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的這人我管他叫舅舅,是我娘姑姑的孩子,四九年出生,共和國的同齡人。 我娘是孤兒,不記事兒的時候我姥姥就死了,聽我娘村里人講,我姥爺人倍兒豪爽,有吃有喝的一定要招來村里的哥們兒弟兄一通大嚼,人緣倍兒好。我姥爺三十歲出頭兒時碰到一算命的,算命的說你三十八歲時有場大難,左躲躲不過去、右躲躲不過去。這主兒還真是神叉子,我姥爺三十八歲那年還真得了一場大病,肚子疼的在地上直打滾兒,那時也是缺醫(yī)少藥,村里人就給他吃大煙膏止疼,最后把腸子燒斷了,人就這么完了。 我娘有個哥哥,也就是我親大舅,很早就當(dāng)兵了。他十四歲那年,我姥爺叫他去縣里趕集賣雞蛋。我姥爺算著能賣個三塊多錢,可回來一看就兩塊多錢,就問怎么回事兒?我大舅拿出一雙新膠鞋,說花了一塊錢買了雙膠鞋。我姥爺一看就怒了,說你給我退了去!我大舅也是個擰種,說就不!我早就盼著有這么雙膠鞋了!我姥爺更是個老擰種,說,今兒你要是不退,就別回家吃飯!我大舅一跺腳,說,不吃就不吃!一摔門走了,參加了傅作義的隊伍。真沒轍!倆擰種碰一塊兒了!后來隨部隊起義,一解放就抗美援朝去了,他是最早一撥兒入朝的,打完仗后又幫著朝鮮建設(shè),屬于最晚回國的。回國后就到南京一部隊院校上了好幾年的學(xué),雖然我娘跟我大舅感情特別深,但我大舅年輕時基本上就沒怎么照顧過家。 我娘有個大爺,年輕時挺好學(xué),畢業(yè)于一名牌大學(xué),后來是國民黨的一個將軍,很少回家,四十年代末去了臺灣,后來去了美國。 我娘還有個叔叔,那人脾氣很爆,天不怕地不怕。年青時在村里成立了一個叫"火會"的武裝組織,說是要保一方平安,日本鬼子來了打日本鬼子;國民黨來了打國民黨;共產(chǎn)黨來了打共產(chǎn)黨,反正是誰要進(jìn)駐咱的地盤咱就打誰,有點兒我的地盤我做主的霸氣。由于他哥哥的勢力,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黨國派到該縣當(dāng)縣長的主兒都先到他家認(rèn)他爹做干爹。后來這支隊伍讓共產(chǎn)黨給收編了,主要是打土匪??晌夷锏倪@個叔叔沒按照"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來改造隊伍,還是"反動會道門"那套,想綁誰綁誰。 有一年,要過節(jié)了,他安排村里一人站崗。這人說有事,得趕集準(zhǔn)備點兒年貨。他說你要是不站我就槍崩了你。都是一個村兒的老少爺們兒,低頭不見抬頭見,那人就頂了他一句。沒想到,他掏出槍沖著那人胸口就是一槍,把那人當(dāng)時就嚇癱了。六七十年代我們一回老家,那位老人就給我們講這段兒。老人說幸虧當(dāng)時卡殼了,要不我當(dāng)時就完了,你那個老爺忒難揍。每當(dāng)這時老人就氣得渾身發(fā)抖。 我娘在她這位爆脾氣的叔叔那兒也沒落兒好,老挨打,后來我娘耳朵不好使,有點兒背,就是那會兒挨打落下的病根兒。我娘的叔叔由于民憤太大,解放后叫共產(chǎn)黨給辦了,后來他們?nèi)疫w到了外地。他的子女現(xiàn)在老到北京來,一來就住在我家,我娘對他們都很好。 八十年代中期,我娘那個當(dāng)國民黨將軍的大爺回國了,想跟我娘見個面,我娘心有余悸,就沒見面。解放前,我姥爺高瞻遠(yuǎn)矚,好不容易把家折騰成赤貧;解放后,我娘她家成了翻身農(nóng)民,當(dāng)上了主人。就因為有這么一國民黨大爺,我大舅后來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整個毀了前程。我娘也沒少受影響,我娘學(xué)的是林業(yè)專業(yè),有文化。合作社那會兒,為了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她把家里的房子做了抵押從縣里貸了四十塊錢,有一年開春,生產(chǎn)上急需錢,我娘又去縣里貸款,縣里說,一個合作社最多就貸給四十塊錢,你們的錢還沒還清吶。