。今天《西游記》這兩個故事，火焰山故事中，猴哥自己對付牛魔王，也是沒有自己搞定。最后是托塔天王、哪吒加上四大金剛合力才把牛魔王制服。通天河鯉魚精那么差，猴哥也沒搞定，而是去請的菩薩。

唐代以來，毗沙門天王信仰十分興盛。也就是說，這兩個故事，其實是給毗沙門天王當(dāng)軟文用的。因為這里面出現(xiàn)的兩次“天王”，和很多軟文里“無意”帶出來的商品鏈接一樣一樣的。那缽盂就是手機，嗯，還是駕駛模式下語音控制的。過河那個故事，赤裸裸到連手機干脆不用了，通信基本靠吼么？

為什么會這樣？我們要知道寫《取經(jīng)詩話》這位老兄的目的是什么？這種詩話，一般都是在寺廟里宣講給信眾聽的，是用來宣揚佛法的。這幾個故事，宣揚的是天王信仰。你在產(chǎn)品宣講會上收到的傳單，上面當(dāng)然要帶商品鏈接了！（長安詩社精美西游記主題書簽，李天飛等九位書法家書寫，資深設(shè)計師精心打造，請點擊左下角“閱讀原文”或發(fā)送“書簽”查看。）

佛教的宣傳軟文被沿用下來

所以說，西游故事一開始就是用來宣傳佛教的。這兩個故事，因為涉及到征服自然的險阻，很是壯偉。被人們喜歡，流傳下來了，而且不斷被翻拍。但我們要知道，后來故事對前面故事的翻拍，一般來說，不能改動它的大框架。強行改，會劇烈掉粉的。所以我們看最近電影《三打白骨精》，到最后，猴哥把唐僧一棍打死。貧道就心里想：看你怎么收場！結(jié)果劇情還是乖乖地讓觀音菩薩把唐僧的靈魂送回原體，依然保持了師徒四人取經(jīng)的格局。假如這個電影拍成唐僧竟然沒有復(fù)活，孫豬沙三人去取經(jīng)，或者竟然散伙了，或者干脆就地開了個店，這種狗血我估計全國觀眾能吐槽吐到爆。

總有些設(shè)定不能改

今天如此，古代也一樣啊。比如火焰山故事，已經(jīng)深入人心，后來的作者想翻拍，當(dāng)然可以演成孫猴金箍棒一搗，在地下?lián)v了個地道，師徒四人走地下鉆過去，邏輯上也無不妥。然而新粉是無不妥，但這種劇情能被老粉觀眾們砸爛腦袋的。于是我們看到后來的元代《西游記雜劇》里，雖然不是天王幫忙了，孫行者也搞不定鐵扇公主，而是請的觀音菩薩，率領(lǐng)水部諸神把火滅掉的。這自然也和觀音信仰有關(guān)。到了今天的《西游記》里，陣容就更強大了，天王、哪吒、金剛、各路神仙同時上場，才把牛魔王緝拿歸案。這就是這個故事從祖宗那里，就沒打算讓主角出力，所以影響到今天的猴哥也low了。

這是第一種故事，從祖宗輩那里就注定了猴哥就是要請人幫忙的。

猴哥被虐：道士安排，劇情要求

還有第二種故事。這種故事多是道教人士加入的，一般來說，沒有祖宗輩的故事，或即便有也弱。這里，只要作者想在這里創(chuàng)造他的“天王”，也就是說，有超乎劇情本身的目的在，那猴哥也是注定要被虐的。

《西游記》這種故事很多，貧道只講一個，紅孩兒。

紅孩兒在這里，是一個原創(chuàng)故事。這個會噴火的紅孩兒，應(yīng)該是與全真道有關(guān)的作者創(chuàng)出來，宣講他的內(nèi)丹術(shù)的。

這一回，猴哥敗的很慘，很慘，甚至敗到貧道都不愿看86版《大戰(zhàn)紅孩兒》這一集，因為太有辱我們猴哥形象了！作者在這里用紅孩兒之火，來比喻內(nèi)丹修煉時的“邪火”，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疑問的。內(nèi)丹特別講“火候”，如果不慎，很容易危及生命。具體的情節(jié)，我們會在紅孩兒那一回講，這里就不多展開了。

