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懷古跡五首 其一 支離東北風(fēng)塵際1,飄泊西南天地間。 三峽樓臺淹日月2,五溪衣服共云山3。 羯胡事主終無賴4,詞客哀時且未還5。 庾信平生最蕭瑟6,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7。 其二 搖落深知宋玉悲8,風(fēng)流儒雅亦吾師9。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10。 江山故宅空文藻11,云雨荒臺豈夢思12。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diǎn)到今疑13。 其三 群山萬壑赴荊門14,生長明妃尚有村15。 一去紫臺連朔漠16,獨(dú)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17,環(huán)佩空歸夜月魂18。 千載琵琶作胡語19,分明怨恨曲中論20。 其四 蜀主窺吳幸三峽21,崩年亦在永安宮22。 翠華想像空山里,玉殿虛無野寺中23。 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24。 武侯祠堂常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 其五 諸葛大名垂宇宙25,宗臣遺像肅清高26。 三分割據(jù)紆籌策27,萬古云霄一羽毛28。 伯仲之間見伊呂29,指揮若定失蕭曹30。 運(yùn)移漢祚終難復(fù)31,志決身殲軍務(wù)勞32。 詞句注釋詠懷古跡五首其三圖冊 支離:流離。風(fēng)塵:指安史之亂以來的兵荒馬亂。樓臺:指夔州地區(qū)的房屋依山而建,層迭而上,狀如樓臺。淹:滯留。日月:歲月,時光。 五溪:指雄溪、樠溪、酉溪、潕溪、辰溪,在今湘、黔、川邊境。共云山:共居處。 羯(jié)胡:古代北方少數(shù)民族,指安祿山。 詞客:詩人自謂。未還:未能還朝回鄉(xiāng)。 庾(yǔ)信:南北朝詩人。 動江關(guān):指庾信晚年詩作影響大?!敖P(guān)”指荊州江陵,梁元帝都江陵。 搖落:凋殘,零落。 風(fēng)流儒雅:指宋玉文采華麗瀟灑,學(xué)養(yǎng)深厚淵博。 “蕭條”句:意謂自己雖與宋玉隔開幾代,蕭條之感卻是相同。 故宅:江陵和歸州(秭歸)均有宋玉宅,此指秭歸之宅??瘴脑澹核谷艘讶?,只有詩賦留傳下來。 云雨荒臺:宋玉在《高唐賦》中述楚之“先王”游高唐,夢一婦人,自稱巫山之女,臨別時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岨,旦為行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标柵_,山名,在今重慶市巫山縣。 “最是”兩句:意謂最感慨的是,楚宮今已泯滅,因后世一直流傳這個故事,至今船只經(jīng)過時,舟人還帶疑似的口吻指點(diǎn)著這些古跡。楚宮:楚王宮。 荊門:山名,在今湖北宜都西北。 明妃:指王昭君。 去:離開。紫臺:漢宮,紫宮,宮廷。朔漠:北方大沙漠。 省識:略識。一說“省”意為曾經(jīng)。春風(fēng)面:形容王昭君的美貌。 環(huán)佩:婦女戴的裝飾物。佩:通“佩”。 胡語:胡音。 怨恨曲中論(lún):樂曲中訴說著昭君的怨恨。 蜀主:指劉備。 永安宮:在今四川省奉節(jié)縣。 野寺:原注今為臥龍寺,廟在宮東。 伏臘:伏天臘月。指每逢節(jié)氣村民皆前往祭祀。 垂:流傳。宇宙:兼指天下古今。 宗臣:為后世所敬仰的大臣。肅清高:為諸葛亮的清風(fēng)亮節(jié)而肅然起敬。 三分割據(jù):指魏、蜀、吳三國鼎足而立。紆(yū):屈,指不得施展?;I策:謀略。 云霄一羽毛:凌霄的飛鳥,比喻諸葛亮絕世獨(dú)立的智慧和品德。 伊呂:指伊尹、呂尚。 蕭曹:指蕭何、曹參。 運(yùn):運(yùn)數(shù)。祚(zuò):帝位。復(fù):恢復(fù),挽回。 志決:志向堅定,指諸葛亮《出師表》所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身殲:身死。 白話譯文
其一
這組詩是詠古跡懷古人進(jìn)而感懷自己的作品。作者于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年)從夔州出三峽,到江陵,先后游歷了宋玉宅、庾信古居、昭君村、永安宮、先主廟、武侯祠等古跡,對于古代的才士、國色、英雄、名相,深表崇敬,寫下了《詠懷古跡五首》,以抒情懷。 文學(xué)賞析其一 這是五首中的第一首。組詩開首詠懷的是詩人庾信,這是因?yàn)樽髡邔︹仔诺脑娰x推崇備至,極為傾倒。他曾經(jīng)說:“清新庾開府”,“庾信文章老更成“。另一方面,當(dāng)時他即將有江陵之行,情況與庾信漂泊有相通之處。 首聯(lián)是杜甫自安史之亂以來全部生活的概括。安史亂后,杜甫由長安逃難至鄜州,欲往靈武,又被俘至長安,復(fù)由長安竄歸鳳翔,至鄜州探視家小,長安克復(fù)后,貶官華州,旋棄官,客秦州,經(jīng)同谷入蜀,故曰“支離東北風(fēng)塵際”。當(dāng)時戰(zhàn)爭激烈,故曰風(fēng)塵際。入蜀后,先后居留成都約五年,流寓梓州閬州一年,嚴(yán)武死后,由成都至云安,今又由云安來夔州,故曰“漂泊西南天地間”。只敘事實(shí),感慨自深。 頷聯(lián)承上漂流西南,點(diǎn)明所在之地。這里風(fēng)情殊異,房屋依山而建,層層高聳,似乎把日月都遮蔽了。