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槐樹,不分大街小巷,不分何種人家,到處都栽著有。在五月里,你如登景山之巔,對北平城作個鳥瞰,你就看到北平市房全參差在綠海里。這綠海就大部分是槐樹造成的……”這是張恨水先生1948年在文章《五月的北平》里寫到的,我未曾于五月登過景山,但高樓林立的當今北京,想看那槐樹的綠海,或許比那個年代要簡單些。 公園名勝,街巷庭院,北京總離不開槐樹,貴到紫禁城里的“蟠龍槐”,古到北海畫舫古柯亭距今一千三百多年的“唐槐”,近到1935年至1938年遍植的“行道樹”,再到由我家右安門經牛街,一直延伸到象來街(今長椿街)的亭亭綠蔭,好像這一提起古都風貌,才發(fā)現原來生我養(yǎng)我的北京竟一直被槐樹包裹著。 那為何北京偏愛槐樹呢? 我想,這與北京的人文情懷有關。 作為當世少有的建城史超過三千年的城市,北京歷來被譽為歷史文化名城,燕國舊都,邊塞重鎮(zhèn),自遼代以來,更是五朝建都于此,古人因槐有君子之風,正直、堅硬,蔭蓋廣闊,獲得了各階層的喜愛,代表了一種美好的政治象征。宋代有《詠槐》之作,其中“三槐只許三公面,作記名堂有幾家。”兩句講了一個周代宮廷的典故,《周禮》有“面三槐,三公位焉”的記載,說是周朝宮廷外種三棵槐樹,周代最高官銜太師、太傅、太保三公朝見天子和處理民間投訴時,均站在樹下??梢娺h在幾千年前,槐樹就代表了百姓對夙夜為民的公卿士大夫階層的一種敬仰。 元代以來,北京種槐樹的歷史就已經有了記載,國子監(jiān)、貢院里種槐樹有助于考生的“文運”,而現在,國子監(jiān)里古槐依舊成片,其中在彝倫堂前西側有一棵雙干古槐,據說它是元代國子監(jiān)第一任祭酒許衡所植。曾護佑三朝舉子高中,距今已七百多年?;睒涔艠愕溲?,吉祥昌瑞,我還查到,我國自周代起就在皇宮種植槐樹,槐樹又稱“宮槐”,故明清之際,故宮里的古槐很多。如武英殿斷虹橋畔的元代的“紫禁十八槐”。據《舊都文物略》載:“橋北地廣數畝,有古槐十八,排列成蔭,頗飽幽致”。明清兩代,王公大臣和宮人們出入西華門都要走這里,老佛爺去頤和園也要經過這十八槐。 受京城影響,京郊的很多村莊也分布著古槐,網上有資料說,西郊萬壽寺門前有元代“萬壽槐”、香山門前小橋南有金代“香山槐”、臥佛寺西和櫻桃溝交接處的古柯院有“明槐”、京西戒臺寺山門里有“遼槐”、延慶縣八達嶺林場門前小橋旁有“元槐”、懷柔柏崖廠村口河畔有“柏崖廠漢槐”等等等等。如果有機會,真應該好好看看,不過,不知道碰巧去到的時候,還能不能想起來。其實就拿現在來說,從我家到單位,從市中心到郊區(qū),到處可以看到粗壯的槐樹,可是否幾百年,后人還能有今人的情懷? 我家門口的右內西街,道路兩旁的槐樹樹干2~3米處分岔,華蓋亭亭,樹冠巨大。冬天還不覺得如何,一到夏天,枝葉茂盛,簡直就是用樹葉一層層搭起高大的“涼棚”,給早起出門之人遮擋東邊射來的陽光,供午休后的老者樹下聊天下棋乘涼,傍晚,成群結隊的孩子們在樹下玩耍,慢慢長大?;睒涑墒a,郁郁蔥蔥,好像守護這條街道的忠誠衛(wèi)士,就算是突然下起了小雨,也不用著急,有密實的槐樹葉給擋著,讓人們可以從從容容移步到屋檐下。當然,槐樹愛生蟲也是事實,早上遇到同事,她說起自己小時候住在大雜院兒的奶奶家,院子里有棵超級大的槐樹,一到夏天,全是“吊死鬼兒”,后來崇文門一代拆遷,“吊死鬼兒”也沒了,院子沒了,樹也沒了,奶奶也沒了…… 1986年,槐樹被選為北京的市樹(另一種為側柏),或許老百姓取的寓意是“門前種槐,進寶招財”。但不可否認的是槐樹在北京普及開來,另一個關鍵是在于它的物種優(yōu)勢。易活,耐酸堿,生長要求低,適合在北京種植。它的根能在土壤中扎得很深,有很強的吸水肥的能力,雖喜歡陽光,卻又耐蔭,抗寒性強,又耐高溫,對土壤通氣性能要求不嚴格,在較密實的土壤中也能頑強地生長。要這么看,我們生存的環(huán)境除霧霾外,其實也夠“嚴酷”的。據民國時期記載,北京曾廣種槐樹、美楊、欒樹、柳樹、合歡、芩葉楓、元寶楓、黃金樹、榆樹、桑樹、龍須柳、椿樹等,到今天,或許那些樹種還在,但已沒有一種比得過槐樹這么廣泛的分布。 我小時候,北京還對古樹進行了分級,300歲以上的古樹定為“一級”,100至300歲的古樹定為“二級”。記得當時有人在樹干上釘或綠或藍或紅的牌子,將古樹都掛牌登記保護起來,據說光保護下來的就有幾萬棵之多。 還有人說,老北京喜槐,與它是移民城市有關。明成祖遷都,移民于山陜,山西洪洞縣是個大中轉站,故有“問我故鄉(xiāng)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敝f,先民對槐樹充滿情感,視為生命的根脈,而現在同樣的問題,卻也無法再用種樹來解決。當然,老北京植樹的規(guī)矩也多,槐樹也不是哪兒都能種,“桑棗杜梨槐,不進陰陽宅?!边@是指此五種樹屬硬雜木,不延年,易變形,不能用來蓋房子,所以以前槐樹若是被砍,多半是用來燒柴。 這個月份,槐樹花開,五月洋槐,七八月國槐,我寫下今天這篇是因為我們的城市在不斷的發(fā)展,很多老樹被保護了起來,但更多的,已經不復存在。我愛這座城市,因為她伴隨了我迄今為止的全部生命,記得之前去到宣武門外拆遷那塊兒看最后一眼的時候,一株高大古槐孤零零的站在廢墟中間,現在也不知道是否還在。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城市綠化越來越好是不爭的事實,只是如今的北京,雖也人文薈萃,但樣子變得讓我有點感慨。 “可是,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我愛我的母親。怎樣愛?我說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討她老人家喜歡的事情的時候,我獨自微微地笑著;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時候,我欲落淚?!边@是老舍先生《想北平》中的段落,1928年至1949年,逾20年的時間里,北京的名字叫北平,雖未曾經歷,但馬吉克先生卻有點兒小懷念。 (作者:馬吉克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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