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城的心學之路及思想特質(zhì) 賈乾初 [摘要]林東城作為泰州學派重要一員,長期被學界忽視。其學行在繼承發(fā)揮心齋、龍溪之學的同時,亦體現(xiàn)出自己的傾向性變化,愈益重視工夫,對現(xiàn)成良知表現(xiàn)出相當程度的批評。由于他身份地位的改變,從而背離了泰州學派平民儒學的主脈,成為泰州學派分化的代表人物之一。 一、被忽視的泰州后學林東城 在泰州學派研究中,林東城的研究尚屬空白。林東城是與王東厓、王一庵同為心齋門下一傳弟子。但由于其享年不永,且所存文獻僅一文集,其中有關(guān)思想內(nèi)容又居少數(shù),我們很難窺見其思想風貌,這是林東城被忽視的一個重要原因。另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據(jù)目前我們能看到的材料來看,一般認為東城的心學思想以闡明和發(fā)揮心齋、龍溪的心學思想為主,并無新創(chuàng)造,因而研究價值不大。我們不能認同上述看法。根據(jù)我們的搜羅與研究,林東城盡管由于享年不永,其心學思想未能臻于圓熟,但已表現(xiàn)出某種傾向性變化,并且,林東城的學行與王艮身后泰州學派的分化還存在某種代表性的聯(lián)結(jié)。就此而言,我們認為林東城顯然是不應(yīng)該被忽視的。 林東城(1498—1541),名春,字子仁,號東城,泰州人。據(jù)東城所述,林家祖籍為福建福清縣方城里,高祖文閏公和從伯祖林彬相繼戍居泰州,隸揚州衛(wèi)泰州千戶所。到東城這一代,林家已相當貧困。其父為“漕卒”,為生計而長年勞作在外。東城“少孤弱,終鮮兄弟”,他的母親許氏對其成長“劬勞實多”。林東城很小的時便因家貧至王氏家作傭工?!巴跏弦娖浠郏蚴古c子共學?!?/SPAN>這里的“王氏”有學者指為王艮,誤。據(jù)唐荊川所作《墓志銘》:“始,君幼不知書,父故苦貧也,不能資君以書,以馀子給事千戶王某所,其奇君,令與其子王烈同學書,君自是始學書?!?/SPAN>是知,此“王氏”為“千戶王某”,其名未傳,并非王艮殆無疑義。盡管只是“始學書”,但此契機對林東城日后擺脫底層勞動者的身份,最終進入士紳階層起到了重要作用。蓋“林氏自徙泰州,未有以儒顯者。為儒,自君始”。 東城“為儒”之路是相當艱辛與困苦的?!赌怪俱憽酚浽疲骸?/SPAN>君始以窘故,幾廢書者屢矣。君讀書,居常以竹筒注膏系衣帶間,惟所適則出膏於筒,燃火讀書。君父為漕卒,君又獨與母、妻織屨??棇?、讀書,率以夜不睡。嘗日中不能炊,貰米於鄰,不得,君行歌自若,家人頗非怪之,君自若。君是時堅苦已如是?!?/SPAN>不久,東城受學于同為陽明弟子的泰州知州王臣與王艮。檢心齋行止,知此時當是嘉靖五年(1626)。本年王艮應(yīng)之請,自浙江返泰州,主持泰州之安定書院事。心齋年譜“嘉靖五年”條下記,本年“泰州林春、王棟、張淳、李珠、陳芑數(shù)十人來學,先生揭《大傳》、《論語》首章于壁間,發(fā)易簡之旨”。 雖生活困窘,林東城仍以聞致良知之說而欣悅不已,并“欲以躬踐之”?!赌怪俱憽吩疲骸皟赏蹙?,故王陽明先生弟子,君因此始聞致良知之說,則心喜之,至夜中睡醒無人處,輒嘖嘖自喜不休,遂欲以躬踐之,則日以朱墨筆點記其意向,臧否醇雜,以自考鏡。久之乃悟曰:‘治病於標者也?!求V骎有意乎反本矣?!?/SPAN>二王中,心齋對東城的影響無疑最為深巨。