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反諷是我們時代的風氣——它也確實是——那么嬉普士(hipster,這個詞很難翻譯,有建議翻譯成小清新/非主流/潮人/2.5類青年的,都覺得不妥,很難準確地對應這個亞文化。所以最后不如直接音譯一個詞。)就是我們反諷化生活的原型。 嬉普士游蕩在每個城市的街道上和大學城里。這當代城市的丑角為了表明對他從未生活過的時代的懷舊感,他借用那些過時的時尚(小胡子,小短褲),過時的機械(單速自行車,便攜留聲機),過時的愛好(自釀啤酒,吹長號)。他收獲格格不入感和自我意識感。在他做任何決定之前,他經歷了幾個自我檢查的步驟。嬉普士研究各種社會形式,學習酷東西。他堅持不懈地學習,去找出那些尚未被主流文化發(fā)現的東西。他是一個會走路的名言機;他的衣服表明的是他自己之外的東西。他試圖和那個關于個性的老問題交流,但是不是通過概念,而是通過物質。 ◥ Hipster(時髦人士、炫酷青年)被認為是反諷人生的典型 他很容易成為嘲諷的對象。然而,嘲笑嬉普士只是他自己毛病的一種弱化存在。他僅僅是一個癥狀,是反諷式生活的最極端的表現。對于那些出生在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美國人——Y世代成員,或者千禧年成員——特別是那些中產階級白種人,反諷是對待日常生活的最主要的模式。你只要居住在公共空間里,不管是還是虛擬或現實的,就能看到這種現象是多么地普遍。廣告、政治、時尚、電視:幾乎所有種類的當代現存(contemporary reality)都在表明這種嘲諷的意圖。 舉例來說,一個廣告把自己稱作廣告,取笑它自己的形式,并且誘惑它的目標市場去笑話它,并且和它一起笑。在失敗之前,它就已經預料到了自己沒法完成任何有意義的事。你沒法對它做任何攻擊,因為它已經自己打敗了自己。反諷的框架起到了防止批評的盾牌的作用。反諷式生活也是如此。反諷是最具備自我防衛(wèi)的模式,因為它讓一個人可以逃避他/她的責任,逃避關于抉擇、審美以及其他東西的責任。反諷地生活就是躲在公共之中。它是一種公然的不直接,一種偽裝(subterfuge)的形式,這個詞在詞源上就意味著“偷偷逃離”(subter+fuge)。不知為何,直接的方式讓我們難以忍受。 這是如何發(fā)生的?似乎它來自這樣的信念,這一代人已經不能以文化的名義貢獻任何東西,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完成。或者,對任何信念的嚴肅承諾,到最后都會被一個反對的信念所容納,讓第一個信念顯得可笑,甚至是可鄙。這種防衛(wèi)性的生活方式預先就已經投降了,它只反應,而不是行動。 因特網時代的生活毫無疑問促進了這種反諷的敏感的繁榮。一種風氣(ethos)通過這種媒介可以迅速而廣泛地傳播。我們不能處理手頭上的事情,表現在我們日益使用和依賴數字化技術。我們優(yōu)先遙遠的事情,而不是當下的,優(yōu)先虛擬的,而不是現實的,通過這些帶我們到別處的小設備,我們被吸收進了公共和私人領域。 此外,懷舊的周期已經變得越來越短,我們甚至可以給當下的時刻注入某種感傷。例如,通過某些數字濾鏡來“預洗”一些照片,可以帶來某種歷史的氛圍。懷舊需要時間,我們沒法加速這種具有意義的紀念。 當我們獲得了一些技巧(多任務,電子設備狂( technological savvy)),其他的技巧卻遭殃了:交流的藝術,觀看人的藝術,被看的藝術,還有在現場的藝術。我們的行為不再服從微妙、細膩、優(yōu)雅以及關注,這些素質只在早些時代里受到推崇?,F在,內向和自戀當道。 我生于1977年,在X世代的尾巴上,我在90年代成年。這個年代整齊地包含在兩座建筑物的垮塌之間——1989年的柏林墻和2001年的雙子塔——現在看起來,這個年代相對免于反諷。垃圾搖滾運動(grunge movement)在審美上和態(tài)度上都是嚴肅的,它有一個好斗的反抗權威的立場,而朋克運動也有這種立場。在我的可能過于懷舊的記憶里,女權主義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環(huán)保主義者獲得了廣泛的關注,種族問題更加公開地討論:所有的這些激動人性的事情都包含了同樣的激情和興奮,正是這些觸動著那些見證百年或千年跨越一代人。 但是千年蟲來無影去無災。我們在90年代曾充滿希望,但是希望是如此脆弱的一種感情;我們需要一種自我防衛(wèi)的機制,因為每一代人都有一個。對于X世代,這種防衛(wèi)機制是一種刻意的冷漠。我們則是積極的不在乎。我們的原型是個穿著法蘭絨格子衫的懶鬼,懶散地過日子,獨自呆在房間里,還被誤解著。我們連不關心也感到無聊時,我們茫然地憤怒而且憂郁,吃抗抑郁藥就像吃糖果一樣。