山區(qū)百姓大多是古時五溪蠻的后裔,他們身穿帶尾形的五色衣服同云彩和山巒一起共居同住。 頸聯(lián)追究支離漂泊的起因。這兩句是雙管齊下,因?yàn)樵谠亼阎屑婧伿分?,它既是自己詠懷,又是代古人——庾信——詠懷。本來,祿山之叛唐,即有似于侯景之叛梁,杜甫遭祿山之亂,而庾信亦值侯景之亂;杜甫支離漂泊,感時念亂,而庾信亦被留北朝,作《哀江南賦》,因身份頗相類,故不無“同病相憐”之感。正由于是雙管齊下,所以這兩句不只是承上文,同時也起下文。 尾聯(lián)承接上聯(lián),說庾信長期羈留北朝,常有蕭條凄涼之感,到了暮年一改詩風(fēng),由原來的綺靡變?yōu)槌劣羯n勁,常發(fā)鄉(xiāng)關(guān)之思,其憂憤之情感動“江關(guān)”,為人們所稱贊。 全詩從安史之亂寫起,寫自己漂泊入蜀居無定處。接寫流落三峽、五溪,與夷人共處。再寫安祿山狡猾反復(fù),正如梁朝的侯景;自己飄泊異地,欲歸不得,恰似當(dāng)年的庾信。最后寫庾信晚年《哀江南賦》極為凄涼悲壯,暗寓自己的鄉(xiāng)國之思。全詩寫景寫情,均屬親身體驗(yàn),深切真摯,議論精當(dāng),耐人尋味。 其二 第二首是推崇楚國著名辭賦作家宋玉的詩。詩是作者親臨實(shí)地憑吊后寫成的,因而體會深切,議論精辟,發(fā)人深省。詩中的草木搖落,景物蕭條,江山云雨,故宅荒臺,舟人指點(diǎn)的情景,都是詩人觸景生情,所抒發(fā)出來的感慨。它把歷史陳跡和詩人哀傷交融在一起,深刻地表現(xiàn)了主題。詩人瞻仰宋玉舊宅懷念宋玉,從而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詩中表現(xiàn)了詩人對宋玉的崇拜,并為宋玉死后被人曲解而鳴不平。全詩鑄詞溶典,精警切實(shí)。有人認(rèn)為,杜甫之“懷宋玉,所以悼屈原;悼屈原者,所以自悼也”。這種說法自有見地。 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寫楚襄王和巫山神女夢中歡會故事,因而傳為巫山佳話。又相傳在江陵有宋玉故宅。所以杜甫暮年出蜀,過巫峽,至江陵,不禁懷念楚國這位作家,勾起身世遭遇的同情和悲慨。在杜甫看來,宋玉既是詞人,更是志士。而他生前身后卻都只被視為詞人,其政治上失志不遇,則遭誤解,至于曲解。這是宋玉一生遭遇最可悲哀處,也是杜甫自己一生遭遇最為傷心處。這詩便是詩人矚目江山,悵望古跡,吊宋玉,抒己懷;以千古知音寫不遇之悲,體驗(yàn)深切;于精警議論見山光天色,藝術(shù)獨(dú)到。 杜甫到江陵的時候是秋天。宋玉名篇《九辯》正以悲秋發(fā)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杜甫當(dāng)時正是產(chǎn)生悲秋之情,因而便借以興起本詩,簡潔而深切地表示對宋玉的了解、同情和尊敬,同時又點(diǎn)出了時節(jié)天氣?!帮L(fēng)流儒雅”是庾信《枯樹賦》中形容東晉名士兼志士殷仲文的成語,這里借以強(qiáng)調(diào)宋玉主要是一位政治上有抱負(fù)的志士。“亦吾師”用的是王逸的說法:“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被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這里借以表示杜甫自己也可算作師承宋玉,同時表明這首詩旨意也在閔惜宋玉,“以述其志”。所以次聯(lián)接著就說明詩人自己雖與宋玉相距久遠(yuǎn),不同朝代,不同時代,但蕭條不遇,惆悵失志,其實(shí)相同。因而望其遺跡,想其一生,不禁悲慨落淚。 詩的前半感慨宋玉生前懷才不遇,后半則為其身后不平。這片大好江山里,還保存著宋玉故宅,世人總算沒有遺忘他。但人們只欣賞他的文采辭藻,并不了解他的志向抱負(fù)和創(chuàng)作精神。這不符宋玉本心,也無補(bǔ)于后世,令人惘然,所以用了“空”字。就像眼前這巫山巫峽,使詩人想起宋玉的兩篇賦文。賦文的故事題材雖屬荒誕夢想,但作家的用意卻在諷諫君主淫惑。然而世人只把它看作荒誕夢想,欣賞風(fēng)流艷事。這更從誤解而曲解,使有益作品閹割成荒誕故事,把有志之士歪曲為無謂詞人。這一切,使宋玉含屈,令杜甫傷心。而最為叫人痛心的是,隨著歷史變遷,歲月消逝,楚國早已蕩然無存,人們不再關(guān)心它的興亡,也更不了解宋玉的志向抱負(fù)和創(chuàng)作精神,以至將曲解當(dāng)史實(shí),以訛傳訛,以訛為是。到如今,江船經(jīng)過巫山巫峽,船夫們津津有味,指指點(diǎn)點(diǎn),談?wù)撝膫€山峰荒臺是楚王神女歡會處,哪片云雨是神女來臨時。詞人宋玉不滅,志士宋玉不存,生前不獲際遇,身后為人曲解。宋玉悲在此,杜甫悲為此。前人說“言古人不可復(fù)作,而文采終能傳也”,恰好與杜甫的原意相違背。 體驗(yàn)深切,議論精警,耐人尋味,是這詩的突出特點(diǎn)和成就。但這是一首詠懷古跡詩,詩人親臨實(shí)地,親自憑吊古跡,因而山水風(fēng)光自然在詩中顯露出來。杜甫沿江出蜀,飄泊水上,旅居舟中,年老多病,生計窘迫,境況蕭條,情緒悲愴,本來無心欣賞風(fēng)景,只為宋玉遺跡觸發(fā)了滿懷悲慨,才灑淚賦詩。詩中的草木搖落,景物蕭條,江山云雨,故宅荒臺,以及舟人指點(diǎn)的情景,都從感慨議論中出來,蒙著歷史的迷霧,充滿詩人的哀傷,詩人仿佛是淚眼看風(fēng)景,隱約可見,其實(shí)是虛寫。從詩歌藝術(shù)上看,這樣的表現(xiàn)手法富有獨(dú)創(chuàng)性。它緊密圍繞主題,顯出古跡特征,卻不獨(dú)立予以描寫,而使其溶于議論,化為情境,渲染著這首詩的抒情氣氛,增強(qiáng)了詠古的特色。 這是一首七律,要求諧聲律,工對仗。