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常見問題偶拾--- 熊東遨 詩詞創(chuàng)作是一門藝術(shù),除了掌握平仄、葉韻、對仗、粘聯(lián)等基本規(guī)則之外,還須講究立意、選材、謀篇、布局以及文字提煉、語言駕馭乃至內(nèi)容與體裁的關(guān)系等一系列問題。初學(xué)者往往容易掛一漏萬,顧此失彼。這里,我將幾年來在教學(xué)實踐中遇到的一些常見問題略加整理,歸納為若干類,提供給學(xué)員朋友們作參考。 一、“夾生”類 在當(dāng)代詩壇,煮“夾生”飯的作手不在少數(shù),隨便翻開一本詩詞刊物,我敢說沒有不帶“夾生”飯的。犯這類毛病的人,多為格律嫻熟者,“火候”往往差在文字駕馭上。請看例作: 晚郊閑步書所見 白云山色隱,墟里起炊煙。新月穿云朵,鳴蟬噪竹園。 松濤翻雨急,歸鳥入林喧。仰臥青苔上,身輕漂若仙。 這首詩出自一位離休老干部之手,如果單從音韻、格律上看,已經(jīng)完全符合規(guī)范;然而若從語言、藝術(shù)方面要求,則又問題多多。 起句的“山色”便不宜“隱”去,題目既云“書所見”,一“隱”便難有“所見”了。只有讓其顯露些兒,方能引發(fā)無邊情興。故不如用“遙矚目”取代后三字,以便預(yù)留余地,逗起下文。次句套用王維“墟里上孤煙”,易“上”為“起”,已屬多馀,把“孤煙”變作“炊煙”,就更沒有道理了。作者的原意,或許是想為“隱”字提供一點因由,殊不知“炊煙”一物,早已成為歷史,今日的白云山,哪里還有它的蹤影?詩一脫離現(xiàn)實,便無立足之根,因此,這一句就算王摩詰不提異議也難以適用。倘用“山影翠橫天”這樣的自家產(chǎn)品取代之,則不惟可脫因襲之嫌,且與上句水接云銜,構(gòu)成了一幅美妙圖景。中兩聯(lián)前四字結(jié)構(gòu)相同,句型板滯,且用字理意多重合,如“鳴”、“噪”、“喧”等,加之取景亦不甚得宜,因此不作出大的調(diào)整恐難以撐持門面。綜合四句考慮,首先應(yīng)當(dāng)讓“歸鳥”提前開聲,并易“林” 為“木”,凝集鏡頭,推出一“古木喧歸鳥”的熱鬧畫面?!靶略隆本渥匀惶蕴?,因其與鳥喧場景不符,月出則烏安也。其次是需要另取一傍晚景觀作下聯(lián),補足全景。用落日取代月亮,似較合適,作“長河嵌落圓”,便與上聯(lián)配合得天衣無縫了。這五個字雖然同樣出自王摩詰,但較俏皮,不至于丟了他老人家的顏面?!跋s鳴”一句也自動下崗,有了鳥喧,就不必勞動“知了”先生的大駕了。五六句的改造略同三四句。上聯(lián)主要是調(diào)整字詞位置,以免與三四句同形;下聯(lián)因“歸鳥”前移,亦須另補,試擬“霧散石生煙”五字代之,其產(chǎn)生的錯覺效果,應(yīng)與“濤翻松作雨”不相上下。 結(jié)聯(lián)亦不甚妥貼,既是“閑步”,何得“仰臥”?且作者年事已高,臥于“青苔”之上,扯了濕氣,腰骨痛起來可不是作耍的。更何況“漂若仙”之類話語(“漂”疑為“飄”之誤),也不宜道得如此明白。詩到結(jié)尾須留余地,不必自家把話說足。把《桃花源記》的作者陶淵明先生請出來收拾殘局如何?若以“安得呼元亮,桃源寫另篇”收束,則此地風(fēng)光之美妙便自不待言了。