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白書勢銘

南朝宋·鮑照（？-466）

【原文】

秋毫精勁，霜素凝鮮。沾此瑤波，染彼松煙。

超工八法，盡奇六文。鳥企龍躍，珠解泉分。

輕如游霧，重似崩云。絕鋒劍摧，驚勢箭飛。

差池燕起，振迅鴻歸。臨危制節(jié)，中險騰機。

圭角星芒，明麗爛逸。絲縈發(fā)垂，平理端密。

盈尺錦兩，片字金鎰。故仙芝煩弱，既匪足雙；

蟲虎瑣碎，又安能匹。君子品之，是最神筆。

【譯文】

毛筆精良勁健，絹素鮮亮光潔。沾上瑤池清水，研磨松煙墨汁。工巧超過永字八法，奇妙盡蓋六種書體。鳥兒起飛蛟龍騰越，珠串分解泉流濺飛。下筆輕處如霧氣游動，重處如濃云崩頹。筆鋒斷絕處如利劍斬物，筆勢驚險處如羽箭疾飛。群燕展翅參差不齊，鴻鵠奮翼迅速回歸。面臨危境能夠控制節(jié)奏，陷入險地可以突生妙計。圭玉鋒芒畢露閃動生光，鮮明絢麗光彩四射。就像白絲和黑發(fā)相互縈繞懸垂，端緒密集卻又平直雨有條理。一尺卷幅價值整匹錦緞，寥寥數(shù)字需要一溢黃金。因此仙人書、芝英書顯得小氣柔弱，已不足與之相提并論；蟲書、虎爪書顯得瑣屑零碎，又怎能與之抗衡匹敵？君子品評此種書法，最可稱為神來之筆。

【注釋】

飛白：一種特殊的書法，其特點是筆劃中絲絲露白，如枯筆所寫。相傳東漢靈帝時修飾鴻都門，工匠用刷白粉的帚子刷字，蔡邕見后受到啟發(fā)，遂創(chuàng)此書體。

秋毫：本指鳥獸在秋天新長出的細毛，后用來指毛筆。

“霜素”句：素是白絹，紙張發(fā)明以前常用來書寫。此句形容白絹的光潔。

瑤波：指用于磨墨的清水。

松煙：指墨。以松樹燃燒后凝結(jié)的黑灰制成的墨，叫松煙墨。

八法：相傳蔡邕、王羲之曾以“永”字為例闡述正楷運筆的八種方法，為側(cè)（點）、勒（橫）、努（直）、趣（鉤）、策（斜畫向上）、掠（撇）、啄（右邊短撇）、磔（捺），稱為“永字八法”（見李溥光《雪庵筆法》）。

六文：《漢書·藝文志》載，王莽變八體書為六體，即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等六種字體。

企：踮起腳跟。此借鳥起飛形容書勢。蔡邕《篆勢》：“龍躍鳥震?！?o:p>

崩云：云堆積欲下垂狀。

“差池”句：晉索靖《草書狀》：“玄熊對距于山岳，飛燕相追而差池?！辈畛兀呵昂蟾叩筒积R。

“振迅”句：東漢蔡邕《篆勢》：“遠而望之，若鴻鵠群游，絡(luò)繹遷延?！裱福赫癯峒诧w。

制節(jié)：控制而有節(jié)奏。

騰機：猶言突生妙計。

圭（guī）角：即指圭玉的棱角，猶言鋒芒。圭是古代一種玉制的禮器，呈長條形，其尖端如劍尖。星芒：星的光芒。梁庾肩吾《書品》：“真草既分于星芒，烈火復(fù)成于珠驪。”

爛逸：光輝閃射。

“絲縈（yíng）”句：因為飛白書如運枯筆，墨跡絲絲如發(fā)，空白處亦如絹絲，故云。

端：緒。

錦兩：指錦緞一匹。古時以錦緞為貨幣，此言飛白書之珍貴?！蹲髠鳎压辍罚骸埃R侯）以幣二兩……適齊師?！倍蓬A(yù)注：“二丈為一端，二端為一兩，所謂匹也。”