東城“日以朱筆點記其意向”,“以自考鏡”,終而有悟自己是“治病于標”,從而有意“反本”,這是其學思走向心學堂奧并日益有所深入的一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 嘉靖十一年(1532),東城會試第一,登進士第,正式成為官僚階層中一員。他初任戶部主事,后次第調(diào)任禮部、吏部主事。任主事“久之”,后升任吏部驗封司員外郎,又調(diào)任文選司員外郎。一年后,因母親許氏病癱臥床,告假歸養(yǎng)。此次扶母還鄉(xiāng)歸養(yǎng),大約時間甚久,其間得經(jīng)常侍王心齋左右,并與王龍溪、羅念庵諸友過從甚密。后起官補授吏部稽勛司郎中,又調(diào)任吏部文選司郎中。其同事許谷謂:“君選人不私,臨事有執(zhí),司銓十月,志在獎恬抑競,務(wù)實去華,期復淳古?!?/FONT>東城于文選司任上雖止十月而已,然其篤實、公正的工作作風給同僚留下深刻影響。嘉靖二十年(1541),東城卒于任,時年僅44歲?!白渲?,猶在曹”“發(fā)其篋,僅白金四兩,僚友棺斂歸其喪?!?/SPAN>東城之勤職奉公,鞠躬盡瘁,允稱封建官僚典范人物。 據(jù)上述可知,東城為人性格偏敦篤,注重躬行實踐,勇于任事?!睹魇贰分^:“縉紳士講學京師者數(shù)十人,聰明解悟善談?wù)f者,推王畿,志行敦實推(林)春及羅洪先?!?/SPAN>李贄也指出東城“以長厚清苦、謹繩墨自立”的性格特征:“子仁生平束修之問,畏之若苞苴,行必愜人情之所安,故不為嵬崖斬絕之行;言必衡乎力,故不為要渺浮闊之言?!?/SPAN>東城最終恪盡職守而卒于官,顯然與他的這種躬行任事性格有關(guān)。 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說東城“師心齋而友龍溪”,大略勾畫出林東城之學的基本背景。從嘉靖五年(1626)從學王心齋算起,至其卒官,東城在心齋門下凡十五年。尤其是扶母歸泰州休養(yǎng)期間,常侍心齋左右,與龍溪等人過從極密,對二人之學高度認同,不遺余力地予以推許弘揚。關(guān)于這種情形,《墓志銘》記云:“君於師推王君汝止,於友推王君汝中。君居官,有未識王汝止者,君與之言必曰:‘吾師心齋說如是?!余l(xiāng),有未識王汝中者,君與之言必曰:‘吾友龍溪說如是?!?/SPAN> 在京居官而不廢交游、講學,這是東城為宦生涯中的一大特色。他任職在人事敏感的吏部,但東城行事卻與謹小慎微的同事們大不相同:“子仁獨門無留賓,同志中雖名位絕不相埒者,悛悛下之惟謹。出部,則偏走刺諸賓客,夜則挾衾被往宿觀寺中,講學竟夕以為?!?/SPAN>。東城的熱衷講學并不以是否為官而有所妨礙,在京期間,留宿觀寺,與心學同志的講學活動經(jīng)?!敖K夜刺刺不休”。可見,作為官僚的東城為人溫厚謹肅的,同時,官僚身份又無法泯滅其率性的學人本色。 此外,林東城與羅念庵亦交游甚密。在京師講學時,時人便從“志行敦實”方面,將他們二人并稱,贊譽有加。由羅念庵在其《冬游記》中所記述與東城的交流片段,可見東城對他的重要影響。念庵撰《冬游記》時,思想尚屬早期,尚屬服膺龍溪之學的時期。其“主靜無欲”乃至“收攝保聚”的個人思想特征稍具端倪,據(jù)念庵的記述,東城是對他是有很大影響的:“當與林子論學時,年壯而氣盛,又竊有四方之志,于學問所操,不切切然,獨議論同異,未忘于心。”念庵當時與東城論學,頗在意于“議論同異”,反于“學問所操,不切切然”,故東城在臨別時有“斂束精神,培養(yǎng)善類,念庵責也”的真誠告誡。 二、林東城心學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 林東城于嘉靖五年(1526)師事心齋,始聞陽明的良知之學。