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陶冶的現(xiàn)實主義杰作

──淺談《金瓶梅》的社會意義

正當英國大戲劇家莎士比亞的作品震動西方世界的同一時代，東方的文明古國出現(xiàn)了蘭陵笑笑生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巨著《金瓶梅》。

《金瓶梅》是從《水滸傳》中“武松殺嫂”的故事演化而來，以西門慶發(fā)跡暴亡和罪惡生活為中心，展現(xiàn)了一幅極為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作者以鮮明的愛憎和犀利的筆鋒，無情地揭露了封建社會的黑暗腐朽，真實地反映了晚明時期依稀可見的資本主義的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客觀地揭示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必然滅亡的歷史趨勢。

這部文學巨著就其社會歷史意義和藝術成就而言，都可與《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相提并論。曹雪芹的《紅樓夢》也是吸取了它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才“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正因為如此，《金瓶梅》剛一問世，就轟動了中國文壇，被譽為“奇書”。人們以極大的興趣，談論其豐富精湛的內容，探求其思想與藝術價值，考究其版本與作者……社會上得之者爭相傳閱，既驚又喜。未閱者“恨未得見”，深感遺憾。盡管當時或后來，刻印、相傳者有家破人亡、天火燒店的慘禍，但是，這部巨著仍屢禁而不能絕，經(jīng)歷了四個世紀的歧視和毀棄，流傳至今。    

現(xiàn)在，我們有責任用正確的文藝觀和唯物辯證法，剔除蒙在《金瓶梅》上的灰塵，重新評價和肯定它的地位和作用，正確認識它的社會意義和藝術成就。

一  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真實地再現(xiàn)生活

西門慶見婦人（潘金蓮）腳上穿兩只綠纟由 子睡鞋兒，大紅提根兒，因說道：“阿呀！如何穿這個鞋在腳上，怪怪的不好看?！眿D人道：“我只一雙紅睡鞋，倒吃小奴才拾了一只。弄油了，那里再討第二雙來？”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到明日做一雙兒穿在腳上。你不知我，達達一心歡喜穿紅鞋兒，看著心里愛?！眿D人道：“怪奴才，可可兒的來想起一件事來，我要說，又忘了?！币蛄畲好罚骸澳闳∧侵恍瑏?，與他瞧?！薄澳阏J的這鞋是誰的鞋？”西門慶道：“我不知是誰的鞋?！眿D人道：“你看他還打張雞兒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干的好繭兒，來旺兒媳婦子的一只臭蹄子，寶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塢雪洞兒里拜帖匣子內，攪著些字紙和香兒一處放著。什么罕稀物件，也不當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賊淫婦死了，墮阿鼻地獄?！庇种钢锞樟R道：“這奴才當我的鞋，又翻出來，教我打了幾下?！狈指洞好罚骸俺迷缗c我掠出去?！贝好钒研釉诘叵?，看著秋菊說道：“賞與你穿了罷！”那秋菊拾著鞋兒，說道：“娘這個鞋，只好盛我一個腳指頭兒罷?！眿D人罵道：“賤奴才，還教什么屄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這等收藏的嬌貴，到明日好傳代。沒廉恥的貨！”秋菊拿著鞋就往外走，被婦人又叫回來，分付：“取刀來，等我把淫婦剁作幾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門慶道：“你看著越心疼，我越發(fā)偏剁個樣兒你瞧?！蔽鏖T慶笑道：“怪奴才，丟開手罷了，我那里有這個心?！保ǖ诙嘶兀?nbsp;   

這段不加議論的平直描寫，把那個晦暗陰翳時代的典型人物形象及性格特征惟妙惟肖地刻劃出來。西門慶的奸詐狡猾、撒謊欺騙，潘金蓮因西門慶與宋惠蓮私通的極度嫉妒，春梅的仗勢欺人，秋菊的老實笨拙，無不使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類似這樣的描寫，誰能說不是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反映！    

《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真實姓名及生平已無據(jù)可考，只是從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知道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它的著作年代，據(jù)吳晗先生考證，大約是在萬歷十年到三十年間（1582－1602），最早不過隆慶二年，最晚不過萬歷三十四年間（1568－1606）。    