鎰（yì）：古代重量單位，二十兩為一鎰。

仙芝：與下句“蟲、虎”均為書法字體。據(jù)南朝齊蕭子良《古今篆隸文體》載，有仙人書、芝英書、蟲書、虎爪書等。

作品鑒賞

開篇四句，作者先鋪寫書寫工具和材料的精美?！扒锖辆珓拧?，寫用筆之良，“霜素凝鮮”，寫書縑之美，“沾此瑤波”，寫墨色之潤，“染彼松煙”，寫用墨之黑。通過這些帶有奇幻色彩的文字，展示了一個純凈而又瑰麗的神奇世界。這個世界由黑白二色組成。白的，是“凝鮮”的“霜素’’，像布滿了霜雪，潔白而鮮亮。黑的，是墨色的線條，墨色如同“瑤波”“松煙”，碧潤生輝，一點如漆；線條“精勁”有力，有如躍動著生命一般。

“超工八法，盡奇六文”二句，概寫“飛白”之奇。這是完全不同于以往用筆方法和任何一種書體的新樣式。它超出了傳統(tǒng)“八法”用筆的范疇，“八法”和“飛白”比起來，顯得拘束呆板，墨守成規(guī)，它標新立異，傳統(tǒng)的“六文”，不論是古文、奇字、篆書，還是隸書，繆文、蟲書，都不如“飛白”的新穎、奇特。它們在“飛白’’面前顯得平常庸俗。而“飛白”以它的新致拓開了一個更為廣闊，更為自由的抒情天地。

接下來，作者便放筆鋪寫“飛白書勢”的美和動勢。這是一個凝聚著力和充滿了美的世界。一個口字的形態(tài)，或如“鳥企”，體態(tài)優(yōu)雅，動作閑逸；或如‘‘龍躍”，形體宛轉(zhuǎn)，勢若騰空。再察看細部，點畫的分斷處，宛如“珠解”，筆筆分明而又筆斷意連；點畫的連接處，恰似“泉分”，既別而背之，又渾然一體。用筆輕重交替，鋪墨處“重若崩云”，飄忽處“輕若游霧”，乍驚乍喜，神情恍惚。轉(zhuǎn)折處，斬釘截鐵，痛快利落，如“鋒絕劍摧”；疾行處，一觸既發(fā)，勢不可遏，如“驚勢箭飛”。起筆處，宛然“差池燕起”，姿態(tài)安詳，變化多端；收筆處，又似“振迅鴻歸”，鼓翅振羽，茫然而失。緊急處，猶如“臨危致節(jié)”，從容不迫，下筆有度；險要處，恰如“中險騰機”，藏而不露，騰挪有方。透氣處，如同“圭角星芒”，頓生“明麗爛逸”之感；鋪白處，妙似“絲縈發(fā)垂”，引讀者以“平理端密”之想。再縱覽全幅，作者只覺眼前一簇簇“錦裁"，一片片“金溢”，滿篇生輝，妙不可言，完全溶入了這個神奇而又迷人的境界之中。

最后，作者表達了他對“飛白”這種新穎的書法樣式的看法：“仙芝繁弱，既匪足雙；蟲虎瑣碎，又安能匹。君子品之，是最神筆?！庾R到，這種書體和以往那些浮淺的，故作姿態(tài)的所謂創(chuàng)新絕然不同，不能相提并論。不僅在內(nèi)容方面，“飛白”以它深厚的意蘊與“仙人書”“芝英書”之流畫清了界線。而且從形式上，“飛白”也同樣以它豐富的意像與“鳥蟲書”“龍虎書”涇渭分明。全文以“是最神筆”作結(jié)，抒發(fā)了作者由衷的贊美之情。