但東城初聞良知之學,顯然還未擺脫朱學的影響,故其仍致力于即事窮理的“格物”工夫。唐荊川《墓志銘》所記,令我們很容易感受到這一點。據(jù)《墓志銘》,東城雖始聞致良知之學,“自喜不休”,但他所欲躬行實踐的方法,即“日以朱墨筆點記其意向,臧否醇雜,以自考鏡”,卻仍是朱學的“格物”工夫,“久之乃悟曰:‘治病於標者也?!求V骎有意乎反本矣”?!?/SPAN>這與陽明當初篤信朱子學時,當庭格竹致病事,十分相似。 東城后來對此反思說:“近世學者不信本心具足,惟于身外尋求聰明自用者,失其本心、修補裝綴者,滯其實用,久而忘返,習以為常,反曰學專在是,真孤圣門精一之旨矣?!?/SPAN>在反思的基礎(chǔ)上,他進而批評了朱學的“格物”論,“如今為學者,但於事事物物上起念,如何作用?乃是工夫。據(jù)其自信,亦曰用功。證之於《易》,亦曰研幾。即是致知,即是圣人矣;不知此正生死之關(guān)。誠偽之辯,不可不察?!扇松钅綀?zhí)事重厚真純,入道甚為省力,但恐作用不免沉思,有欲為而不為,欲已而不已者,便非真體,灑然已落聞、見二義,與‘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者,為有間耳。故一間即是人為,便非天道;縱極力時發(fā)揮事業(yè),亦是弄精魄漢終有窮竭止息,非天德王道自然不已也。”他批評朱學“格物”論“于事事物物上起念”只是工夫,是“人為”,不是“天道”,不免遺失“真體”。在陽明學看來,“道”與“工夫”本是一事??梢?,東城此時于陽明心學已有體認并能運用純熟了。 1、良知無不真 心齋講“見(現(xiàn))在良知”,龍溪講“現(xiàn)成良知”,就把陽明那里的“天賦良知”歸結(jié)為見在本體而言,二者有著相當?shù)囊恢滦?。然而,確如楊國榮所言,在突出本體作用的同時,心齋與龍溪又有以先天之知(本體)勾銷了后天之致(工夫)的傾向。東城于良知之學,顯然是承二者一脈而來的。 東城與心齋曾往復通信討論良知真實問題。心齋答東城書云:“來書所謂‘真實’二字,足見切實工夫。但其間微有毫厘之辨,不可不察。蓋良知原自無不真實,而真實者未必合良知之妙也。故程子謂‘人性上不容添一物’?!?/SPAN>東城在給心齋的信中,談及對良知本體的理解時,進一步強化了對“良知無不真”的認識。他說: 承手教,道及良知,無不真者。一言點破真病,受益多矣。但精神意思,終不如在左右之為得也。近見此心,果無一物可見,亦無工夫可著。只如此平等做去,一步一步,一事一事,自有條理,自有條理,自有不容已處,無許多智識計較,如天之廣大高明,其間之生生化者,自不費手段也。 此心(即良知)“果無一物可見,亦無工夫可著”。良知本真,不費手段,則“致”的工夫自然被消解掉了。東城非但高度認同師說,且進一理解和步揮。他認為,良知本體自在清明,若有一“致”的雜念,便是“自廢聰明”,便無由“自悟真性”。東城謂: 所謂“道本無體,亦不可見;茍以有心而求,終是有生有死,有起有滅”,反生障蔽,良知本體,乃是“中立天地”的“先天學問”。故私心雜念之“致”,結(jié)果是反不能“致”。盡管這里東城也談良知之致,但實際上卻是消解了“致”的工夫的。他認為,良知見在,“真機不待于思勉”,著意反意味著喪失。他據(jù)之批評道:“吾人之心本無病也,一念之妄即病之原。”這“一念之妄”是“病之原”,是“聰明之障”,“殊于良知之致”的?!?/SPAN>惟一念不起,則念念皆真;萬緣皆空,則事事皆實有;不暇於安排布置者,恰未能遽臻其極也。同志二三,各為誰氏,就其明處通之,自令有省。若一口道破,言何容易?