這樣,就把無限的想象空間留給了讀者,不至于讓人一覽無馀。現(xiàn)在,讓我們將改后的詩統(tǒng)覽一遍: 晚郊閑步書所見 白云遙矚目,山影翠橫天。古木喧歸鳥,長河嵌落圓。 濤翻松作雨,霧散石生煙。安得呼元亮,桃源寫另篇。 下面這首詠物詩,所犯的是同類毛?。?br> 夜來香 庭前花簇下,寂寞又秋冬。雨滴橫枝瘦,風(fēng)吹葉影重。 露清顏色淡,月白暗香濃。高潔誰可比?池荷與澗松。 詠物之作,須具所詠對象鮮明個性,否則便是通用標簽,隨處可貼。此詩寫夜來香,只具一般花的共性,非夜來香專利所有,難說成功。 起首便含混不清,哪有夜來香的影子?此處宜點破身份,扣住題目,方為正招。三四句亦屬隨意筆墨,看似搖曳生姿,實則與本花無大關(guān)聯(lián);加之對仗不工,便作通用標簽也差了成色。倘略加變易,繼續(xù)扣住“夜”字寫,情況卻又不同。“月下枝形瘦,風(fēng)前葉影重”,無形中不有了幾分“夜來香”面目嗎? 五六句稍具意味,惟句型板滯(幾與上聯(lián)同形),改為流水對,通篇俱活。結(jié)語將就,“可”字違律,改作“堪”,問題便解決了。加工潤色之后再來品味它,你的感覺會如何呢? 夜來香 夜分瑤蕊綻,那復(fù)記秋冬。月下枝形瘦,風(fēng)前葉影重。 莫嫌顏色淡,自有暗香濃。高潔誰堪比?池荷與澗松。 二、“錯位”類 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這里主要是指詞),有一個雖非格律所要求,但已為歷代文人騷客約定俗成的問題時常為初習(xí)者所忽略。這就是何類詞適宜于用雄豪,何類詞適宜于用柔婉。如《浣溪沙》、《青玉案》等,通常不用豪;而《滿江紅》、《金縷曲》等,則通常不用婉。由于詞譜上沒有這些規(guī)定,故初習(xí)者極易顛倒為之,選錯詞調(diào),造成體例失諧。下邊這首紀念建軍節(jié)的小令便是佐證: 浣溪沙·紀念八一 起義南昌奏凱歌,長征萬里震山河。齊心抗日勇?lián)]戈。 馬列高擎聲遠播,天翻地覆掃群魔。中華民族立嵯峨。 此作通篇都是剛勁語,與例用柔婉的《浣溪沙》極不協(xié)調(diào)。就其語言風(fēng)格而言,倒是與七言詩有幾分相近。如稍為增益,擴充為七言律詩,似略勝原作。 首句為典型的“老干體”,保留以存本色。次句裁去后三字,將第五句的“掃群魔”移入,“山河”留待后用。這一調(diào)整,頓使開篇顯得堂堂正正。第三句略加改造,變易為“中原抗日戈同舉”,用作頷聯(lián)上比,另補入“半島援朝劍共磨”一段史事作下比,共同撐起一半門面。“馬列”一句,改造法同前,去掉“聲遠播”一類俗套,以“持理正”三字易之,上聯(lián)也就似模似樣了。下聯(lián)得出亦不難,只須將前面省下的“山河”二字拈還,添些枝葉,擴充為“山河再造利民多”,其成色和上聯(lián)相比,未必有差。頷聯(lián)由于保持了“馬列”,重整了“山河”,詩意方面也就構(gòu)成了自然轉(zhuǎn)折,足以和頸聯(lián)一起,在篇中支梁立柱了。結(jié)語類同口號,無趣。不妨略取其意,改為“巨人昂首東方立”作第七句,別創(chuàng)“碧眼胡兒奈我何”七字收尾。這是不可或缺的一句,有了它,信心信念俱在其中,一股民族自豪之氣便油然而生了。