但也由于詩人重在議論,深于思,精于義,傷心為宋玉寫照,悲慨抒壯志不酬,因而通篇用賦,在用詞和用典上精警切實(shí),不被格律所拘束。它的韻律和諧,對仗工整,寫的是律詩這種近體詩,卻有古體詩的風(fēng)味,同時又不失清麗。前人認(rèn)為這首詩“首二句失粘”,只從形式上進(jìn)行批評,未必中肯。 其三 第三首是杜甫經(jīng)過昭君村時所作的詠史詩。想到昭君生于名邦,歿于塞外,去國之怨,難以言表。因此,主題落在“怨恨”二字,“一去”二字,是怨的開始,“獨(dú)留”兩字,是怨的終結(jié)。作者既同情昭君,也感慨自身。這第三首,詩人借詠昭君村、懷念王昭君來抒寫自己的懷抱。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詩的發(fā)端兩句,首先點(diǎn)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據(jù)《一統(tǒng)志》說:“昭君村,在荊州府歸州東北四十里?!逼涞刂罚丛诮窈憋鰵w縣的香溪。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正住在夔州白帝城。這是三峽西頭,地勢較高。他站在白帝城高處,東望三峽東口外的荊門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遠(yuǎn)隔數(shù)百里,本來是望不到的,但他發(fā)揮想象力,由近及遠(yuǎn),構(gòu)想出群山萬壑隨著險急的江流,奔赴荊門山的雄奇壯麗的圖景。他就以這個圖景作為此詩的首句,起勢很不平凡。杜甫寫三峽江流有“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長江二首》)的警句,用一個“爭”字,突出了三峽水勢之驚險。這里則用一個“赴”字突出了三峽山勢的雄奇生動。這可說是一個有趣的對照。但是,詩的下一句,卻落到一個小小的昭君村上,頗有點(diǎn)出人意外,因引起評論家一些不同的議論。明人胡震亨評注的《杜詩通》就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當(dāng)似生長英雄起句,此未為合作?!币馑际沁@樣氣象雄偉的起句,只有用在生長英雄的地方才適當(dāng),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適合,不協(xié)調(diào)的。清人吳瞻泰的《杜詩提要》則又是另一種看法。他說:“發(fā)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鐘靈毓秀,始產(chǎn)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币馑际钦f,杜甫正是為了抬高昭君這個“窈窕紅顏”,要把她寫得“驚天動地”,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雄偉氣象來烘托她。楊倫《杜詩鏡銓》說:“從地靈說入,多少鄭重?!币嗯c此意相接近。究竟誰是誰非,如何體會詩人的構(gòu)思,須要結(jié)合全詩的主題和中心才能說明白,所以留到后面再說。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dú)留青冢向黃昏?!鼻皟删鋵懻丫?,這兩句才寫到昭君本人。詩人只用這樣簡短而雄渾有力的兩句詩,就寫盡了昭君一生的悲劇。從這兩句詩的構(gòu)思和詞語說,杜甫大概是借用了南朝江淹《恨賦》里的話:“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yuǎn),關(guān)山無極。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但是,仔細(xì)地對照一下之后,杜甫這兩句詩所概括的思想內(nèi)容的豐富和深刻,大大超過了江淹。清人朱瀚《杜詩解意》說:“‘連’字寫出塞之景,‘向’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闭f得很對。但是,有神的并不止這兩個字。只看上句的紫臺和朔漠,自然就會想到離別漢宮、遠(yuǎn)嫁匈奴的昭君在萬里之外,在異國殊俗的環(huán)境中,一輩子所過的生活。而下句寫昭君死葬塞外,用青冢、黃昏這兩個最簡單而現(xiàn)成的詞匯,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藝術(shù)匠心。在日常的語言里,黃昏兩字都是指時間,而在這里,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間了,它指的是那和無邊的大漠連在一起的、籠罩四野的黃昏的天幕,它是那樣地大,仿佛能夠吞食一切,消化一切,但是,獨(dú)有一個墓草長青的青冢,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想到這里,這句詩自然就給人一種天地?zé)o情、青冢有恨的無比廣大而沉重之感。 “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佩空歸夜月魂?!边@是緊接著前兩句,更進(jìn)一步寫昭君的身世家國之情。畫圖句承前第三句,環(huán)佩句承前第四句。畫圖句是說,由于漢元帝的昏庸,對后妃宮人們,只看圖畫不看人,把她們的命運(yùn)完全交給畫工們來擺布。省識,是略識之意。說元帝從圖畫里略識昭君,實(shí)際上就是根本不識昭君,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劇。