即此便是曲成,便是付物;原無加減,我何容心?此正脈絡(luò)貫通之幾,有不可以毫發(fā)僭差者,當殊於良知之致也?!?/SPAN>這“脈絡(luò)貫通之幾”,“不可以毫發(fā)僭差者”,便是“一念不起”。這樣,由批評“一念之妄”到力主“一念不起”,“良知之致”的工夫便被徹底消解了。這與泰州學派的基本認識是一致的。如王棟便明言:“良知無時而昧,不必加致,即明德無時而昏,不必加明也?!?/SPAN> 念庵謂東城“學以無意為宗”,這當與東城所受龍溪的巨大影響有關(guān)。他經(jīng)與龍溪等人的切磨,終悟得良知本體乃是“元無比擬,元無知識,只綿綿密密,平平坦坦,不著纖毫氣力” 心齋之學強調(diào)良知本體“見成”“自在”,高揚道德主體的價值與地位,不免導主體于主觀神秘體驗方向。陽明學者大多如此,泰州學派諸公更有此傾向。東城自述說:“近與二三同志,兩月一謁心齋師??ぶ惺咳松陨皂懩?,不敢強,不敢棄也。歸來覺得此學真是性命,有不容一時一念不為者。為之自我,率之無跡,自然神泰,意攄人與物洽,真如一體,意思縱不能浹洽,亦人已無失,退無后悔。蓋和氣充周,不間宇宙,於其中不著一毫私意參之,坦坦平平,隨事隨分。盡心未接也,不見人已之跡;既接也,不見賢智之先,自然順適,日用間舉無難處之事矣。但會朋友之時,意思甚佳。前侍心齋師,覺得夜無夢,氣亦充體,吾渾身充塞,無纖毫滲漏怠倦者、真氣足矣,故如是耳?!?/SPAN>東城得心齋晚年親炙,深覺“此學真是性命”,“人與物洽,真如一體”,乃至氣體充塞,真氣盈足,夜間無夢,頗有主觀神秘體驗的意味。東城致書心齋述及這種體驗的快樂云:“昨蒙至教,啟發(fā)愚蒙,真如春風之坐,不覺其枯槁之生色也。精神日足,夢寐夜清,人生之樂,何以易此?信人人具足,今始覺耳。此番又較寧帖,歸語同志,無不欣欣,則鄙人之面承於夫子者,又可知也?!?/SPAN> 2、即心是理,人己一體 東城既認同良知的現(xiàn)在,則在他那里心與理自然也不能判分為二。他說:“故一識不知,乃為無私;順帝之則,乃謂當理。所謂“當理”者,心外無理,理外無事;事外無仁,即心是理;即理是事,即事是仁,一而巳矣。故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既為一體,則物之是非善惡,如體疾痛疴養(yǎng),無不自知,何理可當?何心可私?一見決矣?!?/SPAN>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乃是“即心是理”,“即理是事”天賦良知的當下呈現(xiàn)。故而東城說:“吾人之學,不出此心?!鎸W不于照上論真,惟于無照上致決。果是無照,即是真體。” 良知本體的呈現(xiàn)與悟得,則意味著道德主體的屹然挺立。心齋力倡學而為師,認為道德主體要承當起以先覺覺后覺的使命。東城認同這思想,同時認為若承當這樣的使命,君子絕不可“自處太高”,必須要“視人猶己”,作人己一體觀。他說: 性皆善,感之即興。天生斯民,先覺后覺與有責耳。只恐自處太高,視人皆不已若,便有何足與言之意,彼為眾人者,皆甘處於氣質(zhì)習染之偏,不復自立,此非人之罪也,吾輩亦宜自責焉耳。蓋不忍人之陷溺者,君子之心;視人猶已者,一體之學。若果自私自大,亦與夫人為一,何以謂之君子? 君子作為道德主體,必持“視人猶己”的一體之學,才能承當起覺后覺的使命。然而,這與儒者的“為己”又并不矛盾,在東城看來,“人己之分”只具有相對的意義,儒者的“為己”就本質(zhì)而言是超越于“人己之分”之上的。因為在“為己之間”,作為道德主體的君子真切地明了“己非我所能私”,所以,“視人猶己”也好,“人己之分”也好,都統(tǒng)攝于“為己”之學內(nèi),只“坦易行之”便是了。