同樣的題材,由詞變?yōu)樵娭?,讀起來味就不一樣了: 紀念八一 起義南昌奏凱歌,長征萬里掃群魔。 中原抗日戈同舉,半島援朝劍共磨。 馬列高擎持理正,山河再造利民多。 巨人昂首東方立,碧眼胡兒奈我何! 三、“貧血”類 翻開各類詩詞刊物,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許多看似象詩,實則乏味的作品。這類作品,語言既通,格律也合,缺少的只是詩的意象與韻味。猶如一個人患了“貧血癥”,外表似乎正常,實則經(jīng)不起摔打。試看下邊兩例: 垂 釣 閑來江畔去,身著綠陰濃。 垂釣斜陽里,如詩如畫中。 這首詩給人的印象是:只宜粗看,不耐細嚼。之所以不耐細嚼,是因為作者自己把話說盡了。如結(jié)句的“如詩如畫中”五字,這種效果,本應(yīng)由讀者到詩中去體味,而不是由作者自我宣示。由讀者從詩中體味到的“如詩如畫”是含蓄;由作者自己說出來的“如詩如畫”是淺陋。何況此詩的前三句,并沒有描摹出動人美景,空喊一通“如詩如畫”,是無法打動讀者的。要想真正達到詩畫般的效果,就必須在言情狀景上深掘幾層,創(chuàng)造出另一番天地來。現(xiàn)在讓我們沿著作者的足跡,將此詩作一番調(diào)整、改造,再來審視其藝術(shù)效果如何? 垂 釣 搖荷春水碧,夾岸柳陰濃。 閑向磯頭坐,持竿釣畫中。 原作和改作,同是圍繞“垂釣”做文章,一個自道是“如詩如畫”,另一個則引而未發(fā)。到底誰是真正的“如詩如畫”,兩相比照,相信讀者不難作出自己的判斷來。 游桃花源 車飛高速漫游春,喜見山花色澤新。 最是桃源風(fēng)景好,歸來猶念洞中人。 此詩文字、聲律俱合規(guī)范,只是命意不新,費盡心思猶未脫俗。首句用字不經(jīng)濟,既云“飛車”,“高速”便應(yīng)省略,難道誰還敢在鬧市區(qū)“飛車”不成?次句尋常風(fēng)光,隨處可見,哪有半點“桃花源”特色?這就是所謂可以贈張三,也可以贈李四的“通用禮品”,若作“十里桃花一色新”,則與陶元亮“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十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自然綰合,成了此時此地的專利商標了。第三句也無趣,“風(fēng)景好”應(yīng)由讀者從文字中去領(lǐng)略、體味,自家在那里說得天花亂墜,還不是空話一皮籮!末句也落常套,不如調(diào)換一個角度,不說“念”,偏說“妒”,于此詩或能橫生出一段奇趣來。當(dāng)然,這個“妒”字,前面須要蓄勢,把原來的第三句改為“如此風(fēng)光搬不走”,轉(zhuǎn)合二句便成“弓開如滿月,矢發(fā)似流星”了。不信你看: 游桃花源 飛車遙探武陵春,十里桃花一色新。 如此風(fēng)光搬不走,歸來猶妒洞中人。 四、“偏靶”類 在詩詞創(chuàng)作活動中,常??梢钥吹皆S多機敏的作者,能較好地捕捉生活中的新事物、新題材,卻不善于選擇切入的角度,以致描準了射不中,或射中了扎不深。上好的材料,造不出上好的產(chǎn)品來。下面兩首例作,能為我們提供這方面的借鑒: 神舟上天 又報神舟訪九霄,牛郎織女喜相邀。 來年載酒同登月,不教嫦娥再寂寥。 