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年先生開始收藏版刻書,還是在烽火連天的抗戰(zhàn)時期,那時黃先生還是一位初中學生。民國二十八年己卯(1939)黃先生15歲,開始購藏版刻書籍。先生自述:“抗戰(zhàn)爆發(fā),逃難到江陰利港鎮(zhèn)讀了半年孟子和幾篇古文,對古書開始有興趣。不久,淪陷的常州城區(qū)秩序稍微平靜,我曾約了同鎮(zhèn)的一位中學生進城買點古書過癮,其中一部會文堂影印的胡克家仿宋本《文選》字體很好看,使我開始注意版本的好丑。所以我買書最初是先著眼于內(nèi)容同時兼講版本,進而先講版本但也要看內(nèi)容行不行。結果是經(jīng)史子集四部都有一點,和專收某一類的做法不太一樣。” 黃先生的版本學是自學成才的。但是對于學術技藝,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是生而知之。古籍版本有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陳乃乾《上海書林夢憶錄》就說:“同一書名同一刻本同一紙張而尚有印本先后紙張寬狹諸分別,價值即隨之差異?!倍\來學長講黃先生的版本學由鑒定、考據(jù)、見聞等組成。黃先生藏書早年得力于這樣幾本藏書掌故著述。一是黃先生民國三十三年甲申(1944)二十歲時在常州買到由周越然、紀果庵、周作人、謝剛主、陳乃乾、謝興堯所著《蠹魚編》,民國三十二年上海古今出版社出版,這是一本談買書掌故的書,黃先生從這里知道了不少藏書掌故。二是黃先生買到1944年5月上海中華日報社初版的周越然《書書書》及新民印書館初版的周作人《書房一角》。黃先生后來購藏魯九皋《山木居士集》四大冊舊抄本,就是周越然載于是書的舊藏。黃先生搜求郝懿行《爾雅義疏》道光三十年陸建瀛刻刪節(jié)本則緣起于《書房一角》。三是黃先生這一時期讀過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有不少購書及拓片的掌故。黃先生舊詩中就有“讀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竟題語(1945年11月22日)”:“碑版搜成語石業(yè),奇編寫廣藏書詩。儒生面目依然在,度隴歸來真堪師?!贝藭鴱V見聞,黃先生購書及拓片多受此書影響。 黃先生1944年考入中央大學南京部分歷史系讀書。結識了龍榆生先生及呂貞白先生。龍榆生先生是詞學大師,對于詞學著作版本有很深的造詣。呂貞白先生是學者、詩人,精于版本,尤其精于清代精刻精較本的鑒別及收藏,有志于為范希增《書目答問補正》作版本補注。黃先生注重清代精刻本收藏很大程度上受到呂先生啟發(fā)。黃先生哲嗣黃壽成師兄曾這樣總結說:“先父喜收藏清代精校精刻本,這是學者讀書人藏書的路子,和藏書家不是一個路子?!?br> 南京時期黃先生書緣不淺,曾在南京保文堂以影印本價格購得徐均字曉霞舊藏原本《兩漢金石記》,并請龍榆生題詩。龍先生《題黃永年藏兩漢金石記》:“蘇齋此學古無儔,想見銀燈細校讎。珍本流傳誰護惜,吳門戈與貴池劉?!薄澳﹃锨灿醒纳?,回首承平一愴情。猶喜漢唐文物在,宵深疑聽忽雷鳴?!眳情T戈指書上鈐有戈襄、戈載的印記,貴池劉則此書復自楊氏歸于劉世珩玉海堂,而劉乃安徽貴池人,所藏尤以唐人樂器大小雙忽雷著稱。 民國三十四年已酉(1945)8月8日日本投降?!洱堄苌曜V》7月24日龍先生致弟子張壽平函欲散書:“現(xiàn)擬將篋中藏書售去,以免他時化為劫灰。惟生平性命所托,亦頗多可愛之本,思得其人而授之。念足下與永年皆愛書成癖者,可否相約屑來,各就所愛分去,半賣半送。書得其主,我亦心安。異時相見有緣,猶可向君家借讀耳。”黃先生藏書中詞籍多忍寒故籍淵源于此。 黃先生最早關于版本的論文,目前所能找到最早的有這樣兩篇。1948年黃先生發(fā)表《論宋版書優(yōu)劣》,指出并非凡宋版書均為??本嫉纳票?。這是先生關于版本學的早期文字之一。后來被先生概括為“宋代小學生書包里都是宋板書?!焙髞碛腥俗x到黃先生《古籍整理概論》版本部分,看見這么一句:“至于坊肆惡本,更只是小學生上學堂所背書包里的貨色,正如今天對待學校課本一樣,誰夜不會把它珍藏起來當寶貝。”