環(huán)佩句是寫她懷念故國之心,永遠(yuǎn)不變,雖骨留青冢,魂靈還會在月夜回到生長她的父母之邦。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這是此詩的結(jié)尾,借千載作胡音的琵琶曲調(diào),點(diǎn)明全詩寫昭君“怨恨”的主題。據(jù)漢劉熙的《釋名》說:“琵琶,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卻曰琶?!睍x石崇《明君詞序》說:“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迸帽臼菑暮藗魅胫袊臉菲?,經(jīng)常彈奏的是胡音胡調(diào)的塞外之曲,后來許多人同情昭君,又寫了《昭君怨》、《王明君》等琵琶樂曲,于是琵琶和昭君在詩歌里就密切難分了。 前面已經(jīng)反復(fù)說明,昭君的“怨恨”盡管也包含著“恨帝始不見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還是一個遠(yuǎn)嫁異域的女子永遠(yuǎn)懷念鄉(xiāng)土,懷念故土的怨恨憂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積累和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的鄉(xiāng)土和祖國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 話又回到此詩開頭兩句上了。胡震亨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的詩句只能用于“生長英雄”的地方,用在“生長明妃”的小村子就不適當(dāng),正是因?yàn)樗粡陌@紅顏薄命之類的狹隘感情來理解昭君,沒有體會昭君怨恨之情的分量。吳瞻泰意識到杜甫要把昭君寫得“驚天動地”,楊倫體會到杜甫下筆“鄭重”的態(tài)度,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驚天動地”,何以值得“鄭重”的道理說透。昭君雖然是一個女子,但她身行萬里,冢留千秋,心與祖國同在,名隨詩樂長存,是值得用“群山萬壑赴荊門”這樣壯麗的詩句來鄭重地寫的。 杜甫的詩題叫“詠懷古跡”,說明他在寫昭君的怨恨之情時,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情。他當(dāng)時正“飄泊西南天地間”,遠(yuǎn)離故鄉(xiāng),處境和昭君相似。雖然他在夔州,距故鄉(xiāng)洛陽偃師一帶不象昭君出塞那樣遠(yuǎn)隔萬里,但是“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洛陽對他來說,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鄉(xiāng),正好借昭君當(dāng)年相念故土、夜月魂歸的形象,寄托自己想念故鄉(xiāng)的心情。 清人李子德說:“只敘明妃,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后來諸家,總不能及?!边@個評語的確說出了這首詩最重要的藝術(shù)特色,它自始至終,全從形象落筆,不著半句抽象的議論,而“獨(dú)留青冢向黃昏”、“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的昭君的悲劇形象,卻在讀者的心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起句突兀奇絕,不同凡響:三峽之水從千山萬壑間流過,山勢崢嶸起伏,有如萬馬奔騰,直赴荊門。江之北岸傳說依舊坐落著昭君村。上半聯(lián)如高鳥俯瞰,境界宏遠(yuǎn);下半聯(lián)則似電影中的“定格”,具體點(diǎn)明古跡所在,很自然地將昭君的故事安置在“高江急峽”的闊大背景中。一個“赴”字,畫龍點(diǎn)睛,使山水充滿了生機(jī);一個“尚”字,寫出江村古落依然如故的狀態(tài)。大小映襯,動靜相間,不僅使畫面顯得生動,同時使詩的意境更深一層。因?yàn)椤吧杏写濉眰鬟_(dá)了一種“斯人已去”的寂寞感;自然界無窮的生命力,更加重了“物在人亡”的惆悵情緒,巧妙地為全詩確定了悲壯的基調(diào)。陡起直轉(zhuǎn),必然過渡到下面對昭君命運(yùn)的詠嘆。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dú)留青冢向黃昏。”頷聯(lián)概括了昭君一生的悲劇。據(jù)《漢書·匈奴傳》記載:漢元帝竟寧元年(公元前33年),“單于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耙蝗プ吓_”便說此事?!白吓_”即紫宮,天子居處;“朔漠”指匈奴所在之地。“青?!奔凑丫梗诮駜?nèi)蒙古境內(nèi)。據(jù)《歸州圖經(jīng)》記載:“邊地多白草,昭君冢獨(dú)青。”這兩句以極簡的文字,寫出了無窮的感慨,寫出了昭君生前死后的哀怨。 清人袁枚論詩曰:“詩如鼓琴,聲聲見心。”(《續(xù)詩品·齋心》)杜甫以“紫臺”對“青?!保挥簶s華貴,一凄涼冷清,在色調(diào)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以“朔漠”對“黃昏”,又烘托出一種肅殺渺茫的凄慘氣氛。先從字縫中透出了強(qiáng)烈的悲劇色彩?!