此作抓住了一個李白、杜甫、蘇東坡的時代無法想望的嶄新題材,表現(xiàn)手法也具有幾分浪漫色彩,可惜的是未能選準切入角度,以致射靶有偏,空負了已經(jīng)到手的大好材料。此外,工藝上的粗糙也影響了現(xiàn)有角度的美感表現(xiàn)。如“相邀”多用于朋友,不適宜于夫婦;“教”字平聲違律等。如果調(diào)換一個角度,剔除旁觀者評頭品足的成份,讓牛郎織女現(xiàn)身說法,自己去感受現(xiàn)代科技帶來的喜悅,情趣便會截然不同。請看: 神舟上天(代牛女作) 喜見神舟訪碧霄,從今聚首不須橋。 更期載酒同登月,莫使嫦娥有寂寥。 從原作與改作的對比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所謂角度調(diào)換,其實只是在題目中添加了“代牛女作”幾個字,變二人稱為一人稱而已。就字面修改而言,只能算是微調(diào);然而從方向選擇的修正上看,卻有四兩撥千斤的意義。 春 聯(lián) 成雙成對下人間,生死鴛鴦結(jié)墨緣。 尋祖伊當(dāng)在詩后,貼楹自會領(lǐng)春先。 意隨情造古今境,曲任心彈長短弦。 最喜高格第一美,蓬門彩柱俱芳顏。 題是常題,事為常事,然一經(jīng)巧手手剪裁,便平添了許多情韻。詩中時見小疵,也時有天趣,這種有毛病,有味道的新蕾,勝過三家村醋酸夫子沒毛病沒味道的陳貨何止一萬倍。 開篇用“成雙成對”的“生死鴛鴦”作喻,賦予“春聯(lián)”以十足的人情味,設(shè)想與眾不同。惟“下人間”三字略嫌使巧,對聯(lián)本是“人間”之物,沒必要將他們劃入“神仙”行列,那樣反會失去本真。改作“影翩翩”就好了,別的且不論,單從形象上講,也要比原句豐滿得多。 頸聯(lián)上比好,論定春聯(lián)歷史地位,自然成理;下比太弱,幾不成詩,改作“報春人喜占花先”,外形依舊,意蘊全新,始足與上聯(lián)相抗。五六句信手裁成,表述極為到位,且能活用格律變通,增強音節(jié)效果,是為難得。 結(jié)聯(lián)有明顯問題:上句“格”字違律,“第一美”也說得太滿,分寸非宜;下句總體差了火候,有虎頭蛇尾之嫌。須得突破原有的立意框架,才可成為全詩的亮點。請注意對比: 春 聯(lián) 成雙成對影翩翩,生死鴛鴦結(jié)墨緣。 尋祖伊當(dāng)在詩后,報春人喜占花先。 意隨情造古今境,曲任心彈長短弦。 最喜格高無勢利,豪門寒宅樂同懸。 五、“臃腫”類 詩詞以精煉為要,能用盡量少的文字表達盡量多的意思,才算得上是高手。常見有一類詩人,下筆總是難以自控,往往把能用五言表達的內(nèi)容寫成七言;能用絕句寫完的東西拖成律詩。這種現(xiàn)象,可以稱之為“臃腫”。在當(dāng)今詩壇,此病較為普遍,茲略拾數(shù)例以為證: 渡口菜農(nóng)喜安慶長江大橋建成 昔往宜城苦過江,舟車風(fēng)霧接龍長。 欣逢一座新橋闊,無耐千年老渡涼。 北賞黃梅花吐艷,南栽青果地飄香。 東流細浪琴輕奏,伴繪田園致富章。 此作寫安慶長江大橋建成后給菜農(nóng)帶來的種種好處,時代精神、生活氣息俱有。失在用語牽強、拖泥帶水。倘壓縮成五言,效果似能勝出一籌。 首句“宜城”二字可承題省略,道“苦”亦不如言“愁”。