不禁啞然失笑。其實出典就在這篇短短的《論宋版書優(yōu)劣》。 同一年黃先生又發(fā)表《陳婉俊“唐詩三百首補注”題識》一文,考證“程婉俊”及“蘅塘退士”事跡。當中可見黃先生青年時已具有精鑒版本學養(yǎng)及能力,并能在文字中講故事一般地娓娓道來。 顧頡剛先生是當代中國史學大師,開創(chuàng)的古史辨學派尤負盛名。黃先生1947年入顧頡剛先生門下執(zhí)弟子禮?!额欘R剛日記》1951年1月13號星期六(十二月初六):“為永年題其所得鈔本《東萊文集》?!?月,顧頡剛、顧廷龍先后為先生新得孫毓修小綠天景宋槧宋賓王鈔本《吳都文萃》撰寫題跋。 顧頡剛跋文云:“先祖廉軍公、先父子虬公對吳中文獻都極注意,凡有所加,即加鈔錄。此書為吾家所無,及子虬公就養(yǎng)北平,得之廠肆,喜甚。又得潘景鄭州先生據(jù)謝心傳鈔本所作校記,寓邸多暇,手鈔一過?!朁S永年君出示所得孫毓修小綠天影宋賓王校本,因迻錄宋賓王一記、黃蕘圃三跋于上。吾父地下有知,必欣然以喜。恨吾奔走衣食,不克重校一過,以副先志也。辛卯初春,頡剛記。 顧廷龍跋文中說:“宋鄭虎臣之《吳都文粹》,……校讎之最精者,則推宋賓王,今有傳鈔之本莫不祖述于是?!嵊腰S永年英年好學,留心舊籍,雅有同好,比從修文堂得此,為無錫小綠天閣孫氏據(jù)原本景鈔者,書法精整,不啻虎賁中郎,示讀之次,率記數(shù)言,相遇質(zhì)證。公元一千五百五十一年二月一日,顧廷龍?!?br> 黃先生這一時期在蘇州、上海古舊書店見到大量自舊家流出的古籍善本。但由于當時供給制,囊中羞澀,只能選購一二冊以為今后著述之用。如黃先生在上海修文堂遇見《資治通鑒》南宋建陽刻本三四十冊,與鐵琴銅劍樓原藏為同一部書,先生當時是供給制,買不起,只買了一冊做樣子,付了兩元。先生亦有撰述版本學之志向。又如黃先生在上海復興中路春秋書店遇到一堆經(jīng)折裝大約三十來冊,審是南宋至元初在蘇州刊刻的磧砂藏,店主不懂,隨便開價每冊三角,只挑了三冊首尾齊全的。其中一冊厚些的是《波羅提木叉僧祇戒本》;一冊是《佛說求欲經(jīng)》等三經(jīng)同卷,因為字體厚重好看;一冊《佛說分別布施經(jīng)》,卷尾有元時僧人手書“喜長老住持壽峰禪寺時分置佛經(jīng)來,大德七年九月日謹題”兩行。(按:黃先生曾在版本學課堂上展示原書)。再如黃先生在蘇州瀚海書店遇到一堆元刻浙本《晉書》,傅增湘曾藏兩卷,半葉十行,行二十字,薄棉紙印,趙體字特別美觀。無奈手頭仍緊,只在《載記》中挑了一冊中苻氏四卷齊全的,付了五角錢。 黃先生1952年供給制轉為薪給制,開始有余錢買書,后來曾得意地說,“我當時只有86圓的工資,但是敢于與上海圖書館競爭?!秉S先生同年秋在上海誦清閣購得傅增湘舊藏明隆慶白棉紙活字本《太平廣記》,其源亦出于談愷刻本。龍榆生為之題詩:“巨編活字幾流傳,彈指今垂四百年,不負藏園珍重義,歸來堂上裊茶煙?!毕壬鸀榇苏垍菢闾米獭皬V記盦”白文印一方以示紀念。不久,黃先生購得徐乃昌積學齋宋仙溪傅幹殘耖本《注坡詞》。 黃先生這一時期購藏古籍珍本越來越多。如購得殿版原刻雍正帝《大義覺迷錄》,并由顧廷龍轉借張元濟讀閱。黃先生又在上海買到珍貴的太平天國史料《盾鼻隨聞錄》咸豐六年原刊本,并撰寫《記咸豐原刻本<盾鼻隨聞錄>》一文約五千字。黃先生還從小綠天舊藏中購得高麗刊本《桂苑筆耕集》,為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所用底本,所用朝鮮皮紙在燈下泛著絲綢般的關澤,并有顧頡剛先生題字;黃先生又從小綠天舊藏中購得明內(nèi)府洪武原刊本《孟子節(jié)文》,是研究朱元璋思想的第一手史料。黃先生還在上海購得保蘊樓鈔本《吳梅村詩集》,潘景鄭為題長跋。黃先生在滬購得《吳梅村詩集》,為乾隆間太倉程穆衡箋注之稿本,歡喜之余,又送請潘景鄭先生閱并題跋。潘先生跋約六百余字,末后有云:“黃君英年多聞,明辨典籍源流,鄭重見示斯稿,屬系數(shù)語,聊以報命?!贝藭?983年12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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