這里當(dāng)然沒有什么天王來裹亂，但是，作者卻創(chuàng)造了他的“天王”，就是他的內(nèi)丹理論。他就是要宣揚這個的。很清楚，這一回我們猴哥只是他操縱的木偶。一定要表演一個邪火攻心給大伙看。至于為什么是請菩薩來救？剛才我們說了，元代《西游記雜劇》，滅火焰山的火，確實是觀音出手滅掉的。但在今天看的《西游記》，這位懂內(nèi)丹的作者，可算逮著火焰山了，他要在火焰山作一篇實實在在的大文章。連觀音他都看不上了！大概是出于這個原因，才把觀音滅火的情節(jié)挪到這里來了。至于他如何在火焰山做這篇大文章，又涉及到修煉的話題，貧道會在火焰山那一回講。

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

原生態(tài)的“齊天大圣”

那么，你把齊天大圣從開始限制下技能點行不行？寫得那么牛干什么，后來又弱，拿觀眾感情開玩笑么？注意，又該看貧道昨天的番外篇了。凡是做這種評價的時候，一定要先想一想，這兩個故事是一個人寫的么！貧道反復(fù)說了，《西游記》不可能是一個人寫成的。鬧天宮的齊天大圣，和取經(jīng)的孫行者，本來就是兩個猴！兩套故事是兩撥人寫的。

乍一聽可能比較費解，但不知大家注意沒有，貧道本文行文的時候，凡涉及到花果山時期的猴哥的，一律稱齊天大圣；凡涉及到取經(jīng)時期猴哥的，一律稱孫行者。因為。這本來就是兩套故事系統(tǒng)。這大概是在元代的時候硬擰巴到一起去的。

猴子多的地方，一般都有猴精的傳說。比如四川、福建。這些猴精的故事越編越離奇，尤其是福建，包括廣東臺灣，特別明顯。這些猴精故事，開始的時候就是騷擾一下百姓，后來就發(fā)展為把良家女孩搶到洞里霸占，再發(fā)展，就是連天兵都不懼了。當(dāng)然，這些猴精故事里，最后也一般受到了鎮(zhèn)壓。但絲毫不影響當(dāng)?shù)匕傩諏Υ笫サ南矏酆途次贰．?dāng)?shù)厝艘话愫斑@些猴精為“某某大圣”（通天大圣、齊天大圣、丹霞大圣，我們這里只用“齊天大圣”一個名字代替）。這大圣身上，流動的是民間信仰的血液。他和山林，和鄉(xiāng)土是息息相通的。

福建民間的大圣信仰至今香火不絕

“齊天大圣”與“猴行者”合二為一

行者呢？是中國北方和西域唐僧取經(jīng)故事里的，講的是唐僧取經(jīng)，途中有一只神猴來保護，它的名字一般叫“某行者”（猴行者、孫行者）。這只神猴的原型是什么呢？有人說是玄奘大師一個叫“石盤陀”的保鏢，有人說是印度一只神猴名叫哈奴曼的化身，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但是，這個“行者”具有佛教的血統(tǒng)是沒有疑問的。

甘肅榆林石窟壁畫中的玄奘和猴行者

“齊天大圣”在南方大山里生活了幾百年，福建、廣東一帶的人們看得上他，把他捧得很高，到處講他的英雄故事。因為這個地方相對閉塞，所以，大概元代以前，“齊天大圣”還沒有和他地盤以外的故事發(fā)生過交流。這就很像《飛狐外傳》里的南霸天，在胡斐到來之前，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對手。

不知道哪位（或許是一群）天才的作家，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的神靈。從齊天大圣傲岸不羈的原生故事中，他看到了大圣放射出的無限光芒——這正是追求生命自由的耀眼光芒，國人因溫良懦弱而久已缺失的光芒！他說：“跟我來吧。大圣！我將讓你揚名于天下！”

于是，齊天大圣跟著這位作家，走進了北方的故事系統(tǒng)。這時正是北方王朝一統(tǒng)天下的時代。這是一套取經(jīng)故事的班底。然而現(xiàn)在這套班子似乎正在衰落，玄奘法師的影響，從唐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幾百年。他的教義早已衰微，他在民間的的故事，講來講去也不是那么好聽了。而且原來的猴行者。