那時,我爹、我娘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見我娘急得火急火燎的,我爹說,不行就把家里攢的錢拿出來吧。就這么著,從家里拿了八十塊錢,后來一直沒還。前幾年,村上來人說,現(xiàn)在村里實行股份制,帳算到了合作社那會兒,好多離開村兒幾十年的人都回去找了,村兒里還認(rèn)那會兒的帳,您在村兒里占大頭兒,也應(yīng)該找找,就是不年年分紅也得給個補償。我娘說,算了,都多少年了?算不好再生一肚子閑氣!夠吃夠喝的得了,還能活幾年呀?按理說,我娘的覺悟、能力也不低,從前跟她們那撥兒人里早有當(dāng)縣長的了,可我娘一到褃接兒上,一翻檔案,就翻騰出她那大爺來。挺好!要不趕上這么多次運動,誰知是死是活是殘廢?人別跟命爭! 六十年代,我大舅落難時家里很慘,蓋不起房子,我娘給拿了四百塊錢。房子蓋好的第二年春天,我大舅裝著一兜又臟又破的散碎銀兩到我家還錢來了,他說他上山砸了一年的石頭終于攢夠四百塊錢。我娘看著我大舅露出骨頭的雙手當(dāng)時就哭了,說這錢就是送給你的,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倆人推讓了半天,我爹說,你要是這樣以后咱們就別來往了。 那天我娘給我大舅買了一輛自行車、一塊手表;我爹還送了我大舅一身將校呢的衣服。聽說新蓋的房子糊的都是窗戶紙,我娘又買了好多大玻璃。那是我看到我大舅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七十年代末,我大舅"摘帽兒"了,恢復(fù)了公職,但身體已經(jīng)不行了。八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哭著喊著要剃頭,我娘說干嘛非要初一剃頭,不知道正月剃頭死舅舅?我可就這么一個親人啊我告訴你。可我沒聽我娘的話,還是剃了。當(dāng)年臘月,我大舅就病了,說是那天剛給他二兒子辦完接班的事兒,高興!兜兒里揣了瓶酒去找一個朋友喝酒去,騎車過鐵路道口的上坡時,一使勁,眼前一黑,一下摔倒了,昏迷不醒。我跟我哥回老家到縣醫(yī)院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我哥一看問題嚴(yán)重,當(dāng)時就給我爹打了個電話,我爹我娘當(dāng)天晚上就趕到了縣醫(yī)院,一看說不行,得到北京治療。第二天就拉到了北京。我們家人精心伺候,但已病入膏肓,醫(yī)生說這人長期營養(yǎng)不良、疾病纏身,身體的各個器官已經(jīng)衰竭了。一天晚上,我娘回家后倍兒高興,說你大舅好了,能說能笑了,還吃了幾個餃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擔(dān)心地說不是回光返照吧?我娘叫我別瞎說。還真讓我說準(zhǔn)了,我大舅當(dāng)天夜里就駕鶴西去了。 我家人都不迷信,生活中除了顧及親情、面子,剩下的就沒什么顧及的了,但這事在我心里老覺得愧得慌。我娘說,誰也不怨,就是命,我們家男的活到歲數(shù)大的少。想想我姥爺、我大舅還真是這么回事,這可能跟脾氣太暴躁愛喝大酒有關(guān)系。 前兩天聽到我這個舅舅去世的信兒,我小侄子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二叔可能又剃頭了。沒這么夸人的,我就真是個半仙,道行也沒這么深。這不是往我腦袋上扣屎盆子嗎? 我這個舅舅才六十多歲,雖然是表舅,但我們跟他感情挺深。他是我娘看著長大的,我娘一直拿他當(dāng)孩子看。當(dāng)初我娘她們家男的都出門干"大事兒"去了,我娘就跟她這個姑姑走的比較近。我這個舅舅上邊兒有兩個哥哥都長到滿地亂跑了,不知道什么病夭折了,其中有個哥哥還認(rèn)了一個國民黨姓劉的排長做干爹,取名“劉鎖”,是留下、鎖住的意思,最后沒留下也沒鎖住,還是死了。生這個舅舅時怕還夭折,是我娘抓的百家米,要的百家筷子,用百家筷子當(dāng)柴火把百家米煮成粥,說吃了百家飯好養(yǎng)活。 