故東城揭示道:“細味立志為己之說,乃吾輩今日之最切要者?!錈o所為,而坦易行之,便是誠意,便是慎獨。精一義利,亦是如此也?!?/SPAN> 那么,《五經(jīng)》當如何看待呢?東城說:“《五經(jīng)》皆心譜,一心皆《五經(jīng)》?!?/SPAN>盡管舉業(yè)制藝,為書為文,都離不得《五經(jīng)》,但那都是“下學”工夫,都應(yīng)該是在“吾人之學,不出此心”的本心主導駕馭之下的。就此,東城發(fā)揮心齋“上達不外下學”之說云: 心齋師云:“上達境界,不外乎下學有得?!狈堑米酝庖?,得於心而必有事焉,勿正勿忘勿助長也,否則日見六經(jīng)之文,日聞師友之論,咸若寶玩之物,何益於心,何益於道哉? 東城指出,正如心齋所說“上達境界”本乎下學有得,但這個“得”并非“得自外”,而是“得于心”且“必有事”。這樣,東城便很自然地將“政”與“學”溝通起來了,闡揚了泰州師門及龍溪的 3、政學相即,工夫不離日用 吳震指明,“政”與“學”的關(guān)系問題是明代心學家們普遍關(guān)注的一個議題。陽明后學多有“政學合一”之論。如王龍溪嘗作《政學合一說》專門闡述“政學合一”之旨。鄒東廓與人論政云:“學與政匪異轍也”,歐陽南野也強調(diào):“政學本非二事”。心齋盡管未專門著文闡發(fā),但在其思想體系中是明顯存在“政學合一”思想的。心齋在與東城的信中便曾明確教示曰:“學外無政,政外無學,是故堯舜相傳授受,允執(zhí)厥中而已”,亦是十分認同將二者合而為一的。 東城稟受此學,且以“政學相即”說而發(fā)揮:“古人即政是學,即學是政,只於自身上反求,自然得力,亦有滋味。蓋於身不親見,於人未嘗見於心,必不氣絕無神,交於異地、相信於忘言者?!?/SPAN>這里,東城于“政學合一”之旨,從“只于自身上反求,自然得力,亦有滋味”來發(fā)揮,明白標示了他的“政學相即”說的實踐路向。 既然“政學相即”,那么為政的繁瑣工作無非是學,而就“學”的究極立場上來說,與為政并無二致。這樣,“明德新民”的“學”,便因了為政的繁瑣工作實踐而成為不折不扣的“實學”。東城與孔文谷論曰:“恭念執(zhí)事以道自尊,以義自守,外物之來,信能直受,無纖毫養(yǎng)帶於中者。謝文局而臨簿書,明德新民之實學,行將見諸行矣。”日常政務(wù)因能“以道自尊,以義自守”,則無非是“明德新民之實學”的踐行。循此路向,東城自然認為,圣賢之學實在是極為平實可行的實學。他說:“圣賢之學,只是平實,故在我之處,不自以為異;在人之心,亦自以為安,兩忘其跡,人自相容,不可不慎?!怨培l(xiāng)居尤難,人皆陷溺,況平日素行不符,安能使人信服?故疑者惟信其舊,忌者不許其新。吾輩惟略其疑,忘之私,自盡其精實之極,以自盡其心,自盡其分而已。”在自身而言,只須隨時隨事,盡心盡分罷了。 無疑,“政學相即”暗示了人倫日用的實踐路向:“無時非事,無事非學,不徒講說,而真自我行。”東城于是強調(diào)說:“功夫不離日用,日用無滯,便是順應(yīng)真機,不著纖毫人力”。人己一體,工夫不離日用,在此,東城很好地發(fā)揮了心齋百姓日用之學的思想。 仕途自然亦不離日用,也是即學即政即工夫。東城為官謹肅,于此自有深入體認。他論“治道人事”說: 蓋治道人事相為流通,關(guān)系不淺,逢迎補湊,足以建功,君子不為者、其非道也,果出于道,則在我不見有為之跡;在人自成交贊之休,如唐虞三代可知也。今時則異矣,但于其中存不敢自大自賢之心,隨其地位而盡吾職分。