斑B”、“向”二字,更是頗具匠心,前者將“紫臺”、“朔漠”連在一起,無形中就把昭君出塞的悲劇和西漢朝廷的昏庸聯(lián)系了起來;后者使同種色調(diào)互相渲染:青冢瑟瑟,面向暮靄沉沉,一片蕭條充塞廣宇,象征著“此恨綿綿無絕期”。從而給人留下了豐富的聯(lián)想余地。這兩句中的“朔漠”、“黃昏”,又是疊韻雙聲。這正如《貞一齋詩說》所云:“音節(jié)一道,難以言傳,有略可成為指示者,亦得因類悟入。如杜律‘群山萬壑赴荊門’,使用千山萬壑,便不入調(diào),此輕重清濁法也?!笨梢姸鸥Υ_實(shí)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佩空歸夜月魂?!倍鸥Υ寺?lián)雖然緊承上聯(lián)之意說出,但卻由詠古跡轉(zhuǎn)向了詠懷與議論,揭示了造成昭君悲劇的原因?!爱媹D省識”句,本于《西京雜記》的記載:“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宮人皆賄畫工,昭君自恃容貌,獨(dú)不肯與,工人乃丑圖之,遂不得見。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帝悔之,而重信于外國,故不復(fù)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毛延壽棄市?!睂@一句的解釋,歷來有分歧,或曰:假使?jié)h元帝能從畫圖察識昭君的美貌,就不會有魂魄空歸的遺恨了;或曰:昭君已一去不返,后人只能從畫圖上去辨識她的豐姿了。這都不符合杜甫的本意。根據(jù)律詩對仗法則,“省識”對“空歸”,“空歸”既為偏正詞組,“省”字就該修飾“識”字。朱鶴齡認(rèn)為:“畫圖之面,本非真容,不曰不識,而曰省識,蓋婉詞。”(《杜詩詳注》引語);浦起龍也說:“‘省識’只在畫圖,正謂不‘省’也。”(《讀杜心解》)。這才是準(zhǔn)確的理解,才符合杜甫詠昭君的根本動機(jī)。實(shí)際上這兩句詩具有內(nèi)在的因果關(guān)系:正因?yàn)闈h元帝昏庸,“按圖召幸”,使小人有機(jī)可乘,故而辨識不出美惡真相,才害得昭君遺恨終身。這就把帳算在了昏君、佞臣的頭上,含意深廣。杜甫自己“竊比稷契”,結(jié)果卻遭到君王的厭棄,終老江湖。因此,他對昭君的厄運(yùn)充滿了同情,對昭君的故國之思有著充分的理解。然而他深知奇冤已經(jīng)鑄就,縱使昭君魄魂歸來也是枉然了。“空歸”二字真寫得肝腸寸斷,把萬千遺恨表達(dá)了出來?!按猴L(fēng)面”與“夜月魂”更是對得驚警:昔如彼,今如此,諷情貶意隱于色彩不同的六字之中。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毕鄠鳌罢丫谛倥薜凼疾灰娪?,乃做怨思之歌”。(《琴操》)此聯(lián)寫得真切率直,說的是千載之下,人們分明能從昭君演奏的琵琶曲中,聽到她那無窮的怨恨。 白居易論詩要“卒章顯其志”(《新樂府》序),杜甫卻說詩要“篇終接混?!保ā都呐碇莞哌m岑參三十韻》)。乍看二語抵牾,而事實(shí)上當(dāng)詩歌“顯其志”時,詩思也就達(dá)到了高峰。這是詩人對所敘之事的一個總結(jié),又是詩人感情最強(qiáng)烈的抒發(fā),而此時此刻最能發(fā)人深醒,這也就是“篇終接混?!?。杜甫在寫了昭君的悲劇以及悲劇的根源之后,毫不隱諱地以怨恨作為一詩歸宿,正是“卒章顯其志”。僅就昭君命運(yùn)來看,她“一去紫臺”,便“獨(dú)留青?!保灰颉爱媹D省識”,而“環(huán)佩空歸”,怎能不怨呢?她要怨生前不見遇,怨死后的無依,怨君王昏庸,怨小人險詐。茫茫六合有多大,她就有多少哀傷,那琵琶曲中就有她多少怨恨!不過,“看杜詩如看一處大山水,讀杜律如讀一篇長古文”(黃生《杜詩說》),七律作者是把“一腔血悃”凝鑄在五十六字之中,字字精深、不可輕議。這首詩題為“詠懷古跡”,重心是在詠懷上。如果只以昭君之怨作結(jié),只能算是詠史。這不僅理解不到杜甫的情懷,還會產(chǎn)生誤解。以前吳若本、《讀杜心解》等誤把這組詩分為詠懷一章,古跡四首,就是例子。其實(shí)只要結(jié)合杜甫做詩時的境況和他在政治上的遭遇來看,就絕不會得出這種結(jié)論。因?yàn)樗韫攀銘训膭訖C(jī)很明顯,五首詩的聯(lián)系也很密切。他在政治上的挫折,使他深感君臣際會之難;漂泊西南、依人為生的歲月使他痛苦不堪。而中原擾亂他又欲歸不得。所以他詠庾信,寄托自己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詠宋玉,慨嘆自己的懷才不遇;詠昭君,譴責(zé)君王的美惡不分;詠劉備、孔明,仰慕他們君臣無間的關(guān)系。他是借古人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那么可見,這曲中傾訴的怨曠之思豈止屬于昭君一人,它分明也是杜甫的怨恨;而不辨美惡的君主又豈止是漢元帝一人,后來有多少人才仍在抒發(fā)著感世不遇的情懷!這一曲怨恨已流傳千載,誰又能斷言它不再繼續(xù)下去?這一結(jié),切中時弊、含意深遠(yuǎn),正是“篇終接混?!薄?br> 其四 第四首詠懷的是劉備在白帝城的行宮永安宮。詩人稱頌了三國時劉備和諸葛亮君臣一體的親密關(guān)系,抒發(fā)了自己不受重用抱負(fù)難展的悲怨之情。 作者借村翁野老對劉備諸葛亮君臣的祭祀,烘托其遺跡之流澤。詩歌先敘劉備進(jìn)襲東吳失敗而卒于永安宮,繼嘆劉備的復(fù)漢大業(yè)一蹶不振,當(dāng)年的翠旗行帳只能在空山想象中覓得蹤跡,玉殿虛無縹緲,松杉棲息水鶴。歌頌了劉備的生前事業(yè),嘆惋大業(yè)未成身先去,空留祠宇在人間的荒涼景象。