次句“風(fēng)霧”太著拼湊痕跡,掃去為宜;“舟車”易作“車馬”,可將“往昔”的時間跨度加大不知多少倍。頸聯(lián)“闊”字多馀,長江上架橋,還能窄得了嗎?且上下語意不暢,稍加刪削,變平行為流水,豈不言簡意賅?五六句詞語亦欠推敲:“賞黃梅”其意已明,無端復(fù)贅一“花”,便成蛇足;“果”有香不解自“飄”,偏要讓賢與“地”,也有悖常情。去掉枝蔓,糾正偏差,留下十個字便成好句。第七句更是敗筆,想長江“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是何等聲威、氣勢,豈可以“細浪”狀之!反用一句唐詩,作“從此天涯近”,于此題可謂恰到好處。結(jié)尾承前意稍作調(diào)整,整首詩便渾然天成了。請看它的新面目: 渡口菜農(nóng)喜安慶長江大橋建成 過江愁往昔,車馬接龍長。 一座新橋起,千秋古渡涼。 北梅看吐艷,南果自飄香。 從此天涯近,同書致富章。 此詩壓縮成五言之后,比起原先的七言來,內(nèi)涵是不是更豐富了呢?通過對照,我想答案是不難得出的。 詠 菊 岸柳牽風(fēng)伴白鷗,楓紅云淡菊叢幽。 憐芳欲把情懷敞,惜玉偏當(dāng)傲骨留。 寧愿枝頭抱香老,不登樓閣避寒秋。 生來自有天然美,衰盛隨緣無怨尤。 此作拖泥帶水一如前例,筆墨游離則有過之。整體壓縮成五言,是為所宜。題目是寫菊,卻不知相對集中筆墨去描摹所詠對象的個性特征,偏要安排“柳”去“牽風(fēng)”、“鷗”來作“伴”,還要外加一片“楓紅云淡”湊熱鬧。各類無關(guān)緊要的物事,開門便齊來應(yīng)卯,“賓客”擠破了門洞,“主人”還有得地方容身么?真正的喧賓奪主了!這兩句并非缺少美感,只是離題太遠,白白浪了好鏡頭,不如用“自歸陶令宅,三徑享清幽”破題為好。“憐芳”、“惜玉”二句,有拆用成語之嫌,于菊花也不甚切。“傲骨”可“留”,“情懷”則不必“敞”,前句作“簪鬢高情見”,暗扣著杜牧之“菊花須插滿頭歸”,豈不甚好?后半重調(diào)次序,該并的并,該淘的淘,去掉“生來自有天然美”一類套話,于五、六位置安排一聯(lián)流水對,通首便生動多了。其味如何,不妨一讀: 詠 菊 自歸陶令宅,三徑享清幽。 簪鬢高情見,凌霜傲骨留。 還將籬畔意,來飾桂邊秋。 香抱枝頭老,憑誰說怨尤? 不經(jīng)過一番斫削,讀者諸君能夠看到真正的《詠菊》么? 篆刻緣 寸方巧納地天寬,鑿刃施游日月間。 赤白紋痕鈐古韻,縱橫墨跡刻新篇。 南宗單線求高雅,北效雙刀不等閑。 再習(xí)家傳先父志,鐫疼五臟一根弦。 此詩寫篆刻緣,格律上雖無毛病,但“紋痕”、“墨跡”、“單線”、“雙刀”連帶“家傳”技藝,敘之惟恐不全,結(jié)果筆力均攤,無一及到深處。即事詠懷之作,最好能取其一點向深處挖掘,切忌貪大求全,面面俱到。一求全就會攤薄,一兩石灰,怎么能夠粉白一棟樓房呢?與其淡飲百杯,不若濃嘗一盞。金石篆刻,法門甚多,七言八句豈能道得盡?道不盡,便不道。刪除枝枝蔓蔓,逕作“鐫到隨心無古法,迎風(fēng)一笑達荒蠻”,大匠無形,豈不強過說不清道不明的法門羅列?你看,“臃腫”一消,詩味不是頃刻間便濃起來了么: 篆刻緣 寸方巧納地天寬,游刃縱橫日月間。 鐫到隨心無古法,迎風(fēng)一笑達荒蠻。 類似的例子還有《神舟五號上天》一首比較典型: 神舟五號上天 滾滾濃煙熱浪騰,直沖牛斗九重云。 