《金瓶梅》的時代，是一個黑暗、動蕩的時代。    

自嘉靖以來，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腐化墮落，加重了對農民殘酷的經(jīng)濟剝削和政治壓迫，階級矛盾日趨尖銳化。同時，由于生產力的發(fā)展，商品經(jīng)濟空前繁榮，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更加活躍。新的資本主義的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就像枯萎的大樹上剛剛萌發(fā)出了幾瓣嫩弱的幼芽，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當時，江南、東南沿海和運河兩岸的工場手工業(yè)有了新的發(fā)展，生產技術有了新的提高，如冶鐵和制瓷業(yè)，棉紡織業(yè)（松江）、絲織業(yè)（蘇杭）、漿染業(yè)（蕪湖）等。北京、南京等工商業(yè)城市及新的市民階層也隨之出現(xiàn)。萬歷年間，全國“民變”此起彼伏，市民階層不斷壯大并形成一種社會力量。當時的歷史特點是：封建社會開始崩潰，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已在中國的經(jīng)濟結構中開始產生并曲折發(fā)展。    

這樣的時代，正是一場巨大的社會變革的前奏。這樣的時代，到處呈現(xiàn)著膿瘡與裂罅。人民慘遭壓迫，公正鎖鏈加身，地主富商橫行一世，虛偽奸詐扶搖直上。這一切，都為作者耳聞目睹和親身感受。所以，作者才敢于正視現(xiàn)實，把那個社會的情狀和真諦，客觀地毫無掩飾地反映在了《金瓶梅》這部宏篇巨制。    

倘若說，《紅樓夢》是從社會上層（當然也寫了下層）反映出封建社會的崩潰，那么，《金瓶梅》則是從社會底層（當然也寫了上層）反映了封建社會已經(jīng)開始動搖。用典型、生動的藝術手法，揭示社會的本質，反映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這正是《金瓶梅》、《紅樓夢》這樣的現(xiàn)實主義杰作社會價值之所在。    

在我國文學史上，《金瓶梅》是第一部由文人獨創(chuàng)的長篇小說。它不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那樣，在歷史記載和民間故事以及宋元話本、雜劇的基礎上加工、整理而成?！督鹌棵贰吠耆侨〔挠诂F(xiàn)實生活，運用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細致地描寫真實的社會生活場景，具有濃烈的現(xiàn)實生活氣息，給人以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到十九日，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壇內，又宰一口豬。約掌燈已后，抬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汈В鏖T慶出來，卷棚內坐的，也不掌燈，月色朦朧才上來，抬至當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門慶只顧瞌頭說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難報?！蔽鏖T慶道：“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哩，那兩個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個罪名。既央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保ǖ谒氖呋兀?/span>

苗青圖財謀害了家主，事發(fā)后，“打點一千兩銀子”，于是，“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這是多么形象的社會本質面貌的藝術概括??！    

作者在縱觀社會的基礎上，抓住社會的一角，以極其細致的筆觸描寫了“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打破了小說專以描寫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神鬼怪異的傳統(tǒng)，徹底將描寫領域轉移到現(xiàn)實生活。作品所描寫的事件，是社會上真實發(fā)生的事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是社會上真正的現(xiàn)實人物，與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見到的一樣。

作者生活的時代，開始頹朽的封建思想體系已經(jīng)禁錮不住活生生的人的精神，“物質帶著詩意的感情光輝對人的全身心發(fā)出微笑。”（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導言》）如同歐洲文藝復興時代提倡“人性復歸”一樣，中國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產生了特殊的社會要求。人們需要生存生活，需要自由幸福，需要健美享樂。這種與一定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和道德觀念相聯(lián)系著的人類固有的感情，在《金瓶梅》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表露。    

作品通過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應伯爵、王婆、惠蓮、月兒這些有血有肉、妙趣橫生的典型人物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的具體描寫，把隱藏在人們心底的陰險與毒辣，卑鄙與丑惡，辛酸與痛楚，一層一層披露出來，啟開人們的心扉，使讀者隨著作者的筆觸，時而歡笑，時而激憤，時而怒罵，時而作嘔。    