最后贊劉備諸葛亮君臣一體,千百年受人祭祀,表達(dá)了無限敬意,發(fā)抒了無限感慨。 此詩通過先主廟和武侯祠鄰近的描寫,進(jìn)而贊頌劉備、諸葛亮君臣際遇、同心一體,含有作者自己論事被斥,政治理想不能實(shí)現(xiàn),抱負(fù)不能施展的感慨。在藝術(shù)描寫上和前幾首又有所不同。全詩平淡自然,寫景狀物形象明朗,以詠古跡為主而隱含詠懷。 其五 這是《詠懷古跡五首》中的最末一篇。當(dāng)時詩人瞻仰了武侯祠,衷心敬慕,發(fā)而為詩。作品以激情昂揚(yáng)的筆觸,對其雄才大略進(jìn)行了熱烈的頌揚(yáng),對其壯志未遂嘆惋不已! “諸葛大名垂宇宙”,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曰宙,“垂于宙”,將時間空間共說,給人以“名滿寰宇,萬世不朽”的具體形象之感。首句如異峰突起,筆力雄放。次句“宗臣遺像肅清高”,進(jìn)入祠堂,瞻望諸葛遺像,不由肅然起敬,遙想一代宗臣,高風(fēng)亮節(jié),更添敬慕之情。“宗臣”二字,總領(lǐng)全詩。 接下去進(jìn)一步具體寫諸葛亮的才能、功績。從藝術(shù)構(gòu)思講,它緊承首聯(lián)的進(jìn)廟、瞻像,到看了各種文物后,自然地對其豐功偉績作出高度的評價:“三分割據(jù)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奔u,屈也。紆策而成三國鼎立之勢,此好比鸞鳳高翔,獨(dú)步青云,奇功偉業(yè),歷代敬仰。然而詩人用詞精微,一“紆”字,突出諸葛亮屈處偏隅,經(jīng)世懷抱百施其一而已,三分功業(yè),亦只雄鳳一羽罷了?!叭f古云霄”句形象有力,議論達(dá)情,情托于形,自是議論中高于人之處。 想及武侯超人的才智和膽略,使人如見其羽扇綸巾,一掃千軍萬馬的瀟灑風(fēng)度。感情所至,詩人不由呼出“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的贊語。伊尹是商代開國君主湯的大臣,呂尚輔佐周文王、武王滅商有功,蕭何和曹參,都是漢高祖劉邦的謀臣,漢初的名相,詩人盛贊諸葛亮的人品與伊尹、呂尚不相上下,而胸有成竹,從容鎮(zhèn)定的指揮才能卻使蕭何、曹參為之黯然失色。這,一則表現(xiàn)了對武侯的極度崇尚之情,同時也表現(xiàn)了作者不以事業(yè)成敗持評的高人之見。劉克莊曰:“臥龍沒已千載,而有志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許之。此詩儕之伊呂伯仲間,而以蕭曹為不足道,此論皆自子美發(fā)之?!秉S生曰:此論出,“區(qū)區(qū)以成敗持評者,皆可廢矣?!笨梢娫娙诉@一論斷的深遠(yuǎn)影響。 最后,“運(yùn)移漢祚終難復(fù),志決身殲軍務(wù)勞。”詩人抱恨漢朝“氣數(shù)”已終,長嘆盡管有武侯這樣稀世杰出的人物,下決心恢復(fù)漢朝大業(yè),但竟未成功,反而因軍務(wù)繁忙,積勞成疾而死于征途。這既是對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高尚品節(jié)的贊歌,也是對英雄未遂平生志的深切嘆惋。 這首詩,由于詩人以自身肝膽情志吊古,故能滌腸蕩心,浩氣熾情動人肺腑,成為詠古名篇。詩中除了“遺像”是詠古跡外,其余均是議論,不僅議論高妙,而且寫得極有情韻。三分霸業(yè),在后人看來已是赫赫功績了,而對諸葛亮來說,輕若一羽耳;“蕭曹”尚不足道,那區(qū)區(qū)“三分”就更不值掛齒。如此曲折回宕,處處都是抬高了諸葛亮。全詩議而不空,句句含情,層層推選:如果把首聯(lián)比作一雷乍起,傾盆而下的暴雨,那么,頷聯(lián)、頸聯(lián)則如江河奔注,波濤翻卷,愈漲愈高,至尾聯(lián)蓄勢已足,突遇萬丈絕壁,瀑布而下,空谷傳響──“志決身殲軍務(wù)勞”──全詩就結(jié)于這動人心弦的最強(qiáng)音上。 名家點(diǎn)評其一 《杜臆》:五首各一古跡。第一首古跡不曾說明,蓋庾信宅也。借古以詠懷,作詠古跡也?!诖俗苑Q“詞客”,蓋將自比庾信,先用引起下句,而以己之“哀時”比信之《哀江南》也。 《唐詩評選》:本以詠庾信,只似帶出,妙于取象。 《義門讀書記》:《哀江南賦》云:“誅茅宋玉之宅,開徑臨江之府”。公誤以為子山亦嘗居此,故詠古跡及之??制戳b旅同子山之身世也?!罢弊钟诖纹傄?,與后二首相對為章法。 《杜詩詳注》:首章詠懷,以庾信自方也。……五、六賓主雙關(guān),蓋祿山叛唐,猶侯景叛梁;公思故國,猶庾信哀江南。 《唐音審體》:以庾信自比,非詠信也。下皆詠蜀事。信非蜀人。 《唐詩別裁》:此章以庾信自況,非專詠庾也。五、六語已與庾信雙關(guān);以上,少陵自敘。 《讀杜心解》:三、四,正詠“飄泊”。五、六,流水,乃首尾關(guān)鍵?!敖K無賴”申“支離”,“且未還”起“蕭瑟”。 《杜詩鏡銓》:自敘起,為五詩總冒。俞云:二句作詩本旨(“支離東北”二句下)。 《杜詩集評》: 李因篤云:格嚴(yán)整而意沉著。吳家祥云:聲調(diào)悲涼。 《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 陳德公曰:此章純是自述,非關(guān)古跡矣,故有作《詠懷》一章、《古跡》四首者。 《唐詩繹》:此因寓羈不得歸,而自傷飄泊也。 《昭昧詹言》:首章前六句,先發(fā)己哀為總冒。庾信宅在荊州,公未到荊州而將有江陵之行,流寓等于庾信,故先及之。[1] 其二 《杜臆》:玉悲“搖落”,而公云“深知”,則悲與之同也。故“悵望千秋”,為之“灑淚”;謂玉蕭條于前代,公蕭條于今代,但不同時耳。