突如大地巨龍舞,頃刻神舟火箭升。 王母猶驚砸圣宴,玉皇又恐鬧天庭。 為何霄漢有鉆孔?五號飛船劃印痕。 看似驚天動地,實則虛張聲勢。惟結(jié)尾二句想象奇特,得此二句,此詩不但可以救,而且能別創(chuàng)出一番天地來。 改造之法,先略取二、四句些許意思,翻造成“凌空一箭破重云”作開篇,接下來既不要“驚”了“王母”,更不要“恐”了“玉皇”,只須把當(dāng)年大鬧天宮的那位請出來,讓其抓耳撓腮地嚷上兩句,全詩便鮮活非常了。 神舟五號上天 凌空一箭破重云,驚煞當(dāng)年弼馬溫: 哪路神仙強過我?敢來天上劃新痕! “哪路神仙強過我?敢來天上劃新痕!”大圣爺爺都如此說了,別人還有誰敢不服氣?這樣側(cè)面烘托,比直接說“神五”如何如何,要有力量、有趣味得多。剪裁、壓縮、改造后的詩,浮腫盡消,當(dāng)真是“以少少許勝多多許”了! 六、“游離”類 筆墨游離,生拼硬湊,牽強附會,似是而非,也是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常見病之一。此類病在即事、詠物之作中尤其流行。筆者手頭的案例,多得可以單獨編一本書。 詠竹二首(陽關(guān)體) 萬竿直立聳云霄,一陣風(fēng)橫卷浪潮。 三軍呼嘯旌旗獵,眾志成城不折腰。 只緣身在石縫中,骨節(jié)彌堅枝葉窮。 板橋輕點兩三筆,一曲清歌唱大風(fēng)。 題曰《詠竹》,篇中卻難見竹影。前首“萬竿直立”看似有形象,實則毫無動感,說是建筑工地上的腳手架還差不多,與鮮活的竹林相去甚遠。作“青推翠擁接云霄”,或可稍見竹林氣象。后三句毫無個性,以之詠松、詠柏、詠雜木亦無不可。“三軍呼嘯”徒事張揚,一萬年也“呼”不出個所以然來;作“荷戟”便好,那才是竹的個性特征。“此時無聲勝有聲”,運用形象思維,并非一定要野戰(zhàn)攻堅般的大呼小叫?!氨娭境沙恰币膊缓?,一句七個字的詩,去了四個字的現(xiàn)成話,還能有自家多少東西呢?此類通用標簽,貼哪都行,最好少用。改作對此作了總體調(diào)整,“虛心”、“勁節(jié)”雖亦現(xiàn)成,但與竹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能見其內(nèi)在品格,為結(jié)句的推出作了有力鋪墊?!凹氶L腰”不可淡看,那正是竹腰的特寫,粗腰不折又有何奇?纖腰不折才叫絕呢。形象之中,已寓人格。 后首起筆便錯,“身在石縫中”,竹有如此生長的嗎?于石縫中扎得住根的,只能是松,這叫“松冠竹戴”。“縫”字仄聲違律,亦不當(dāng)。次句“骨節(jié)彌堅”仍是松樹筆墨,非竹所宜;“枝葉窮”更是青蛙跳井,撲通撲通,竹之為物,枝繁葉茂,四季長青,何“窮”之有?結(jié)尾請出畫竹名家鄭板橋,主意不錯,只是語 意略帶夾生,須得重添一灶火。又,兩首都選用陽關(guān)體,無故折腰,亦不甚好。陽關(guān)體須得水接云銜,一氣流轉(zhuǎn),如王維《渭城曲》,方是正宗;倘徒具其形而無其實,便成了“高位截癱”,弄巧反拙。二詩修改之后,似已脫胎換骨。不信請看: 詠竹二首 青推翠擁接云霄,荷戟三軍卷怒潮。 總為虛心矜勁節(jié),狂風(fēng)不折細長腰。 鐵鞭深扎石泥中,春雨瀟瀟意不窮。 