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以后,楷、行、草體系作為大眾書寫的主要方式,再經(jīng)過盛唐時楷書的“精雕細琢”,終于完成了書法藝術(shù)形式的成熟過程,為宋元明清的任性發(fā)揮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唐楷是書法經(jīng)典與主流書風(fēng)的發(fā)揚與光大,從此出現(xiàn)了正大精穩(wěn)的廟堂氣象,這種氣象使得書法不再只是文人墨客私下交流和追摹的手段。如果把這種私下的交流比喻為竊竊私語,那么唐楷就是地道精確的電視臺主播了。 作為隋的臣子,歐陽詢與李淵的關(guān)系很好。到了初唐,他的官做到了太子率更令、弘文館學(xué)士,因此后世也以歐陽率更稱之。歐陽詢與初唐時三位書家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合稱“初唐四大家”,又與唐中期的顏真卿、晚期的柳公權(quán)、元朝的趙孟頫并稱“楷書四大家”。 歐陽詢作為初唐的楷書大家,無疑對后來唐楷的形成起到了引領(lǐng)的作用。 直至今日,我們最常見到的印刷字體中有一種稱作“楷體”的,就是以歐字的直與顏字的曲綜合而成。歐以直而生險峻,顏以曲而生雍和。這兩種字型或直多曲少或直少曲多,變化之中形成了天下繁多的楷體字型,很有些陰陽而成萬物之勢。我總愛在教授書法時講,天下楷字最工整且有法度可效的就是唐楷,而唐楷主要是兩大類,那就是歐和顏。但凡作為一種首習(xí)或直挺外張如歐或虛懷內(nèi)擁似顏,將成為學(xué)書者的基本用筆和骨架伴隨一生的書寫,永遠都會在字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凡大書家?guī)缀醵季哂邢嗤奶刭|(zhì),那就是聰敏異常,博覽全書,篤好書法,幾乎癡迷。據(jù)說有一次歐陽詢騎馬外出,偶然見到路邊有晉朝大書法家索靖寫的石碑,開始不以為意,正要離開之際,心想既是大家定非如此簡單,就又返回下馬觀賞,幾遍之后贊嘆不已,不忍離去。直到天黑意猶未盡,最后干脆鋪上氈子宿在碑前,三天之后才滿足地離開。我相信這三天的用心揣摩,比那一遍又一遍像抄字一樣的臨寫,不知要勝過多少倍。由此想到,當(dāng)代的書法大賽評審,評委幾秒鐘就看過一件作品,如果是一般的作品也罷,如果是上乘之作,很可能就被忽略掉。有時多看一眼落款,原來很有些名氣,再多看幾眼,可能會撈回來細看,這種撈回來的作品一旦被提名,很可能會得獎。 唐楷的精準(zhǔn)不只是寫得精準(zhǔn),更主要是感悟透徹到精微。人在書寫時不可能用眼去量,但一定要靠感覺完成。唐楷精準(zhǔn)到某一種極限,就是不可能通過肉眼的丈量來重現(xiàn),而只能在意會的情況下,通過書寫,在運筆中用感覺中的意會來走開局面。這種走首先起自于每筆的入和出、頓和行,這是小處;中處是緊和松的調(diào)度;大處是承和讓,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的影響。就好像大家熟知的微雕工藝,雕者必須使用放大鏡或是顯微鏡,但刻的時候,鏡子只能起到監(jiān)視大概方位的作用,而不能用眼指導(dǎo)去刻每個筆畫。唐楷字雖然大,但其雅致都在精微變通,這種精微只在意會的層次,毫厘之別則面目全非。 正因為如此用筆規(guī)范、結(jié)字嚴謹,初學(xué)書法時唐楷是最佳選擇,但是唐楷也難以在短期內(nèi)修成。以唐楷學(xué)用筆,會意字的間架,在初學(xué)的幾年甚至十年都不可能成熟地掌握。