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的世族政治或稱貴族政治,萌芽于東漢時代,亡覆于唐朝末年。于是,在一種感覺上認(rèn)為:世族政治,從東漢,經(jīng)魏晉南北朝,至隋唐,隨著經(jīng)濟(jì)上的“占田蔭客制”和政治上的“九品中正制”兩大特權(quán)的消失,而呈逐漸削弱消亡的局面,其間而并無反彈。其實這是一種極大的誤解。因為,就歷史事實看,在中國的世族政治時代,有兩個階段最為輝煌,一是魏晉南北朝,二是唐朝。唐朝時,尤其是中晚唐,士族政治不僅沒有暗淡;相反,卻再次奇異地輝煌起來。 東漢末年至魏晉時代,漢族士人講求門第與家族出身,這種影響波及胡人政權(quán),以至于鮮卑族建立的北魏,亦極重視官員的門第出身,孝文帝就曾先后兩次對天下姓氏進(jìn)行排名,確立尊賤,歷史上“山東士族”的概念得以形成。這里的“山東”(崤山以東),主要囊括今天的河南、河北、山東、山西的大部或一部。自北魏至唐朝,“山東士族”最顯赫的高門,有“四姓”和“五姓”之說。 北魏時,排定的最尊貴的“四姓”,為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他們由孝文帝欽定:“魏主雅重門族,以范陽盧敏、清河崔宗伯、滎陽鄭羲、太原王瓊四姓,衣冠所推……”排定四姓時,隴西李氏得到消息,擔(dān)心不在其中,故乘駝星夜赴洛陽,但到時“四姓”已定,沒有隴西李氏。 不過,在當(dāng)時,隴西李氏仍為顯貴,“隴西李沖以才識見任,當(dāng)朝貴重,所結(jié)姻姻,莫非清望,帝亦以其女為夫人?!鄙踔痢八男铡敝械奶跏?,也是依靠李沖的推薦而得以居“四姓”之一。至于“五姓”的說法,則加上當(dāng)時聲名日隆的趙郡李氏,所謂“時趙郡諸李,人物尤多,各盛家風(fēng)……”到唐朝時,太原王氏的影響力減退,“太原王氏,四姓得之為美,故呼為‘鈒鏤王家’,喻銀質(zhì)而金飾也?!惫市隆八男铡睘椋捍?、盧、鄭、李。這里的崔氏,不再特指清河崔氏,也包含崔氏另一望族——博陵崔氏。 南北朝時,清河崔氏的影響力要大于博陵崔氏,如東魏時代的清河崔甗對范陽盧元明說:“天下盛門唯我與爾,博(陵)崔(氏)、趙(郡)李(氏)何事者哉!”但到唐朝時,博陵崔氏的影響力反超了清河崔氏。唐初作《氏族志》,以出身博陵的黃門侍郎崔民干為天下第一門戶,且整個唐朝,來自博陵的宰相也超越了來自清河的宰相,被“天下推為士族之冠”。至于唐時“四姓”中李氏,狹義上的概念,特指趙郡李氏,后來則被認(rèn)為包含唐朝皇室自詡的隴西李氏。不過,更多的時候,唐朝流行“五姓”的概念,即加上太原王氏,最終構(gòu)成唐朝著名的“五姓七望”: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趙郡李氏、隴西李氏。 以前,很多人認(rèn)為:至唐時,自魏晉而建立起來的世族政治已經(jīng)崩潰,士族們失去了特權(quán),甚至與庶族合流,再無嚴(yán)格的劃分。實際上,仔細(xì)考量,唐朝時,人們的高門大族觀念依舊深固,士庶高寒之間仍有著極深的鴻溝。五姓七家,“恃其族望,恥與諸姓為婚”,傲慢地進(jìn)行著內(nèi)部通婚,以保持高貴的血統(tǒng)。如清河崔氏,與隴西李氏、范陽盧氏世為婚姻;趙郡李氏,則與博陵崔氏世代聯(lián)姻,他們不屑與其他姓氏為婚。于是,有盛唐宰相薛元超的一嘆:“此生所遺憾者,未能娶五姓女!” 貞觀中,太宗皇帝無法忍受高門大族的傲慢,說:“比有山東崔、盧、李、鄭四姓,雖累葉陵遲,猶恃其舊地,好自矜大,稱為士大夫。每嫁女他族,必廣索聘財,以多為貴,論數(shù)定約,同于市賈,甚損風(fēng)俗,有紊禮經(jīng)。既輕重失宜,理須改革?!庇谑牵爻夹蕖妒献逯尽?,但在初稿中,編修者無視皇室及建立唐朝的核心力量——“關(guān)隴集團(tuán)”,而將“山東士族”中的博陵崔氏排為天下第一。后來,太宗干預(yù),在《氏族志》中,抬高了皇室和“關(guān)隴集團(tuán)”,對“山東士族”進(jìn)行了壓制,但卻沒取得實際效果。 到高宗和武則天時代,依舊打壓世家大族(實際上是對“關(guān)隴集團(tuán)”和“山東士族”的雙重打擊),高宗時又曾頒布的《禁婚詔》:“后魏隴西李寶、太原王瓊、滎陽鄭溫、范陽盧子遷、盧渾、盧輔、清河崔宗伯、崔元孫、前燕博陵崔懿、晉趙郡李楷等子孫,不得自為婚姻?!钡Y(jié)果依舊不如意,不但不能禁止他們互相為婚,反倒在無形中增加了這些大族的資本?!捌浜筇煜滤プ诼渥V,昭穆所不齒者,皆稱‘禁婚家’,益自貴?!?br> 他們依舊高傲,不僅蔑視諸姓,即使皇室也不能入其眼(皇室雖自稱出自隴西李氏,但受到懷疑,且有胡化之風(fēng),故不為崔盧所重)。文宗時,皇帝求婚于宰相鄭覃,希望其能將孫女嫁給皇太子,但未能如愿。為此,文宗道:“民間修婚姻,不計官品而上閥閱。