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與沈從文的合照
6月13日下午,著名藝術(shù)家黃永玉追憶他與表叔沈從文一生交往的新作《沈從文與我》在北京舉行新書發(fā)布會,黃永玉本人出席,并與到場的媒體以及讀者暢聊與表叔沈從文之間的動人往事。
黃永玉:沈從文是我的表叔,我們都是鳳凰人,我這個表叔好像不太像我們今天能夠找得到或者理解的人。在他的身上,我感覺到是一種智慧,然后是人格的力量,智慧的力量。這樣一代人,在我們今天好像是沒有了。就我來講,我僅僅是他長河里面幾滴感情的水,這個人離開我們還不太久,沒有多少年,但是這種人在今天看不會再有了。
他的文章不是講故事一樣出來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摳出來的、刻出來的。他曾經(jīng)跟我說,《邊城》改了一百多、兩百次,我相信沒有看到他工作不會相信他是這么改他的文章的。
有的時候覺得他像一個神,一個小學水平的人,寫文章也好,研究文物也好,他的記憶力、歸納的力量,這么神,多么了不起。
我最近也在學畫畫,也給自己找一些題目,我拿了一卷印刷品《清明上河圖》,在局部地、一點一點地臨,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里面這么小的一個人,這么大的規(guī)模、計劃,從漁村到小人物,小人物往前走的腳后跟、腳底板怎么翻怎么走,每一點都不是凡人能夠做得到,尤其是這么大的一個場面。
我現(xiàn)在一點一點地臨,不是臨全部,一個人一個人地去臨它,人家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學畫畫,這是真正的學習。
有一個好朋友就說,你還學什么?你什么都會畫!我說,在他的面前什么都不會畫。橋的結(jié)構(gòu)一筆一筆都沒有亂的,畫的前頭有一群馬走過來,然后有幾匹馬斑駁了,看不見了,然后在后面一匹毛驢蹦出來了,這些互相輝映、影響的關(guān)系真了不得。我現(xiàn)在一步一步地領(lǐng)會,然后在上面寫我體會的筆記。
沈從文的思想、文章的法則、規(guī)模就是《清明上河圖》,一點一點,句子的講究、上下的呼應(yīng),比詩還嚴格。
李輝:91歲的畫家開始重新畫畫,其實他最大的工程是寫長篇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剛出了他一套《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黃先生寫沈先生的文章,第一篇是《太陽下的風景》,第二篇是《這些憂郁的碎屑》,香港作家董橋不只一次跟我說,他認為在所有人寫沈從文的文章里面,寫得最好的是黃永玉。有讀者問,沈從文寫的湘西和你寫的湘西有什么區(qū)別,有什么傳承?
黃永玉:時代不同,我可能長大的過程比他更調(diào)皮。我看他寫他的童年,那真是個老實人。我那個調(diào)皮的規(guī)模跟他就不一樣了,我們小學校里面有兩棵楠木樹,也是一兩百年了,他被老師罰跪在那里,我沒有在那里罰過跪。他的老師解放后被請到北京的文史館做館員,是一個大詩人,當年南社的詩人,是我爸爸的結(jié)拜兄弟,那個老師叫田興六,在我們家鄉(xiāng)他是一個圣人。
沈從文在寫他的時候可不是這樣,把他說成是一個襪子里面放了一把刀,經(jīng)常賭錢,忽然一下變成一個學者了。后來在舊社會做過八、九任的縣長,掩護過我們共產(chǎn)黨。
這個老人家(沈從文的老師)和我表叔之間的距離,相當于我同他的距離一樣,時代不一樣了。我剛才在講,在我上小學還見過五色旗,然后才改變,變成青天白日旗。
要是我寫的文章讓表叔看就很麻煩了,他可能要把我的文章改得比我的文章本身起碼要多兩三倍,他會改的。這么一個認真的老人家。
但是我不曉得他會怎么樣說我,如果他說我好我會很開心。我的嬸嬸講過我一句好,她說:你的文章撒開了,我不知道怎么把它收回來,結(jié)果你把它收回來了。這是嬸嬸說的話,他的就不知道怎么樣了,一個字都沒有看到,真是遺憾!
李輝:剛才黃先生講了,他的小說和沈從文的《邊城》相比完全不是一個路數(shù),包括性格上,沈從文也有比較倔的一面,但是總體來說還是比較平和,比較偏安靜。黃先生12歲就離開鳳凰了,所以他身上的野性要多過沈從文,所以《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寫法不是完全詩意的寫法,《邊城》完全是一種詩意、文化憂傷的感覺。目前他出版的《朱雀城》,包括現(xiàn)在還在連載的抗戰(zhàn)八年的經(jīng)歷,充滿了野性或者生命力,他是另外一種表達方式。
有記者提問說《沈從文與我》給我們重新認識和了解沈從文的機會,有沒有可能把他的故事畫成一個畫冊?
黃永玉:現(xiàn)在做自己的事情好多都來不及了。
“文革”開始,我們都在自己的單位基本上給禁錮起來。有一天在東堂子胡同的活動,我和他碰見了,當時我們絕對不能說話的,不敢站著說話。實際上誰去管你呢,但是心里就是恐懼,我恐懼,他也恐懼!明明看見他過來了,他也看見我過來了,兩個人就在幾秒鐘里面,他講了三個字:“要從容”。這么一個溫和的人,說出這三個字包含多么大的勇敢,還有包含對付將要來臨的陣勢,就這么三個字“要從容”,這三個字對我的啟發(fā)是很大很大的,增加了勇氣。
人家都講,“文革”這一段時期你怎么過來的,我說我大概從小在我們家鄉(xiāng)見的死亡、殺戮太多了,各種方式的殺戮,再加上八年的抗戰(zhàn),所以我對恐怖的事情看得比較從容,所以整個“文革”里面,人家難以想象我過得這么自在,那時候我醫(yī)療本全滿了,一本一本全滿了,裝病,然后去玩。這就是“從容”的關(guān)系,把我們家鄉(xiāng)那點民族性的本錢全用出來了。
有一次在上海,一個朋友同我鬧意見,這是年輕的時候,他說你說謊。我就說,拿破侖說的,對待魔鬼采取魔鬼的手段。有的領(lǐng)導同志替我著急,暗暗地告訴我,你稍微要有點精神負擔表現(xiàn)出來,不要這樣,要沉重一點,你太輕松了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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