此駢文的行文脈路，對“飛白書勢”的藝術(shù)境界，作了逐層的欣賞，領(lǐng)略了“飛白書勢”的神采和意蘊。從作者筆下，不僅感受到了“飛白”之中自然生動、儀態(tài)萬方的意象，也能覺察到，這是一種有性格，有生命的書法線條，并透過線條的意像，窺探到自然的奧秘。這就是書法欣賞和人生體驗的統(tǒng)一。它表明了作者正是用自己的全部生活經(jīng)歷，全部身心來感受書法，欣賞書法的。

此文在形式方面也很有特色。作者用“銘”這種文體寫“飛白書勢”，在短短的一百余字中，把“飛白”展現(xiàn)的形像生動，巨細無遺。通觀全篇，不僅全文鋪陳有序，文勢極強，而且層層設(shè)喻，想像極為豐富。

后世影響

這篇駢文為書法論著。文章以四六體韻文描述飛白書，文辭優(yōu)美，極形容之能事，對研究南朝的書法審美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文章雖專為描述飛白書而作，但對南朝后的行、草書創(chuàng)作也頗有啟發(fā)，如其：“鳥企龍躍……明麗爛逸”句。此文這種將飛白書作為動態(tài)的凝固來欣賞與描寫的作法，是具有現(xiàn)代藝術(shù)意識的審美方式，對當代書法的創(chuàng)作也有一定的啟示。[5]

作者簡介

鮑照（？-466），南朝宋文學家。字明遠。本籍東海（治所在今山東郯城）；一說上黨（今屬山西），可能是指東海鮑氏的祖籍。他的青少年時代，大約是在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一帶度過的。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鮑照20多歲時,為了謀求官職，去謁見臨川王劉義慶，獻詩言志，獲得賞識，被任為國侍郎。劉義慶在這一年任江州刺史，他也在同年秋到江州赴職。元嘉二十一年（444），劉義慶病逝，他也隨之失職，在家閑居了一段時間。后來，又做過一個時期始興王劉□的侍郎，在劉□和太子劉劭一起謀殺宋文帝之前，他已離去。宋孝武帝劉駿起兵平定劉劭之亂后，他又出任過中書舍人、秣陵令等小官。孝武帝大明五年（461），做了臨海王劉子頊的幕僚，次年,子頊任荊州刺史，他隨同前往江陵，任刑獄參軍等職。孝武帝死后，明帝劉彧殺前廢帝子業(yè)自立，子頊響應(yīng)了晉安王子勛反對劉彧的斗爭。子勛戰(zhàn)敗，子頊被賜死，鮑照亦為亂兵所害。鮑照一生沉淪下僚，很不得志，但他的詩文，在生前就頗負盛名，對后來的作家更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他的文學成就是多方面的。詩、賦、駢文都不乏名篇，而成就最高的則是詩歌，其中樂府詩在他現(xiàn)存的作品中所占的比重很大，而且多傳誦名篇。最有名的是《擬行路難》18首。鮑照的集子有南齊永明年間虞炎奉文惠太子蕭長懋之命所編10卷。現(xiàn)存鮑照集以《四部叢刊》影印明毛□校本《鮑氏集》為較早。明代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本《鮑參軍集》為最流行。鮑照集的注釋，始于清末的錢振倫，他的注本沒有來得及刊行。近人黃節(jié)在錢注基礎(chǔ)上作了補注，稱《鮑參軍詩注》，今人錢仲聯(lián)作《鮑參軍集注》，附有《鮑照年表》。

《飛白書勢銘》是南朝宋詩人鮑照創(chuàng)作的一篇駢文。這篇駢文重點論述了書法藝術(shù)中飛白一勢的特點。作者用形象生動的比喻，將飛白書勢的形態(tài)、作用、妙境一一寫出，使靜態(tài)的視覺藝術(shù)，變成具有動態(tài)美的藝術(shù)，使黑白的藝術(shù)，變?yōu)樯拾邤痰乃囆g(shù)。全文用語多雄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