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 也就是說,到了文宗時代的晚唐,人們的門閥觀念不僅沒有減弱,相反更為嚴(yán)重?;仡櫄v史,可以看到,盛唐時,“五姓”在朝廷上并無絕對的優(yōu)勢。造成的原因,仔細(xì)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一是,在當(dāng)時建唐的功勛——“關(guān)隴軍事集團(tuán)”仍有很大的勢力;二是皇帝的有意壓制;三是在大力推行的科舉考試制度中,不少庶族朝臣出現(xiàn),而當(dāng)時“五姓”還不適應(yīng)這種出仕方式;四是寒門出身的朝廷權(quán)臣的嫉恨(如武周時宰相許敬宗和李義府所為)。 但“安史之亂”后,唐朝政治中樞進(jìn)行了重建,“五姓”借助于科舉制度而重新抬頭,且勢頭兇猛,比如,滎陽鄭氏,在盛唐時為宰相者難尋身影,而自中唐開始,連續(xù)出現(xiàn)了十多位宰相和重臣,遂有“鄭半朝”之說;又如清河崔氏,有唐一代,其支房南祖房、清河大房、清河小房、青州房共10人出任宰相,“安史之亂”前,任宰相的僅僅有2人,事變后進(jìn)入中唐,則陸續(xù)有8人為宰相。高門大族之所以重新崛起,除了以蔭入仕外,掌握了知貢舉權(quán)是重要的一點,再有就是:在適應(yīng)了科舉考試制度后,高門大族深厚的家風(fēng)與知識傳統(tǒng),使他們在科舉考試中占有特別的優(yōu)勢。如范陽盧氏,有唐一代尤其是自中唐起,中進(jìn)士者超過百人。這一數(shù)量令人驚異。要知道,唐朝時,科舉考試中的進(jìn)士考試是最難的,錄取人數(shù)又少,盧氏能有此成績,自是借助于家風(fēng)與知識之厚。但高門大族中亦有始終蔑視科考制度而秉持中古貴族觀念的,比如以蔭入仕的宰相趙郡李德裕和滎陽鄭覃,李德?!皭u與諸生從鄉(xiāng)賦,不喜科試”、“尤惡進(jìn)士”,滎陽鄭覃更是建議廢除進(jìn)士制度。 綜觀“山東士族”乃至于天下士族,崔氏始終排在第一位。南北朝時,在北方,唯一可于之抗衡的是范陽盧氏。后來的稱謂,無論是“崔、盧、鄭、王”、“崔、盧、李、鄭”,還是“崔、盧、李、鄭、王”,崔、盧都排于前兩位,遂有東魏崔甗之說。而鄭氏,或排第三位,或排第四位,但始終在“四姓”與“五姓”之內(nèi),只有王、李二姓氏在排列中有變化。 到了唐朝,高門大族,雖有“五姓”之說,但以依據(jù)整體實力看,“五姓”并非前五名的排列。有唐一代,于政治而言,真正實力意義上的“五姓”,則是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河?xùn)|裴氏、京兆韋氏。唐時出任宰相的,博陵崔氏16人,趙郡李氏17人,滎陽鄭氏13人,京兆韋氏16人,河?xùn)|裴氏17人。前三位屬于唐朝“五姓”,京兆韋氏、河?xùn)|裴氏則屬于以韋、裴、柳、薛(地位在關(guān)中士族楊、杜之上,此兩姓雖各出11和10位宰相)為成員的“關(guān)中四姓”。 具體說,京兆韋氏是“關(guān)隴集團(tuán)”的重要核心成員;遲遲提到的河?xùn)|裴氏,則是整個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家族,“懿夫百家郡望,四姓為先;天下氏族,莫如裴氏!”。 在唐朝時,河?xùn)|裴氏更是以17位宰相而于數(shù)量上列士族之首,在質(zhì)量上且有裴寂、裴炎、裴度這樣的人物。之所以排除范陽盧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和隴西李氏,是因為博陵崔氏在影響力上已反超清河崔氏(為宰相者12人);棄范陽盧氏(為宰相者9人)則是因為其缺乏標(biāo)桿人物與重臣;隴西李氏在唐時有宰相12人,且因皇室自稱出自該門,而被列為官方意義的第一等高門,但實際上在士人中并不被認(rèn)可;至于太原王氏,唐時任宰相者寥寥,人物的影響力不足,且其家族在唐時要次于崔、盧、鄭、李。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東晉南朝四大僑姓王、謝、袁、蕭中的一員,蘭陵蕭氏累世與隋唐皇室聯(lián)婚,而成為“關(guān)隴集團(tuán)”的重要成員,作為特殊分子,出了10位宰相,貫穿唐朝,力量也不容忽略。但隨著僖宗時代的開始,黃巢暴起,廣明離亂,以至公元905年的“白馬之變”,收拾殘?zhí)频闹鞙?,將崔遠(yuǎn)、裴樞、獨孤?lián)p等高門朝臣一起投入滾滾黃河,李振多年參加進(jìn)士科考試總是不中,對裴樞等人懷有切膚之痛。他對朱全忠道:“這些人常自謂清流,現(xiàn)在投入黃河,就變成濁流了?!币粋€時代也就隨著遠(yuǎn)去的流水而真的結(jié)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