一位真正偉大的藝術家，總會在自己的作品中或多或少地反映出社會的某些本質的方面，使人們從中覓尋出社會發(fā)展的轍印。    

    西門慶聽見家中卸貨，吃了幾盅酒，約掌燈以后就來家。韓伙計等看見了，在廳上坐的，就把

前后往回事說了一遍。西門慶因問：“錢老爹書下了，也見些分上不曾？”韓道國道：“全是錢老

爹這封書，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段箱，兩箱并一箱，三停只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

香柜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貨，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老爹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捕攔下來查

點，就把車喝過來了?！蔽鏖T慶聽言，滿口歡喜，因說：“到明日，少不得重重買一分禮謝他?！?/span>

（第五十九回）

西門慶依仗權勢，交通官吏，雇工經(jīng)商，投機取巧的事例在《金瓶梅》中俯拾即是。在作者筆下，《金瓶梅》人物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西門慶家中有錢，但有錢不買地，卻南北販運，大開鋪面，大放高利貸，大開典當鋪，從中牟利。這就充分體現(xiàn)了新興階層極端利己主義的生活欲望和性格特點。

西門慶一類人物的舉止言談，所思所求，已與封建地主有所不同。西門慶那種“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李贄《焚書》）的狂想，那種大肆經(jīng)商，聚斂財富的貪欲，那種隨心所欲、追逐淫樂的惡念，那種驕橫自恃、不信神鬼的言行，和潘金蓮、李瓶兒、春梅那種“幼嫁從親，再嫁由身”的婚姻觀及其性格特點，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帶有伴隨新的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而出現(xiàn)的新思想萌芽的色彩，這也就是16世紀以來我國新興階層所具有的時代特征，即民族資產階級幼年時代的特征。西門慶、潘金蓮再發(fā)展兩個世紀，也就是《紅樓夢》中賈璉、王熙鳳那樣的典型人物。

《金瓶梅》產生于明代中葉，從《水滸傳》的一段故事敷衍成百回大作，足見作者的創(chuàng)作才能。《金瓶梅》簇生于母題，但卻與母題截然相異。作者選取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的城鎮(zhèn)而不選取破產了的農村，選取富商、高利貸一類的典型人物而不選取地主、惡霸一類人物，目的就在于要試圖反映所處時代的本質特征。

真實是藝術的生命。凡略有歷史知識和文學欣賞能力的人，都會從《金瓶梅》中極平常的事件中看出封建社會的本質面貌，覺察到時代脈博的跳動。

的確，《金瓶梅》才真正開創(chuàng)了我國嚴格現(xiàn)實主義的先河，實為我國現(xiàn)實主義長篇小說之祖。

二 原來描繪了一個滿目瘡痍的病態(tài)社會

《金瓶梅》的成就，主要在于對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進行了毫無掩飾的大膽暴露。

大凡有作為的思想家和文學家，都是敢于正視現(xiàn)實，揭露現(xiàn)實的丑惡，尋找問題的癥結，探求社會的出路?！督鹌棵贰窙]有停留在一般的歌頌升平和粉飾現(xiàn)實上，而是對社會的內部結構作了大膽的剖析，細致地勾勒出一個陰森徹骨的鬼蜮世界，描繪了一個滿目瘡痍的病態(tài)社會。

這個社會，封建統(tǒng)治階級對勞動人民實行殘酷的壓迫剝削?！督鹌棵贰芬婚_始就告訴人們，封建地主階級正在剿捕梁山泊英雄好漢。九十七回又寫道：“朝廷敕旨下來，命守備領本部人馬”，“征剿梁山泊賊王宋江?！蔽鏖T慶的發(fā)跡過程，無不浸透著勞動人民的血汗。在這里，一面是笑語歡歌，一面是橫尸遍野。那大旱大災之年農民的凄涼呼號和小廝、丫頭挨打的慘叫，與達官貴人燈紅酒綠、猜拳行令形成何等鮮明的對照！

