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法官回首變革：渴求大刀闊斧

　　9月5日，上海任命了首批289名法官助理和檢察官助理，滬上司法改革方案終于揭開神秘面紗，邁出第一步。

　　舉措一出，外界嘩然，紛紛猜測這將是“史上最大力度”的司法改革。

　　退休法官羅衛(wèi)平是司法改革的擁躉之一，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從事法律工作，他眼見過運動式的司法改革，更親歷了“人能勝法”的司法時代。

　　羅衛(wèi)平坦言，改革一直在進行，只不過，“三十多年來一直在小打小鬧、隔靴瘙癢，如今大刀闊斧，在所難免?！?/p>

　　1.“開荒”法官

　　80年代初，中國法制與司法恢復與重建之時，已經在插隊時落戶北大荒的羅衛(wèi)平參加了哈爾濱電大的培訓班學習法律。

　　那時的他不了解十一屆三中全會意味著什么，也沒計劃學習法律將來能做什么，只是隱約覺得，這會是一次轉機。

　　“三中全會以前，一切靠人治，根本沒有法律，也不需要法律。此后步入了市場經濟，一切需要規(guī)則了，法律才成了工具?！倍嗄曛螅呀浲诵菔嗄甑牧_衛(wèi)平才意識到，自己誤打誤撞拿了法律?？莆膽{，竟然成了“稀缺人才”。

　　那時候根本沒人學法，讀電大的羅衛(wèi)平也曾經動搖過，因為那時的法律給他的記憶與公平公義無關，完全是“一場運動式的開始”。

　　課上，老師告訴羅衛(wèi)平憲法是全國各族人民、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yè)事業(yè)組織根本的活動準則；而課下，羅衛(wèi)平見到的卻是“用土改的方式嚴打，這與法律是相悖的”。

　　死刑犯過街的場面依然深深印在花甲之年的羅衛(wèi)平腦海中，前面有警笛的警車開道，后面緊跟著大卡車，上面站著被捆綁著即將行刑的死刑犯，胸前掛著木牌，上面寫有名字、性別、年齡及罪行等，這些名字上面還畫著黑色的大叉?？ㄜ囇赝窘涍^，廣播里播放著犯人的罪行和宣傳“嚴打”斗爭的口號。

　　還是學生的羅衛(wèi)平無法理解，按照《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執(zhí)行死刑應當是相當費時的，犯人怎么可能抓住沒有半個月已經斃掉了？

　　因為對自己所學產生了疑惑，拿到專科文憑后，羅衛(wèi)平并沒有從事法律相關工作。

　　1987年，因政策改變羅衛(wèi)平得以同分居八年的妻子重聚，隨妻子落戶上海。他需要一份新工作，這才到法院面試。而轟轟烈烈的嚴打時代已經過去多年，羅衛(wèi)平終于明白，他曾經隱約感受到的轉機是什么。

　　“法律文憑”一下子變得金貴，一句上海話不會說的他順利拿到了法院經濟庭的工作，身邊的同事甚至領導大多數(shù)從未接觸過法律，一邊工作一邊讀夜大學習。

　　1992年，剛剛工作五年的“外來人” 羅衛(wèi)平當上了副庭長。1998年，羅衛(wèi)平成為有了高級法官頭銜的法官。

　　彼時，正是十五大提出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開始，“羅衛(wèi)平們”成了時代的受益者。

　　得益于中國的法治建設，羅衛(wèi)平一路順風順水當上了知識產權審判庭的庭長。但提及司法改革，眼前這位身材瘦削、性格執(zhí)拗的退休法官，卻難掩無助和失望的神情。

　　健談的羅衛(wèi)平早已不愿提起自己“抑郁癥法官”這個標簽，而他卻絲毫不避言，自己因患抑郁癥離開一線，和彼時的法律環(huán)境脫不了干系。

　　2000年，庭長羅衛(wèi)平親自承辦的一件案子，上報后卻被上級法院以完全相反的結果改判。其實，羅衛(wèi)平當了十多年法官，也常常遇到普通經濟糾紛，原告找他的哥們求情，被告找他的領導施壓，到了法庭上，雙方都打人情牌有恃無恐，他這個法官根本無法調解。

　　2000年那次的全盤否定，羅衛(wèi)平知道真相卻完全無能為力，“這就好像是對我自己過去的全盤否定”。

　　當法官的十四年，羅衛(wèi)平兩度因抑郁癥倒下?！胺杀緛聿唤∪?，模糊的空間非常大，自由裁判權非常大，怎么判案本身就在法官的一念之間，壓力太大”