吾心既盡,吾事既治,吾人自興,便是事君之實,且俟時有所合而為之,亦自光輝,故時我須也,無侍于人道之自行也,無與于己有,彼此共成其美,上下兩忘其能者矣??v如終身不遇,在我已有其具于心,亦何所憾耶!況其窮居也,初無所損;大行也,又何所加哉? 在我們看來,這段話是東城“政學相即”說的一個很好注腳。首先他拈出了“治道人事相為流通”這樣一個基本認識,然后指出當下道德主體為政的具體處置立場。這個立場就是“隨其地位而盡吾職分”?!氨M吾職分”是政,亦是學,系人事,關(guān)治道。所以他說“吾心既盡,吾事即治,吾人自興,便是事君之實”,即便是“終身不遇”,因為“在我已有其具于心”,所以并不遺憾,并且“亦自光輝”。這里,東城的工夫境界便凸顯出來了。 東城稟其篤實自厲的性格,于日用工夫持之甚嚴。在與翁東崖、徐波石、唐荊川諸人的通信中,多談自己的“日來工夫”修為。他強調(diào)于人倫日用中“惟于平等上實際做去”、“不求見解,只依本色”、 4、自心自信,心以學養(yǎng) 東城認為,“自心自信,當下即午,清明隨事,自能泛應(yīng),故曰‘清明在躬,志氣如神’。言本心俱足萬化流行也。”然而后世學術(shù),卻往往并非如此,“只為自信,不及苦心,小而事大,幾微之善,不足以應(yīng)之”,這樣的結(jié)果,往往是與道為二,走向反面。所以,學者的大關(guān)鍵還在識得本心。但本心如何識得?東城由自身體悟,提出其經(jīng)驗論:“不經(jīng)事變,不識本心。”這顯然與他愈益重視工夫進路的傾向是一致的。 因識得本心,自信本心,乃可得“無所不知”的真知。東城于是由心論知,同時對“見在良知”以工夫為本體而“不尋真實下落”的弊端,予以一定程度的批評。東城論曰: 蓋不信本心之知,真知為蔽;若依不知為不知,真知自存,故曰是知也者,無所不知也。凡今之知,皆先討求是處,以待將來之用,全于見在工夫,不尋真實下落,故古人之言,或因事而發(fā),宗旨不同,就當時面授而神交之,自爾契悟,若今人按卷而讀,祗可由詞溯意,約見仿佛足矣。壁櫥欲某句合某章,某事合某人,則言語糟粕精華不存,推測比擬,通貫隨窒,故虞廷孔門,只傳精一一貫,此易簡工夫,貫通妙訣,往古來今,照之即破者也,何待于外求哉?如云知飲食足以養(yǎng)生,吾惟飲之食之,自足其饑渴而已,又何必言饑渴于人而從人求饑渴之味乎?是誠在我之知,有不暇對人言者矣。 他意謂,“知”的關(guān)鍵問題在于自信“本心之知”,只此是“易簡工夫”、“貫通妙訣”。而“凡今之知,皆先討求是處,以待將來之用,全于見在工夫,不尋真實下落”,明顯有悖于“本心之知”。那么,東城對“見在良知”所導致的反而離卻“本心之知”的弊端,是有其批評意味的。 “教以從心寫出,不襲陳言”,則“期年之間自知變化”??梢?,東城對此教法是十分自信的。 一方面,“識得本心”,“自心自信”,并以此貫通致知道路,可以說,即此便是學;但另一方面,“心”還需要“學”來涵養(yǎng),使得“心如赤子”,不容有所喪失,有所紛擾。東城明言:“言由心生,心以學養(yǎng),使吾心如赤子,不喪失于屋漏,不紛擾于日用,每自見夫志定氣定,神精體舒,由是而觀書作文,自亦契悟遒弳,神有以通之也?!辞蠖蛔孕牌湫?,心放而不信其始,始終自怨,卒乃暴棄同歸也,又誰尤哉?惟自反自盡,乃吃緊第一著,而文藝之華,特其緒余自出,又何患乎?”蓋“心以學養(yǎng)”的涵養(yǎng)工夫,在于反求而“自信其心”,所以東城強調(diào),“自反自盡,乃吃緊第一著”。這樣,從“自心自信”,到轉(zhuǎn)過頭來“心以學養(yǎng)”,“自信其心”東城完成了一個循環(huán)的工夫論證。 