借得板橋三兩筆,清歌一曲見高風(fēng)。 下面這首詞,屬于同一作者的又一游離體: 唐多令 明月下西丘,嚴霜上北樓。 霎時風(fēng)、橫過心頭。 不怨人間風(fēng)著雨,身挺立,賦瀛州。 何事夢相求?依然逐浪舟。 遠塵囂、書海悠游。 雖是人微閑座客,名幾許,也春秋。 聲律不差,差在意脈太散亂?!蚌畷r風(fēng)、橫過心頭”,“風(fēng)”字下得勉強,讓位于“云”,始見意趣;“云”者,陰翳也,狀心頭惆悵較準確,并非因韓文公有過“云橫秦嶺”一說才想起要用它?!帮L(fēng)著雨”隔了,作“風(fēng)雨疾”意始暢。 歇拍兩個三字句與前后文俱不搭界,是典型的生湊。我看“身”也別“挺”了,“瀛州”也別“賦”了,緊承著前面的“不怨”,來一個“居淡泊,賦春秋”不是好得很嗎? 過片二句,“何事夢相求”問得含混,作“清夢欲何求”方為曉暢;“逐浪”也不好,容易使人產(chǎn)生隨波逐流的錯覺,作“戲浪”就自由瀟灑了。“雖是” 以下三句,文不通、氣不接,了無詞味,改為“莫笑生涯閑處老,身自在,也風(fēng)流”,于詞家語庶幾近之。改過已后的詞,其韻味如何,我們不妨一試: 唐多令 明月下西丘,嚴霜上北樓。 霎時云、橫過心頭。 不怨人間風(fēng)雨疾,居淡泊,賦春秋。 清夢欲何求?依然戲浪舟。 遠塵囂、書海悠游。 莫笑生涯閑處老,身自在,也風(fēng)流。 如果上述兩例還不足以說明問題,我再請諸位“登”一次“廬山”,你就會相信本人所道決非危言聳聽: 登廬山 匡廬溯舊游,九曲盡情收。 有鳥輪啼轉(zhuǎn),繁花半吐羞。 天池邀倩影,旌旆挽佳眸。 艷艷江洲火,茫茫翠海謳。 全詩散亂游離,不成章法。篇中不通之處甚多,欲其成詩,除非脫胎換骨。頭一句觸到題目,算是打了個擦邊球,次句收“九曲”便跑到廬山以外去了;加上后邊還扯到“天池”,讀后讓人武夷、長白摸不著頭腦。三四句欠通,何謂“輪啼轉(zhuǎn)”、“半吐羞”?如此生造語,恐無人領(lǐng)會得來?!办红吠旒秧薄ⅰ懊C4浜V帯钡染?,也在通與不通之間。剩下一片“江洲火”,卻又“艷艷”得令人不是滋味。詩無達詁,亦無定法,但首先要寫通,通而后要寫出個性,個性而后要有藝術(shù)趣味。這首詩我作了較大改動,理順的同時,運用了一些比擬、夸張、聯(lián)想等形象思維手段,實際上等于重新創(chuàng)作。不過除“一聲長笛”外,其余句子中都有原詩用過的字詞,因此版權(quán)不屬于我——盡管我非常喜歡“一聲長笛起,星火動江州”這個響亮的結(jié)尾。版權(quán)雖無份,但吟誦權(quán)還是有的。現(xiàn)在就讓我為朋友們吟誦一遍吧: 登廬山 信是情難斷,匡廬續(xù)舊游。 鳥啼多愜意,花吐半含羞。 瀉瀑天懸?guī)В瑩u波地閃眸。 一聲長笛起,星火動江州。 關(guān)于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常見問題,遠不止上述數(shù)種。限于篇幅,難以一一列舉。以后如有機會,筆者愿意和廣大詩友一道,作進一步的探討。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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