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大多數(shù)事情,乍一接觸,都沒法一次弄懂的。
我讀《天龍八部》時年紀(jì)小,什么都不懂。白世鏡跟馬夫人調(diào)情,“你身上有些東西,比月亮更白更圓”。我沒明白:那是啥意思呀? 讀《紅樓夢》,說賈寶玉和秦鐘如何親昵,也就過去了。后來《鹿鼎記》后記,金庸說賈寶玉搞同性戀,“既有秦鐘,又有蔣玉菡”。我愣了:原來他倆不是普通好朋友,是同性戀?。?br>《圍城》里,方鴻漸的兩個弟媳婦,誤會孫柔嘉和方鴻漸是奉子成婚,討論孫柔嘉照片里的身材是否顯肚子了云云。我小時候,根本沒明白,還在想:這妯娌倆對大嫂的身材,關(guān)心成這樣?當(dāng)然,那時候也不明白,為什么方鴻漸在船上,聞見鮑小姐的爽身粉,會那么高興。 讀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不了解卡爾維諾的風(fēng)格,我還真以為忽必烈和馬可-波羅的關(guān)系,是如小說所言的那樣坐而論道呢。
有些年紀(jì)后,字都認(rèn)得了,情節(jié)能夠貫通了,但還是不敢說讀通了。比如,自以為《包法利夫人》讀得很通,后來一看納博科夫《文學(xué)講稿》里,景色描寫如何深邃,馬的主題如何巧妙,就愣了:我和納博科夫,看的是同一本書嗎?他怎么看得出這么多呢? 于是便生敬畏心,一邊把小時候的書都翻出來重讀,一邊小心翼翼,生怕唐突佳人,敗壞了好書,沒能讀通,浪費了——這么周折過一陣,才知道是白饒。
說到卡爾維諾了,就順手說。他老人家的著名觀點是:經(jīng)典是拿來重讀的。 確實如此。好文本譬如橄欖和好茶,是有回甘的。而且,經(jīng)典讀過了,記下了,就會留在身體里,隨你自己的成長,長出新東西,而且隨時有驚喜。許多微妙的細(xì)節(jié),觸類旁通,才能明白。 《基督山伯爵》里,基督山贊頌匠人阿布戈爾,說Au marchand du bonheur,le monde reconnaissant.世界感謝幸福的商人。后來我去到先賢祠,才知道這句是文字游戲:先賢祠掛著Aux grands hommes,la patrie reconnaissante.祖國感謝偉人。像這樣的經(jīng)歷,會一時覺得“原來讀了那么多年,也沒完全懂大仲馬的點”。
當(dāng)然,不懂,蒙昧,還算輕的;對某些事兒生逆反厭惡情緒,也是常有。 我們這一代人,許多在少年時,課堂上學(xué)魯迅,學(xué)老舍,學(xué)朱自清,被語文老師逼著分析詞句中心思想,恨極了語文課,連帶魯迅們也遭殃。許多人想起魯迅先生,便覺得他只寫《孔乙己》這么陰暗的小說;想起朱自清先生,就覺得他只有詞采華美的《荷塘月色》,而且逆反情緒,總會有“他們真寫了那么深嗎,明明是老師胡扯”、“他們真寫得那么好嗎,我怎么不覺得?” 許多文章,真要到多年之后回憶起來,重新翻閱,才發(fā)覺這老幾位的妙處。我見過太多朋友,提起朱自清先生《背影》,就說出門上個大學(xué),立刻全懂了。
類似的反復(fù)心理,并不稀奇。 1863年,雷諾阿和莫奈在巴黎,不曉得自己將來會成為不朽的傳說,只是安心過窮日子,畫畫。雷諾阿在畫院里,被逼著臨摹了許多安格爾,于是生厭惡心,連帶討厭安格爾推崇的拉斐爾,討厭學(xué)院派規(guī)整的素描和線條。十三年后,雷諾阿完成了傳奇的《煎餅?zāi)シ坏奈钑?,只動色彩,不勾輪廓。又六年后,莫奈去了諾曼底,而雷諾阿終于去了趟意大利,看到了拉斐爾的原作。41歲的他,忽然幡然醒悟,覺得自己一直誤會了拉斐爾。從1882年開始,雷諾阿作畫,用上線條輪廓了。
1900年,剛19歲,在馬德里受了美術(shù)教育的畢加索,給朋友寫信說:“讓高迪和他的圣家堂見鬼去吧!” 那時節(jié),48歲的高迪已經(jīng)確立了他的風(fēng)格:對材質(zhì)的想象力。對材料和色彩的感覺。鐵裝飾。拋物線穹窿。循環(huán)不停的門臉。動態(tài)空間。他的作品遍及巴塞羅那。而畢加索正準(zhǔn)備加入巴黎的社交圈。那時的畢加索,喜歡西班牙畫家格列柯,喜歡拉長形體與陰慘顏色。 十六年后的1917年,畢加索去了意大利旅游后,也開始做一些曲線柔和、暖色調(diào)的作品了。他沒有明說,但羅伯特-休斯認(rèn)為,畢加索中后期,明顯受了高迪相當(dāng)?shù)挠绊?。約翰-理查德森則認(rèn)為,畢加索不喜歡高迪,一半是年少氣盛,藝術(shù)觀點沖突,一半是1900年,高迪對巴塞羅那的進(jìn)步青年藝術(shù)家不信任,畢加索覺得自己受了排擠,滿心憤懣。
明清之際大師傅山,少年時學(xué)趙孟頫書法,后來明亡清興,傅山仇恨滿清,連帶對當(dāng)年屈身事元的趙孟頫不爽起來,就說他極不喜歡趙孟頫,鄙薄其人,于是厭惡其書法,痛恨他書法淺俗如無骨。又過些年,傅山心情變了些,于是寫: “趙廝真足奇,管婢亦尋常。”
尋常人看不懂或看不慣一樣?xùn)|西,往往也就罷了;大才子們,年少氣盛,眼光鋒銳,對自己喜歡的東西生死以之,如果看不慣,便往往姿態(tài)會犀利些。然而才子又大多穎悟,所以到得年長,看得多了,領(lǐng)略得也多些。所以討厭一樣?xùn)|西不要緊,只是別絕了念頭;日后想起來,也許會有不同看法。
《倚天屠龍記》里,張無忌離開冰火島前,謝遜曾逼迫他背下許多武功要訣,還說“雖然你現(xiàn)在不懂,但先記著,將來總會懂的”。周伯通讓郭靖背《九陰真經(jīng)》,不管有用沒用,先背著再說。 一個年紀(jì)有一個年紀(jì)的閱歷見識,少年叛逆期自然眼高于頂,看到自己不順眼的便不爽。其實也無所謂。許多東西未必需要喜歡,少年氣盛,目下無塵,桀驁難免。閱讀游歷,其實也不為都記下來,只是留個印象,在心里生根。日后觸景生情,總會懂的。
至于許多東西,也不必求一次性就懂。沒到那個時候呢。好東西,早看了總比晚看了好。反正以后,慢慢也就懂了。
大江健三郎《我們的時代》一開篇,男主角南靖男和一個妓女鬼混,小說里提供了一個法子: 想要延遲男性性高潮,可以一邊做愛,一邊想想哲學(xué)。 我初看這句話時,根本不明白。要許多年后,真應(yīng)用了一下,才明白大江健三郎除了能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也很有生活啊。這種知識,就是幸虧早知道了——雖然要晚些才領(lǐng)會,但畢竟是好知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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