5、親師取友,學門第一事 東城的成長實得力于師友的不斷切磋琢磨,他對此深有體會,明確提出“親師取友,學門第一事”的觀點: 鄉(xiāng)中同志,心齋老師,山斗可仰,曾往拜幾番否?其他同志,實落幾人?親師取友,學門第一事。若自作主張,自多聞見,障蔽愈深,解脫不易,日入沉溺之中。有不知其非者,登岸之人觀之,孰不欲援手?蓋彼無欲出之意,方且優(yōu)游於中,有援之而未能者,不知此是,安覺彼非?不見乎人,安見乎巳?謂之曰“真有所見”,恐未如是之顛倒也。 在他看來,師友之于志學者,是救人于“自作主張”的障蔽與沉溺拯救之關(guān)鍵。離開師友之教,必落入顛倒是非的障蔽與沉溺之途。于是他將“親師取友”當作學門首要事務(wù)。他說:“近見惟立大志,從平生之最難克者先克之,則志無所惡,氣自有余;持久不分,明從中啟;終日諷讀,真味入口。有時作文,生意隨筆,將有不由於書、不聞於人、而自得之者矣。由是即所新得者,質(zhì)信從以求其安,即所新疑者,決疑似以開其惑,始信修德講學之言不誣,親師取友之為有益也。” 一方面,東城在自己短暫的一生中,不斷地請益師友,參與講會,論辯往來,相互切磋琢磨,指糾督勵,遂使其學行踐履篤實,極為受用;另一方面,重視師友的磨礪之功,亦是繼承泰州乃至陽明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心齋嘗致書東城,借談《中庸》“誠明”之旨,告之“師友切磋琢磨,專在講明” 三、林東城心學之路的傾向性變化 盡管心齋、龍溪在本體論思想上,均認同“現(xiàn)成良知”有著很大的一致性,但就學問路向與氣質(zhì)而言,心齋與龍溪存在著明顯的不同,且心齋的影響主要存在于庶民階層,而龍溪影響之于士紳階層更大些。吳震概括說:“二王思想之不同可以一言蔽之:心齋‘亢高’,龍溪‘圓通’。然而,‘亢高’則未免導入猖狂;‘圓通’亦未免墜入‘玄虛’?!焊摺梢员憩F(xiàn)為‘出則必為帝者師,處則必為天下萬世師’的狂者胸次;‘圓通’可以呈現(xiàn)出‘談玄說妙’、‘盎然樂道’的哲人風度?!?/SPAN>不可否認,由于二者的區(qū)別與不同特色,對東城個人學行發(fā)所生的影響也就頗不相同。 心齋對東城督導教示甚深,而東城得之心齋親炙者甚多。如心齋嘗致書東城專門就“明哲保身”之旨予以勉勵說:“舟中所論人有道,其言足以興無道,其默足以容,即大舜隱惡揚善之道。此所謂以為大知也。吾東城執(zhí)此中而用之,則徹上徹下,是為明哲保身矣?!?/SPAN>又如,關(guān)于“出處”問題,心齋教示東城說:“得書,見疎山公薦疏。書中云云,亦理勢之自然也。求之在我,必有一定之道。當量而后入,不可入而后量也。若君相求之,百執(zhí)事薦之,然后出焉,此中節(jié)之和,吾道可望其行矣。吾之出,可謂明矣。《易》曰‘求而往,明也?!艟嗖挥茫賵?zhí)事雖薦之,不過盡彼職而已矣。在我者雖有行,亦不過敬君命而已矣。前此諸儒忽於此道,至於入而后量,是以取辱者多矣,可不鑒哉?《大學》曰‘物有本末’,是吾身為天地萬物之本也,能立天下之本,然后能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吾東城默而識之?!?/SPAN> 東城亦嘗言所受心齋之學云:“緬為平時教愛,拳拳不能著實,領(lǐng)悟甚虛至意,惟面命舍已從人、及隱惡揚善兩段,迄今受用不盡”另就東城論孝言論可見,心齋“孝弟”“保身”之旨,他也領(lǐng)會頗深。東城強調(diào)“大孝終身之慕,惟知此身此心而已” 但東城心學之路又表現(xiàn)出明確的的傾向性變化,從而展現(xiàn)了他自己的思想特質(zhì)。 