隨著更多地涉獵其他字體以及不同風(fēng)格的書法,直到技能更加純熟,更能感受到字中的細節(jié)時,甚至自己有能力組合字形,能夠讀懂字的脈動和韻律了,再回頭領(lǐng)悟唐楷,那時的理解才會深入到精微。所以我主張學(xué)唐楷,但不主張一味地學(xué),更不主張一味地臨,且反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逼肖”。因為以學(xué)習(xí)者的角度看,無論用筆還是結(jié)構(gòu)都不可能“逼肖”。只有描才能在外形上更像原帖,但描對學(xué)習(xí)來講是事倍功半,因為描的用筆與書寫的用筆大相徑庭。 無論怎么講,書寫者都不可能在正常的書寫練習(xí)中產(chǎn)生“逼肖”的結(jié)果。古人一個浪漫的形容詞“如燈取影”,使得當(dāng)代多少人去捕風(fēng)捉影,但我們見到的各種古跡中沒有一件是“如燈取影”者。就算是摹碑都做不到,更何況是臨帖。因此,臨習(xí)唐楷不必追求“逼肖”,而一旦書寫的能力與唐人無異時,自己的風(fēng)格就會突出,此時書寫者更沒有必要,也沒有心情再故意去寫唐楷的模樣了。 歐陽詢的字很端莊,但人卻其貌不揚。唐初歐字名揚天下,一次有高麗使者來朝,專向皇帝李淵求購歐字,害得李淵大吃其醋,背后還忍不住向周圍的人吐槽:“這些夷狄只看歐字,還以為歐陽詢多么魁梧呢!” 書法是塑形,這個形是相對抽象的,字中的氣象正是一個人的心胸。形可能是一個面具,最后由心胸來撐起。面具可選,但心胸會在自然地表達中昭示。 歐字的“九成宮碑”溫潤,沖和,平正,只可惜由于碑面剝蝕,字口不是很清爽;“皇甫誕碑”峭拔,秀挺;“化度寺碑”最為端正,可謂正書的楷模,可惜破壞更加嚴重。暮年所作“虞恭公碑”最為老到,只是字太小,不足放大取法,加之妙在精微,必須要把字寫到一定水平才能悟到。 歐字傳世還有行書墨跡《夢奠帖》和《張翰帖》。結(jié)字瘦長,極具歐字特色,可以從行筆處會意歐楷的用筆與動態(tài)的結(jié)體。這種細節(jié)是碑拓中無法見識到的。 唐楷的莊嚴并非都如刻本中所見的那樣筆筆光滑??坦げ豢赡馨涯E筆觸百分之百地在石上重現(xiàn),這中間的差別要在歷代的真跡中去問消息。一味地求光求滿,會把本來就較嚴謹?shù)奶瓶瑢憽八馈?。分毫不差、亦步亦趨地追求“逼肖”而不惜失去正常的書寫,其結(jié)果就是產(chǎn)生千字一面、千人一面的大量寫字匠。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生宣不是學(xué)習(xí)唐楷的首選用紙。因為在用筆正確的情況下,生宣上寫不出唐楷的筆畫,而“寫”出了唐楷的筆畫又不是唐人的用筆。原因很簡單,因為書丹在石,石是不洇墨的;而且唐人像樣的書家都用高檔的紙,都是熟紙。 自唐以下,方正瘦勁一路楷體俱出大歐,歐體體系便順理而成章樂。在書法理論上,歐陽詢也有貢獻,最有名的是他的“八訣”—— 點:如高峰墜石。 橫戈:如長空之新月。 橫:如千里之陣云。 豎:如萬歲之枯藤。 豎戈:如勁松倒折,落掛石崖。 折:如萬鈞之弩發(fā)。 撇:如利劍斷犀象之角牙。 捺:一波常三過筆。 形與意之間的感會,再加上祖先造字所源具象,書法中的內(nèi)蘊由筆畫抽象生發(fā)出氣象,感染著歷代知書者,不同的風(fēng)格,大而成體系者,形成“固定審美”,歐體即為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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