如果說福建一帶的崇山峻嶺就是鎮(zhèn)壓住大圣無法發(fā)展的五行山的話。那么，放出大圣的救星，就是這位天才的作家！

于是，齊天大圣與猴行者合體了，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孫悟空。我們看到，今天的《西游記》，也是一個奇怪的結(jié)構(gòu)，前面7回，講的是齊天大圣出身故事；后面90多回，講的是取經(jīng)故事。這正是兩套故事相結(jié)合的特征。孫悟空在取經(jīng)路上，遇到的各種艱難險阻，那往往是佛教人士和道教人士為了宣揚教義的設(shè)定。于是我們就會看到，可憐的猴哥就是要一次次被虐。虐得我們憋氣又心酸。理解吧原諒吧，猴哥在這里，擔(dān)負的任務(wù)實在是太重了……

然而這位猴哥，時不時也冒出一些驚人言論，好比他得知觀音菩薩故意從太上老君那里借來，與師徒四人為難的。他就罵觀音：“一輩子找不到老公。”又如他聽到如來佛祖和大鵬精論親戚，他就說：“論起來，佛祖還是妖精的外甥。”這些特征，正是從齊天大圣那個系統(tǒng)帶來的。原來那個齊天大圣，有些言論實在驚人到不忍看。比如元雜劇里他說：“我盜了太上老君煉就的金丹九轉(zhuǎn)，煉得銅筋鐵骨，火眼金晴，鍮石屁眼，擺錫××（打碼）?！?登山觀風(fēng)景，就說：“好高山，好明月，我且拉一堆屎?！痹诮裉斓摹段饔斡洝防铮呀?jīng)改好了許多了！

終級結(jié)論

一言以蔽之：“猴行者”是原始的唐僧取經(jīng)故事中唐僧的隨從，他遇到困難就要請出各路天王——因為這類故事本是佛教宣傳軟文，他們正是要宣傳那些佛法呀天王呀，所以必須有他們出場。而“齊天大圣”本是福建地區(qū)的傳說，形象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猴子，在民間故事中本領(lǐng)很大。到后來，齊天大圣的故事跟唐僧取經(jīng)的故事糅合到一起了，于是孫悟空在當(dāng)大圣的時候本領(lǐng)高強，當(dāng)孫行者的時候卻不得不到處搬救兵。

簡要的答疑

我們可以看到，今天的《西游記》故事，就很像一塊三明治，它在幾百年的流傳中，至少疊加了三層：第一層，是最古老的，是一些宣揚佛教的故事；第二層，是后來全真道士們?yōu)榱酥v內(nèi)丹加入的；第三層，是另一些和民間信仰有關(guān)的人士加入的。其實可能還有第四層，貧道以后會提到。

這里，就是時候簡要回答一下一些網(wǎng)友的疑問了。

貧道的連載《李天飛講西游》自推出后，受到了許多朋友的熱烈支持，許多熱情的朋友，喜歡《西游記》的朋友，也提出了許多疑問。

一是一些喜歡道教的朋友提出來的，他們會說：你錯了，《西游記》就是一部宣揚修煉的，天機不可泄露，所以用了許多隱語。這個數(shù)字是有含義的，那個形象是有含義的?？傊教幎际俏⒀源罅x。

二是一些喜歡佛教的朋友提出來的，他們也會說，你錯了，《西游記》就是宣揚佛法的，不然去取經(jīng)干什么。不然孫悟空為什么打得過道教神仙，見了佛祖就老實了？

這些問題都非常有見地，但是還是那句話，都是建立在《西游記》是一個作者一次寫成的前提之下的。貧道衷心接納這些寶貴意見，但只是從文本本身指出：今天看到的《西游記》是一塊長期疊加，分了很多層次的三明治。帶著有傾向的眼光看，可能只看得到自己熟悉的那一層。貧道這一百天為大家連載解讀西游，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要用抽絲剝繭的方法，把疊加在西游記里的這些層次，一個一個地擇出來。還給大家一部清晰透徹的《西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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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記怎么講，您說了算

作者 | 李天飛 編輯 | 狒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