其一,與泰州后學任自然、輕禮法不同,東城愈益重修持工夫。 從思想傳承上看,東城為“泰州之入室”弟子,確定無疑。然而,心齋泰州學派后學,由其見在良知出發(fā),多講“率性自然”,認同并踐行心齋“樂學”思想,“已有輕視禮法、不講修持工夫之傾向”,“傳至顏山農(nóng)、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luò)矣。”同樣作為心齋后學泰州學派中人,東城盡管也講良知“本性自然”的話頭,卻與泰州后學輕視禮法,不講修持工夫的傾向不同。東城非但沒有這種傾向,反而展現(xiàn)出愈加重視工夫修持的傾向。這與顏鈞、何心隱、鄧豁渠、羅汝芳這一深具“狂者胸次”的泰州學派后學主脈是有很大不同的。 其二,東城由于身份、地位的變化,離開了泰州平民儒學的主流。 如以等級身份及基本行誼來對泰州學派成員及其思想狀況略作梳理,大體可以分為這樣幾大類:一是身處民間而始終保持著平民儒者立場者,如王艮、朱恕、韓貞、林訥、李珠、夏廷美等等;二是平民出身而通過科考等而進入政府體制的士人,這其中有的不僅堅持平民儒者立場,而且從不同方面對平民儒學有所發(fā)展,如王棟、羅汝芳,有的則因身份上升而成了士紳之儒,如林春、陶望齡、趙貞吉、李春芳等等;三是以游學、隱居、任俠等為生平主要活動而其思想多具反叛性或“異端”特色者,如顏山農(nóng)、何心隱、鄧豁渠、方與時等等。 東城雖出身傭工,但自登進士第后,所廣泛交游的對象皆屬士紳精英階層。從東城所留下的書札來看,他與這些士紳精英的過從深入到思想、仕宦以及生活各個層面,相互印證、切磋與影響也至為深巨。與此相反,從現(xiàn)有文獻中,除心齋外,我們基本沒有發(fā)現(xiàn)東城與泰州學派其他平民學者(如朱恕、韓貞、林訥、李珠、夏廷美等人)的深入交往、論學的記載??梢哉f,東城心學思想是區(qū)別于泰州平民儒學主流的。東城與心齋于嘉靖二十年(1541)同一年去世。東城的思想因之未得以進一步展開,未能參與心齋之后泰州學派后學的具體分化演變。但其行跡與思想的傾向性變化已經(jīng)預示了這種分化的存在。 從泰州學派主要的歷史功績?yōu)槌珜矫袢鍖W角度看,林東城顯然已因身份由貧民入仕而上升為士紳階層,其已形成的思想無疑為士紳儒學,而離開了作為主脈的泰州平民儒學傳統(tǒng)了。平民儒學以平民大眾為傳道對象,具有將儒學理論及經(jīng)典簡易化和通俗化,傳道方式神秘化、宗教化,且社會理想道德化等特征。泰州學派的這些特點,反映出了陽明學“以道覺民”下行路線的一種新發(fā)展。但明代平民儒學的這種發(fā)展狀況及其基本特質(zhì)在林東城那里幾無展現(xiàn)。東城思想背離了泰州學派主流,首要原因當然是由于社會地位的上升,這一變化使其日益離開了民間,并努力使自己的學養(yǎng)、思想、行為等與上升了的社會地位相適應(yīng);其次則是龍溪、念庵、荊川等著名的士紳之儒的深巨影響在起作用。社會生活情境或社會地位狀況的變化,對思想家個人的思想變化會有重大影響,這應(yīng)屬思想史上的慣?,F(xiàn)象。東城的心學之路表明,泰州學派確曾有過分化。他東城由平民而士紳,盡管享年不永,未成有影響的儒家學者,但他仍屬一位有自身思想的心學人物,且不失為泰州學派分化之跡的一種代表。以往對泰州學派進行的籠統(tǒng)研究,并未能反映歷史的真實情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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