這還不行,還得偷個名字,就是找個健康小孩兒的名字按在我這舅舅頭上,將來才能健康成長。我娘就偷了個親戚小孩兒的名字給我這個舅舅當(dāng)了小名兒。 我這個舅舅年青時比一般的農(nóng)村青年心氣兒都高,七十年代初就是村里的民兵連長,帶著村里的年青人打漁、燒磚、搞副業(yè),在村里有點兒威信。他那時的穿著打扮跟城里人差不多,七十年代初他來我家,要我娘給他買回力鞋、墨鏡,我娘給他買了還教育了他一頓,要他一定要艱苦樸素。我在博文《唱“黃色歌曲”的那個年代》里說的,“我們哥兒倆一回村兒,恨不得全村兒上下傳喜訊,奔走相告,老潘家那兒哥兒倆又回來了!”說的就是他們村兒。 他挺怕我娘,我娘拿他當(dāng)親弟弟看待,他小時候家里人口兒多,生活挺困難,他上學(xué)是我娘供的。他更怕我爹,他常自嘲地說,我小時候,你爸一抱我我就在他身上撒尿,現(xiàn)在我一看見你爸那大粗眉毛,一臉的大胡子還害怕。 他跟我和我哥能玩兒到一塊兒去,他剛搞對象那會兒還讓我們哥兒倆給他出主意。那時我一放學(xué),一進(jìn)家門,只要是聞到一股潮霉的甜味兒,我就知道老家來人了,潮霉是帆布包的味兒,甜是紅薯干的味兒,他是我希望見到的人之一。想想這些事兒好像都離著不遠(yuǎn)。 改革開放后他當(dāng)上了公務(wù)員,后來又當(dāng)上了處長。我爹去世時他沒來,心臟出了問題說是做了支架。后來我跟我娘去看他,他說恢復(fù)的差不多了,這一說也好幾年了。 今年春節(jié)前他們?nèi)襾砜赐夷?,中?span style="color:#5CACEE;font-weight:bold;cursor:pointer;">吃飯時他叫了瓶啤酒,只喝了半瓶,他說他把煙酒都戒了。我娘說好,還囑咐他千萬別再喝酒抽煙了,沒什么好處。他答應(yīng)的痛痛快快,還讓我娘放心。他還給我們哥兒幾個提出了一個要求,我們原來叫他舅舅時前邊兒都加上我娘給他起的那個小名兒,他說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孫子都滿地跑了,以后叫舅舅時別再加上小名了。 這次他頭一天覺得腦袋疼,說可能是頸椎病犯了,第二天上午還說話來著,下午一陣猛烈的咳嗽就去世了,診斷是腦溢血。這事兒鬧的,節(jié)沒過完,人就沒了。我們本來不想讓我娘去來著,這么大歲數(shù)了在那種氣氛中,別再弄出個好歹來。可我娘非要去,說你爸死我都過來了,還有什么過不來的?誰死咱們也不能跟著一塊兒去?;钪偷煤煤没钪?,死了誰也沒轍。 到了那兒一細(xì)問才知道,原來我這位舅舅"春節(jié)"這幾天,連著打了好幾天麻將,而且酒沒少喝、煙沒少抽,他"春節(jié)"前到我家說煙酒都戒了是怕我娘說他。我娘說,他跟他爸一樣,他爸那會兒是隊長,頭天在大隊里值了一夜班,第二天說要下地干活兒,坐在炕沿兒上彎腰一提鞋,人就不動了,我娘她姑姑一推他問怎么啦?人歪在那兒就不動了,就是腦溢血。我娘還說,邪了,這爺兒倆去世的前幾天都來看過我。 回來的路上我娘跟我和我哥說,告訴你們,你們以后也得注意,生活養(yǎng)成好習(xí)慣。我跟我哥雞叨碎米似的一通點頭兒。我哥說,喝大酒是最他媽毀身體的。我又一通兒叨碎米,說是是。有個老媽看著、嘮叨嘮叨真好。 其實生命真禁不住折騰,自己什么狀況自己心里應(yīng)該有個譜兒,咱就是真的有那視死如歸的氣魄,也別做這么無謂的犧牲,您一閉眼走了,老婆、孩子多他媽痛苦呀?遺體告別時,我看我舅媽、我表弟哭得跟淚人似的心里真難受!這人干什么事都得悠著點兒,再喜歡也不能撒著歡兒、忘了形兒的招呼。 本來是想寫寫我這個剛?cè)ナ谰司说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我娘家里的這些事兒。 寫于春節(jié)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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