不同時而同悲也……知玉所存雖止文藻,而有一段靈氣行乎其間,其“風(fēng)流儒雅”不曾死也,故吾愿以為師也。 《杜詩詳注》:(“悵望千秋”一聯(lián))二句乃流對。此詩起二句失粘。 《唐音審體》:義山詩“楚天云雨俱堪疑”從此生出。 《唐宋詩醇》:顧宸曰:李義山詩云:“襄王枕上元無夢,莫枉陽臺一段云。”得此詩之旨。 《唐詩別裁》:謂高唐之賦乃假托之詞,以諷淫惑,非真有夢也。懷宋玉亦所以自傷。言斯人雖往,文藻猶存,不與楚宮同其泯滅,其寄概深矣。 《讀杜心解》:此下四首,分詠峽口古跡也,俱就各人時事寄概……三、四,空寫,申“知悲”;五、六,實(shí)拈,申“吾師”。……結(jié)以“楚宮泯滅”,與“故宅”相形,神致吞吐,抬托愈高。 《杜詩鏡銓》:流水對,一往情深(“悵望千秋”二句下)。意在言外(“最是楚宮”二句下)?!耙唷弊殖锈仔艁恚袔X斷云連之妙。 《杜詩集評》:如此詩亦自“風(fēng)流儒雅”。 《杜詩言志》:此第二首,則將自己懷抱與宋玉古事引為同調(diào)。 《昭昧詹言》:一意到底不換,而筆勢回旋往復(fù),有深韻。七律固以句法堅峻、壯麗、高朗為貴,又以機(jī)趣湊泊、本色自然天成者為上乘。 《唐宋詩舉要》:吳曰:次首以宋玉自況,深曲精警,不落恒蹊,有神交千載之契。[2] 其三 《后村詩話》:《昭君村》云:“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亦佳句。 《唐詩品匯》:劉云:起得磊落(“群山萬壑”二句下)。 《匯編唐詩十集》:吳云:此篇溫雅深邃,杜集中之最佳者。鐘、譚求深而不能探此,恐非網(wǎng)珊瑚手。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徐常吉曰:“畫圖”句,言漢恩淺,不言不識,而言“省識”,婉詞。郭浚曰:悲悼中,難得如此風(fēng)韻。五、六分承三、四有法。周珽曰:寫怨境愁思,靈通清回,古今詠昭君無出其右。陳繼儒曰:怨情悲響,胸中骨力,筆下風(fēng)電。 《杜臆》:因昭君村而悲其人。昭君有國色,而入宮見妒;公亦國士,而入朝見嫉:正相似也。悲昭以自悲也?!霸乱埂碑?dāng)作“夜月”,不但對“春風(fēng)”,而與夜月俱來,意味迥別。 《唐詩評選》:只是現(xiàn)成意思,往往點(diǎn)染飛動,如公輸刻木為鳶,凌空而去。首句是極大好句,但施之于“生長明妃”之上,則佛頭加冠矣。故雖有佳句,失所則為疵颣。平收不作記贊,方成詩體。 《杜詩解》:詠明妃,為千古負(fù)材不偶者,十分痛惜?!笆 弊魇∈轮?。若作實(shí)字解,何能與“空歸”對耶? 《唐詩快》:昔人評“群山萬壑”句,頗似生長英雄,不似生長美人。固哉斯言!美人豈劣于英雄耶? 《杜詩詳注》:朱瀚曰;起處,見鐘靈毓秀而出佳人,有幾許珍惜;結(jié)處,言托身絕域而作胡語,含許多悲憤。陶開虞曰:此詩風(fēng)流搖曳,杜詩之極有韻致者。 《圍爐詩話》:子美“群山萬壑赴荊門”等語,浩然一往中,復(fù)有委婉曲折之致。 《唐宋詩醇》:破空而來,文勢如天驥下坂,明珠走盤。詠明妃者,此首第一;歐陽修、王安石詩猶落第二乘。 《唐詩別裁》:詠昭君詩,此為絕唱,余皆平平。至楊憑“馬駝弦管向陰山”,風(fēng)斯下矣。 《讀杜心解》:結(jié)語“怨恨”二字,乃一詩之歸宿處?!兴?,述事申哀,筆情繚繞?!耙蝗ァ?,怨恨之始也;“獨(dú)留”,怨恨所結(jié)也?!爱媹D識面”,生前失寵之“怨恨”可知;“環(huán)佩歸魂”,死后無依之“怨恨”何極! 《杜詩鏡銓》:起句:從地靈說入,多少鄭重。李子德云:只敘明妃,始終無—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后來諸家總不能及。王阮亭云:青邱專學(xué)此種。 《詩法易簡錄》:起筆亦有千巖競秀、萬壑爭輝之勢。 《網(wǎng)師園唐詩箋》:奔騰而來,悲壯渾成,安得不推絕唱! 《隨園詩話》:同一著述,文曰作,詩曰吟,可知音節(jié)之不可不講。然音節(jié)一事,難以言傳。少陵“群山萬壑赴荊門”,使改“群”字為“千”字,便不入調(diào)?!至x一也,時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其他可以類推。 《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陳德公曰:三、四筆老峭而情事已盡,后半沈郁,結(jié)最纏綿。評:開口氣象萬千,全為“明妃村”三字作勢。而下文“紫臺”、“青冢”亦俱托起矣。且“赴”字、“尚有”字、“獨(dú)留”字,字字相生,不同泛率,故是才大而心細(xì)。 《唐宋詩舉要》:吳曰:庾信、宋玉皆詞人之雄,作者所以自負(fù)。至于明妃,若不倫矣;而其身世流離,固與己同也。篇末歸重琵琶,尤其微旨所寄,若曰:雖千載已上之胡曲,茍有知音者聆之,則怨恨分明若面論也。此自喻其寂寥千載之感也。 《詩境淺說》:詠明妃詩多矣,沈歸愚推此詩為絕唱,以能包舉其生平,而以蒼涼激楚出之也。首句詠荊門之地勢,用一“赴”字,沉著有力。[3] 其四 《杜臆》:其四:詠先主祠。而所以懷之,重其君臣之相契也?!胰龒{而崩永安,直述而悲憤自見。 《杜詩解》:前解,首句如疾雷破山,何等聲勢!次句如落日掩照,何等蒼涼!虛想當(dāng)年,四,實(shí)笑今日也。……“翠華”、“玉殿”,又極聲勢,“空山”、“野寺”,又極蒼涼。只一句中,上下忽變,真是異樣筆墨。 《義門讀書記》:先主失計,莫過窺吳,喪敗涂地,崩殂隨之;漢室不可復(fù)興,遂以蜀主終矣。所賴托孤諸葛心神不二,猶得支數(shù)十年之祚耳。此篇敘中有斷言,婉而辨,非公不能。 《讀杜心解》:三、四語意,一顯一隱,空山殿字,神理如是。五、六流水遞下?!Y(jié)以“武侯”伴說,波瀾近便,魚水“君臣”,歿猶“鄰近”;由廢斥漂零之人對之,有深感焉。 