　　退休后的羅衛(wèi)平說，自己判過的上千件案子中三分之二能做到盡量公平，但越是影響大的，越是爭議大的，他越無力左右。

　　“我也想秉公辦案，但問題是沒有公可以給我秉，很多時候甚至非常荒唐。”羅衛(wèi)平說，曾有一位公安局長出身的老領導，心情不好時，就把審判員審判報告里寫的3年改成了7年了，“這一筆，可能就是法庭、辯論律師、檢察官幾個月的工作都等于白做了”。

　　沒有人比工作在一線的法官、檢察官、律師更盼望司法改革，但羅衛(wèi)平從前見到的改革卻總是“小打小鬧”。

　　1995年出臺《法官法》時，很多人因為文憑被摘了法官的帽子，羅衛(wèi)平還挺高興，專門去考了個專升本，他以為，“不懂法的人不能再指手畫腳了”。

　　但是《法官法》之后，小法官依舊聽庭長的，庭長依舊聽審判委員會的，審判委員會依舊是非科班出身的行政官員組成，行政官員依舊要考慮人情關系、地方保護等各種與案情毫無關系的因素。

　　“《律師法》、《物權法》、《婚姻法》能看得出法律在一點點完善，但如果人能勝法，這些改革無異于隔靴搔癢?！?002年十六大召開，“司法體制改革”第一次做出全面闡釋，羅衛(wèi)平沒有再在一線感受那些改革帶來的變化，但在他關注著的幾個試點城市，“摸著石頭過河，誰也不敢全面鋪開，根源問題更沒有人敢去觸及。

　　在羅衛(wèi)平親身經歷中，法律從無到有，從蠻暴到制度有著漫長的過程。

　　當年，上海第三絲織廠倒閉，這家洋務運動時期成立的老廠尾大不掉，成為沒人愿意碰的燙手山芋，而《破產法》剛剛出臺，誰都不想做出頭之鳥。羅衛(wèi)平被指派處理第三絲織廠倒閉，他從未做過破產案，可以依照的只有一個尚不完善的《破產法》，更不用說廠里幾千號員工和數(shù)不清退休員工的抵觸情緒。

　　他一個人跟工會主席周旋談賠償談，跟廠商博弈談設備估價，跟銀行求情談債務清算?！皠e說領導會來干擾，上門求領導恐怕都避之不見”。

　　羅衛(wèi)平四處奔走，終于拿下了頭疼的破產案，案子受到上級大力贊賞，羅衛(wèi)平拿了獎狀，判例還被寫進了教材。

　　他清楚記得那時斷案的興奮感，“無所顧忌，只要不違法”，那是羅衛(wèi)平看來最美好的時刻，但卻無法復制。

　　上海司法改革方案一出，羅衛(wèi)平第一個跳出來支持，因為他沒有想到，改革竟然觸碰到了他所認為的核心----司法獨立。

　　“無論能不能改變現(xiàn)狀，至少上海是第一個行動的，也是動作最大的”。羅衛(wèi)平指著電腦屏幕上的“法官、檢察官的員額制”：將法官、檢察官縮減至員工總數(shù)的33%，剩余52%的人將成為司法輔助人員，15%的人將成為行政管理人員。法院運行將“以法官為中心、以審判為中心”。

　　羅衛(wèi)平激動地告訴記者，這33%的“精英”法官未來將對自己辦理的絕大多數(shù)案件具有獨立的審判權，不再需要向庭長、院長請示并得到同意簽字后再出裁決文書，同時，他們也將會對自己每一次審判全權負責。

　　這是他盼望了14年的權利，“在一線判案的法官才能切身感受，獨立的審判權意味著真正的司法獨立”。羅衛(wèi)平接到許多昔日同事、學生打來的電話，員額制幾乎是整個上海司法界的爆炸新聞。

　　當然關注的焦點更多卻是擔憂：33%的“精英法官”會是誰？這也是羅衛(wèi)平的憂心所在。

　　羅衛(wèi)平在法院系統(tǒng)工作多年，他清楚在法院里黨委、辦公室、工會、案管辦、政治部等往往比基層法官擁有更高的職級。

　　“這些‘高級法官‘們能不能’讓賢’？進入33%所謂‘精英法官’隊伍的，會不會還是那些既得利益者？”盡管上級單位一再讓羅衛(wèi)平三緘其口，但他還是在接受采訪時直接表達了自己的擔心?！叭绻l進33%'的問題處理不好，可能會導致一批優(yōu)秀青年法官離職，

　　這就要考驗改革智慧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