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職場上行走,無論身居高嶺還是足立低巒,終歸一天會隨著日頭西墜而下山的。下了山,自然,臺上臺下、人前人后,視野里的風景幡然切換成了別樣。這種別樣的風景貌似陌生,其實乃是復歸如初的熟稔,無由訝異。可是有人受不了,忍不住仰脰長吁,俯首短嘆,吁昔日門庭之若市,嘆今下門楣可羅雀。每遇這類尊容,我便想奉上一句:何必呢! 想自己,人離了崗,幾與退休無異,一肩明月,兩握清風,曾經(jīng)的熱鬧如煙飄去。宅在家里,含飴弄孫之余,操觚染翰,優(yōu)游自適,不覺花開花落,寒暑幾易。有老友臨門,哎呀一聲,說,從前你成天在外忙于應酬,請你喝酒都得預約,如今咋這么清清閑閑呢?是不是人一下來,茶就涼了。我忙給他沏了一杯熱茶。問,你讀過《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沒有?沒有,我翻書來給你念一段: “廉頗之免長平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用為將,客又復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世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意思是說,廉頗在長平被免職回家,失掉權(quán)勢的時候,原來的門客都離開他了。等到又被起用為將軍,門客又重新回來了。廉頗(氣惱地)說:“先生們都請回吧!”門客們說:“咦!您的見解怎么這樣落后?天下之人都是按市場交易的方法進行結(jié)交,您有權(quán)勢養(yǎng)得起我們,我們就跟隨您,您沒有權(quán)勢了,我們就離開,這本是很普通的道理,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老友聽畢,若有所悟,朝我肩頭猛拍一掌,哈哈一笑,連說也是也是。遂釋然。 釋然的首當是我自己。 人在本性上都是趨利避害的。這是生存自然法則,毫不奇怪。而人又是群體動物,所以人際交往是必不可少的社會活動。交往與交友在形式上相似,但在深度和質(zhì)地上不同。面對一般的點頭熟、半面交,你總不能用老朋友的標準來衡量。便是朋友,也不可苛求終生永恒,為我所用。人類學家羅賓·鄧巴研究發(fā)現(xiàn)了“150定律”,揭示人擁有穩(wěn)定社交網(wǎng)絡的人數(shù)不會超過150人。我們皆知,人的社會生活是由一個個圈子構(gòu)成的,伴隨居處環(huán)境的改變,圈子也會發(fā)生相應的變異,舊雨新知越積越多,多至超越“鄧巴數(shù)字”,則猶猴子掰苞米,懷里容積有限,兜持不住只能一個一個遺下。從這個角度看去,所謂“貴易交”,有時并非主觀刻意而為,實則囿于無奈情有可原。引而伸之,恰如一幅漫畫,畫中一個人向另一個戴帽子的人敬禮,當戴帽子的人掛冠離開后,那個人還在敬禮,不過他敬的不是人,而是那頂帽子。我輩凡夫俗子,大約都擺脫不了這個窠臼與流弊。 古圣先賢早已承認,人是有私欲的,例如求富求貴之欲、飲食男女之欲,只是告誡人們要“見素抱樸,少私寡欲”。世上絕對的正而無邪、直而無曲,好像沒有,至多難得一見。緣于此,人際間的交往含蓄多多少少的功利成分,也就不難理解了。 固然,勢利之交,難以行遠。然而世俗終究是世俗,它是一種如風無影的存在,這種存在難以抵擋也無法抵擋。終是南懷瑾先生敢言真話,水照鏡子兩廂明:“人與人的交往,人際事物的交流,勢利是其常態(tài)。純粹只講道義,不講勢利,是非常的變態(tài)。” 想來黃帝的華胥國,畢竟只是一場夢,醒來依舊是原色煙火人間。既為煙火人間,茶熱茶涼兩相宜,端起來都是一樣的喝。唯愿咂摸咂摸,皆能喝出茶味的本真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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