《杜詩鏡銓》:曰“幸”曰“崩”,尊昭烈為正統(tǒng)也。是《春秋》書法。 《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起二便是峭筆。三、四低徊,憑吊備極迷離。五、六“巢”、“走”二字法高,而“走”字尤似出意。結(jié)腐而峭,筆可排山。 《唐詩箋注》:此詩似無詠懷意,然俯仰中有無限感慨。 《杜詩集評》:抑揚(yáng)反復(fù),其于虛實(shí)之間,可謂躊躇滿志。 《杜詩言志》:此一首是詠蜀主。而己懷之所系,則在于“一體君臣”四字中。蓋少陵生平,只是君臣義重,所恨不能如先主武侯之明良相際耳。 《昭昧詹言》:“古廟”二句,就事指點(diǎn),以寓哀寂。山谷《樊侯廟》所出。 《唐宋詩舉要》:吳曰:先主一章,特以引起武侯。[4] 其五 《后村詩話》:“……武侯祠屋長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又云“萬古云霄一羽毛”,又云“伯仲之間見伊呂”。臥龍公沒已千載,而有志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評之。如云“萬古云霄一羽毛”,如儕之伊呂伯仲間,而以蕭曹為不足道,此論皆自子美發(fā)之。考亭、南軒近世大儒,不能發(fā)也。 《唐詩品匯》:劉云:兩語氣概別,足掩上句之劣。知己語,贊孔明者不能復(fù)出此也(“伯忡之間”二句下)。 《四溟詩話》:七言絕律,起句借韻,謂之“孤雁出群”,宋人多有之。寧用仄字,勿借平字,若子美“先帝貴妃俱寂寞”、“諸葛大名垂宇宙”是也。 《詞源辯體》:(杜甫)七言多稚語、累語,……“志決身殲軍務(wù)勞”……等句,皆累語也。胡元瑞云:“子美利鈍雜陳,正變互出,后來沾溉者無窮,詿誤者亦不少”。 《杜臆》:通篇一氣呵成,宛轉(zhuǎn)呼應(yīng),五十六字多少曲折,有太史公筆力。薄宋詩者謂其帶議論,此詩非議論乎? 《唐詩歸》:鐘云:對法奇。又云:下句好眼!真不以成敗論古人(“伯仲之間”二句下)。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敬曰:通篇筆力議論,妙絕古今。中聯(lián)知己之語,千載神交。陸深曰:疏鹵悲憤,無復(fù)繩墨可尋。周啟墮曰;……余謂鼎足之業(yè),武侯自視不過萬古云霄中一羽毛之輕,故下云:“伯仲伊呂”、“運(yùn)失蕭曹”,意脈同甚聯(lián)屬。 《杜詩說》:此詩先表其才之挺出,后惜其志之不踐,武候平生出處,直以五十六字論定。 《杜詩解》:“羽毛”狀其“清”,“云霄”狀其“高”也……前解慕其大名不朽,后解惜其大功不成。慕是十分慕,惜是十分惜。 《義門讀書記》:帶“跡”字(“宗臣遺象”句下)。直判定千年大公案,不特?zé)o一字無來處(“伯仲之間”二句下)。 《杜詩詳注》:“三分割據(jù)”,見時勢難為;“萬占云霄”,見才品杰出。 《載酒園詩話又編》:如詠諸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言簡而盡,勝讀一篇史論。 《唐詩貫珠》:全是頌體?!袝r流言三、四不對,不知起已對,此亦“偷春格”,而況氣蒼局大耶! 《唐詩別裁》:“云霄”、“羽毛”,猶鸞鳳高翔,狀其才品不可及也。文中子謂“諸葛武侯不死,禮樂其有興乎?”即“失蕭曹”之旨,此議論之最高者。后人謂詩不必著議論,非通言也。 《讀杜心解》:“宗臣”,一詩之頌;“伊呂”,一詩之的……八句一氣轉(zhuǎn)掉,言此“名垂宇宙”、“肅然清高”者,非所謂“宗臣”也哉?功業(yè)所見,紆策三分,居之特輕若一羽耳。……胸中拿定“運(yùn)移漢祚”四字,便已識得帝統(tǒng)所歸。知前篇曰“幸”曰“崩”,及“翠華”、“玉殿”等字,不得浪下也。 《杜詩鏡銓》:四聯(lián)皆一揚(yáng)一抑。對筆奇險(“萬古云霄”句下)。二語確是孔明身分,具見論世卓識(“伯仲之間”二句下)。陳秋田云:小視三分,抬高諸葛,一結(jié)歸之于天。識高筆老,而章法之變,直橫絕古今。 《唐詩成法》:此首通篇論斷,吊古體所忌,然未經(jīng)人道過,故佳,若拾他人唾余,便同土壤。 《杜詩言志》:此第五首,則詠武侯以自況。蓋第三首之以明妃自喻,猶在遭際不幸一邊,而此之以武侯自喻,則并其才具氣節(jié)而一概舉似之。 《唐宋詩舉要》:吳曰:前幅尤壯偉非常,淋漓獨(dú)絕。全篇精神所注在此,故以力結(jié)束。[5] 總評
《麓堂詩話》:文章如精金美玉,經(jīng)百煉歷萬選而后見……杜子美《秋興》、《渚將》、《詠懷古跡》……終日誦之不厭也。 杜甫(712~770),字子美,嘗自稱少陵野老。舉進(jìn)士不第,曾任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是唐代最偉大的現(xiàn)實(shí)主義詩人,宋以后被尊為“詩圣”,與李白并稱“李杜”。其詩大膽揭露當(dāng)時社會矛盾,對窮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內(nèi)容深刻。許多優(yōu)秀作品,顯示了唐代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過程,因被稱為“詩史”。在藝術(shù)上,善于運(yùn)用各種詩歌形式,尤長于律詩;風(fēng)格多樣,而以沉郁為主;語言精煉,具有高度的表達(dá)能力。存詩1400多首,有《杜工部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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