這個社會，封建統(tǒng)治階級為了追逐淫樂，滿足私欲，無所不用其極。西門慶為奸娶潘金蓮，毒死潘的丈夫武植。為把李瓶兒弄到手，攫取大批財物，竟施計把李的丈夫、自己的結義兄弟花子虛活活氣死。為霸占女仆宋惠蓮，設法陷害其夫來旺，又逼得宋上吊自縊。宋老爹聲言告官，便被西門慶買通知縣，抓到衙門，打得皮開肉綻，命喪身亡。這些“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事，他們竟干得如此大膽而不露聲色。

這個社會，人形動物橫行市井鄉(xiāng)野。風流倜儻夾雜著爾虞我詐，刀光劍影夾雜著插科打諢。草里蛇魯華、過街鼠張勝在西門慶授意下，戲弄、挑逗、毆打醫(yī)生蔣竹山；楊大郎和陳經(jīng)濟去臨清販貨，楊趁機拐去半船貨物，后來陳經(jīng)濟索要，竟被其弟、刁徒潑皮楊二風痛打一頓；坐地虎劉二放私債，開酒店，動輒行兇作惡，無人敢管。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天下兇徒人食人”的圖畫！    

這個社會，生活是一部由金錢開動的機器?！案毁F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鄧通成”。法律是金錢的奴隸，兇狠是良心的主人。貪臟枉法、賄賂公行、賣官鬻爵是當時社會上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西門慶“官祿臨門，平地做了千戶之職，誰人不來趨附，送禮祝賀”，為的是“望四泉（西門慶號）諸各上司處美言提拔?！保ǖ谌幕兀┠切┱旄S西門慶的幫閑者應伯爵之流，不過是騙錢財度日，混酒菜飽肚。韓道國“談人錢如捕風捉影，騙人財如探囊取物”。為了錢財，竟慫恿老婆王六兒與西門慶長期私通。金銀珠寶背后的行徑竟是如此丑惡和肆無忌憚！    

這個社會，整個封建國家機器都是為著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而轉動。從皇帝、大臣到州縣官吏，互相勾結、官官相護、徇情枉法、無惡不作。      

太師又向來保說道：“累次承你主人費心，無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來保道：“小的主人一介鄉(xiāng)民，有何官役！”太師道：“既無官役，昨日朝廷欽賜了我?guī)讖埧彰嫔?/span>箚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東提刑所，做個理刑副千戶，頂補千戶賀金的員缺，好不好？”來?；诺倪殿^謝道：“蒙老爺莫大之恩，小的家主舉家粉首碎身，莫能報答?！保ǖ谌兀?nbsp;   

西門慶用生辰禮買得了“提刑副千戶”，從此，便“時來風送滕王閣”，身居要職，與朝廷密切來往，家里有錢，手中有權。此后，竟敢收下二千兩銀子，為被扣下獄的大鹽商說情，終于依仗蔡京權勢，將鹽商釋放。    

楊戩、陳洪被參倒，株連了西門慶，西門慶即打點禮物買通蔡京和右相李邦彥?！鞍顝┮娢灏賰山疸y，只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書案過來，取筆將文卷上‘西門慶’名字改為‘賈慶’，一面收上禮物去?！保ǖ谑嘶兀┐撕?，西門慶便安然無恙。    

西門慶“家有萬貫錢財”，“東京蔡太師是他干爹，朱太尉是他舊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撫巡按，多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币虼?，他才敢無法無天，橫行霸道。他既做官，又經(jīng)商，都得到封建國家機器的特殊保護。他從南邊發(fā)貨，運到臨清碼頭，只須派人向稅官一說，便可免去巨額稅款。    

《金瓶梅》生動形象地活畫出一幅穿梭出沒在官場的群丑圖，深刻地揭露了明王朝的黑暗和腐朽。    

《金瓶梅》從西門慶及其家庭生活入手，通過他的社會交往、官場活動和商業(yè)交通，展現(xiàn)了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一個充滿污穢、惡腥的世界。那形形色色的人物，地主豪紳、富商、高利貸者，以及皇宮的貪官污吏，衣冠禽獸，社會上的市井無賴，幫閑媒婆……真似蒼蠅一般，云集在封建社會這個腐爛發(fā)臭的軀體上。    

《金瓶梅》確實把那個病態(tài)社會揭露得入木三分，體無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