◥ 《猜火車》劇照:在房間里揮霍青春的少年 從這樣的角度,這個反諷的群體顯得簡直太舒服了,而且無腦地馴服。反諷式生活是個第一世界的問題。對有著相對良好的教育和經濟上安全的人,反諷就像是一張你永遠不用還的信用卡。換句話說,嬉普士支出的是虛假的社會資本,連一個真誠的硬幣都不用還。他并不擁有他占有的任何東西。 顯然,嬉普士(男或女)一直明顯地在激怒我,但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為什么。我意識到,他們惹惱我是因為,盡管我從遠處觀察他們,他們還是我自己的一個放大版。 我也一樣,表現出反諷的傾向。舉例來說,我覺得很難給予真誠的禮物。相反,我經常給一些在過去只會在白象禮品交換游戲中才被接受的禮品:從舊貨店買來的俗氣的畫作,一個印有“德克薩斯,孤星州”浮華影像的咖啡杯,塑料制的墨西哥摔跤手塑像。這些禮品適合在當下一笑,但是在長期幾乎毫無價值。那種有責任去為一個朋友選擇個性化的、有意義的禮物的想法,讓人感覺太親密也太重大了。我有點不能忍受我真誠地選擇的一個禮物,我的朋友卻不喜歡。僅僅是注意到了我自己的自我防衛(wèi)行為,讓我開始深深地覺得,反諷的姿態(tài)可以有多大的潛在毒害。 首先,它表示深切地厭惡風險。出于恐懼和預先感到的恥辱,反諷式生活預示著文化上的麻木,引退以及失敗。如果生活僅僅是一些俗氣物品的集合,無窮無盡的諷刺笑話和流行指涉,一場看誰在意得最少的競賽(或者,至少一場這樣的競賽的表演),那看起來我們已經犯了集體錯誤。這就是我們空虛和存在上的萎靡不正的原因嗎?還是一個癥狀? 縱觀歷史,反諷有著非常有用的目的,例如為不曾說出的社會緊張關系提供一個修辭上的緩解。但是我們當代的反諷模式要深得多:它從修辭的領域滲透到生活自身。反諷的風氣可能會導致個人和集體心靈的空虛和乏味。從歷史上看,空虛到最后總會由某種東西來填充——而且常常是一個危險的東西。原教旨主義者絕不反諷;獨裁者絕不反諷;那些在政治領域里做改變的人,不管他們站在哪邊,也從不反諷。 我們在哪里可以找到非反諷生活的例子呢?它看起來是什么樣呢?非反諷的范例包括非常年幼的兒童,老人,篤信宗教的人,有種嚴重精神或身體殘疾的人,受過苦的人,以及那些來自經濟和政治上窘迫的地方的人,嚴肅是那里最主要的心靈狀態(tài)。我的朋友Robert Pogue Harrison在最近的一次談話中這樣說:“凡是在真實凸顯出自己的地方,它就會驅散反諷的濃霧?!?/p> ◥ 觀察一個四歲的孩子的日常生活,在她的行為里,你不會發(fā)現最輕微的反諷。 觀察一個四歲的孩子的日常生活,在她的行為里,你不會發(fā)現最輕微的反諷??梢赃@么說,她還不習慣于反諷的面紗。她喜歡她所喜歡的,并且毫不掩飾地宣布。她并不特別在意別人的審視。她沒有隱蔽在間接的語言后面。然而,在生活中最純粹的非反諷的模范,還是那些在自然界中所發(fā)現的:動物和植物免于反諷,反諷只在人類中間存在。 需要什么來克服反諷的文化上的拉力?遠離反諷意味著想什么就說什么,說什么就想什么,并且考慮嚴肅和直接作為一種表達的可能性,而不管其內在危險。這意味著要去培育真誠、謙卑以及自我謙抑,并且把輕浮和俗氣在我們的集體的價值尺度上降級。它可能還包括誠實的自我清查。 這就是一個開始,看看周圍你的生活空間。你是把自己放在了一堆自己真的喜歡的東西中間,還是一堆你僅僅因為它們古怪你才喜歡的東西中間?聽聽你自己的話。問你自己:我是不是主要通過內部笑話(inside joke)和流行文化指涉來交流?我所說的話里有多少百分比是有意義的?我用了多少夸張的語言?我是否假裝冷漠?看看你的衣服。你衣柜里的衣服有多少可以說像是制服,是某種特定風格原型(秘書,流浪漢,輕佻女郎,你自己作為一個小孩)的衍生或聯想物。換句話說,你的衣服是指別的東西,還是僅僅它們自己?你是否有意地看起來像是書呆子、古怪或者丑陋?換句話說,你的風格是不是一種反風格(anti-style)?最重要的問題:悄悄地、線下地、不公開地改變你自己,這種感覺如何?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曾經有過驅逐反諷的嘗試。在藝術領域里寬泛地稱之為新真誠(New Sincerity)的運動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他們把自己定位在回應后現代犬儒主義、冷漠以及元指涉(meta-referentiality)。(新真誠最近和David Foster Wallace的作品,Wes Anderson的電影以及Cat Power的音樂聯系起來)。但是這些嘗試沒能堅持下去,正如這個深反諷(Deep Irony)時代所證明的。 未來的時代會怎樣看待這種瘋狂的諷刺和對愚蠢的不加反思的培養(yǎng)?我們滿足于留下一大堆檔案,里面全是各種視頻剪輯,里面的人在做各種蠢事?反諷的遺產真的能稱得上是一種遺產嗎? 反諷的生活無疑是對于有著太多的安慰、太多的歷史以及太多的選擇的問題的臨時性回答。但我堅信這種生活模式是不可行的,它隱藏了很多社會和政治危險。因為如此大的一個人群,他們通過我所描述過的否定的模式,喪失了自己的公民聲音,這種行為變成從整個群體的文化遺產中吸取能量。人們選擇繼續(xù)躲在反諷的外套后面,但是這種選擇等同于再開心不過地向一個商業(yè)和政治實體投降,那些商業(yè)政治實體正好成為自我嬰兒化的大眾的父母。所以,與其嘲笑嬉普士——一個時髦的愛好,尤其是嬉普士們也是——不如自己去決定是否被反諷的灰燼淹沒了。它只需要很小的努力就能掃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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