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書結(jié)體貴偏而得中，偏如上有偏高偏低，下有偏長偏短，兩旁有偏爭偏讓皆是?！　∮顾仔胁萁Y(jié)字之體尤易犯者，上與左小而瘦，下與右大而肥。其橫豎波磔、用筆之輕重亦然。古人草書空白少而神遠(yuǎn)，空白多而神密；俗書反是。
　　懷素自述草書所得，謂觀夏云多奇峰，嘗師之，然則學(xué)草者徑師奇峰可乎？曰：不可。蓋奇峰有定質(zhì)，不若夏云之奇峰無定質(zhì)也。
　　昔人言為書之體須入其形，以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狀之，取不齊也。然不齊之中，流通照應(yīng)，必有大齊者存。故辨草者，尤以書脈為要焉。
　　草書尤重筆力。蓋草勢尚險，凡物險者易顛，非具有大力，奚以固之！
　　草書之筆畫，要無一可以移入他書；而他書之筆意，草書卻要無所不悟。
　　地師相地，先辨龍之動不動，直者不動而曲者動，蓋猶草書之用筆也。然明師之所謂曲直，與俗師之所謂曲直異矣。
　　草書尤重筋節(jié)，若筆無轉(zhuǎn)換，一直溜下，則筋節(jié)亡矣。雖氣脈雅尚綿亙，然總須使前筆有結(jié)，后筆有起，明續(xù)暗斷，斯非浪作。
　　草書渴筆，本于飛白。用渴筆分明認(rèn)真，其故不自渴筆始。必自每作一字，筆筆皆能中鋒雙鉤得之。正書居靜以治動，草書居動以治靜。草書比之正書，要使畫省而意存，可于爭讓向背間悟得。
　　欲作草書，必先釋智遺形，以至于超鴻濛，混希夷，然后下筆。古人言“匆匆不及草書”，有以也。
　　書凡兩種：篆、分、正為一種，皆詳而靜者也；行、草為一種，皆簡而動者也。
《石鼓文》，韋應(yīng)物以為文王鼓，韓退之以為宣王鼓，總不離乎周鼓也。而《通志·金石略序》云：“三代而上，惟勒鼎彝，秦人始大其制而用石鼓，始皇欲詳其文而用豐碑。”故《金石略》列秦篆之目，以《石鼓》居首。夫謂秦用鼓，事或有之，然未見即為“吾車既工”之鼓，不然，何以是鼓之辭醇字古，與豐碑顯異耶？　　《祀巫咸大湫文》，俗呼《詛楚文》，字體在大、小篆間。論小篆者，謂始于秦而不始于李斯，引此文為證，蓋以為秦惠文王時書也。然《通志·金石略》作李斯篆，其必有所考與？
　　《閣帖》以正書為程邈隸書，蓋因張懷瓘有“程邈造字皆真正”之言。然如漢隸《開通褒斜道石刻》，其字何嘗不“真正”哉！亦何嘗不與后世之正書異也！
　　漢人書隸多篆少，而篆體方扁，每骎骎欲入于隸。惟《少室》《開母》兩石闕銘雅潔有制，差覺上蔡法程于茲未遠(yuǎn)。
　　《集古錄》跋尾云：“余家集古所錄三代以來鐘鼎彝器銘刻備有，至后漢以來始有碑文，欲求前漢時碑碣，卒不可得，是則冢墓碑自后漢以來始有也?！卑盖皾h墓碑固無，即他石刻亦少，此魯孝王之片石所以倍增光價與！
　　漢碑蕭散如《韓敕》《孔宙》，嚴(yán)密如《衡方》《張遷》，皆隸之盛也。若《華山廟碑》，旁礴郁積，瀏漓頓挫，意味尤不可窮極。
　　《華山》《郭泰》《夏承》《郙閣》《魯峻》《石經(jīng)》《范式》諸碑，皆世所謂蔡邕書也。《乙瑛》《韓敕》《上尊號》《受禪》諸碑，皆世所謂鐘繇書也。邕之死，繇之始仕，皆在獻(xiàn)帝初。談漢碑者，遇前輒歸蔡，遇后輒歸鐘，附會猶為近似。至《乙瑛》《韓敕》二碑，時在鐘前，《范式碑》時在蔡后，則尤難解，然前人固有解之者矣。
　　“蔡邕洞達(dá)，鐘繇茂密”。余謂兩家之書同道，洞達(dá)正不容針，茂密正能走馬。此當(dāng)于神者辨之。
　　稱鐘繇、梁鵠書者，必推《乙瑛》《孔羨》二碑。蓋一則神超，一則骨煉也?！兑溢窌r在鐘前，自非追立，難言出于鐘手，至《孔羨》則更無疑其非梁書者?！渡献鹛柋芳啊妒芏U碑》，書人為鐘為梁，所傳無定。其書愈工而垢彌甚，非書之累人，乃人之累書耳。
　　正、行二體始見于鐘書，其書之大巧若拙，后人莫及，蓋由于分書先不及也。過庭《書譜》謂“元常不草”，殆亦如伯昏無人所云“不射之射”乎？
　　崔子玉《草書勢》云：“放逸生奇”，又云：“一畫不可移?！薄捌妗迸c“不可移”合而一之，故難也。今欲求子玉草書，自《閣帖》所摹之外，不少概見。然兩言津逮，足當(dāng)妙跡已多矣。
　　張伯英草書隔行不斷，謂之“一筆書”。蓋隔行不斷，在書體均齊者猶易，惟大小疏密，短長肥瘦，倏忽萬變，而能潛氣內(nèi)轉(zhuǎn)，乃稱神境耳。
　　評鐘書者，謂如盛德君子，容貌若愚，此易知也；評張書者，謂如班輸構(gòu)堂，不可增減，此難知也。然果能于鐘究拙中之趣，亦漸可于張得放中之矩矣。
　　晉隸為宋、齊所難繼，而《孫夫人碑》及《呂望表》尤為晉隸之最。論者以其峻整、超逸，分比梁、鐘，非過也。
　　索幼安分隸，前人以韋誕、鐘繇、衛(wèi)瓘比之，而尤以草書為極詣。其自作《草書狀》云：“或若俶儻而不群，或若自檢其常度?！蔽﹤m儻而彌自檢，是其所以真能俶儻與？
　　索靖書如飄風(fēng)忽舉，鷙鳥乍飛，其為沈著痛快極矣。論者推之為北宗，以毆陽信本書為其支派，說亦近是。然三日觀碑之事，不足引也。
右軍《樂毅論》《畫像贊》《黃庭經(jīng)》《太師箴》《蘭亭序》《告誓文》，孫過庭《書譜》論之，推極情意神思之微。在右軍為因物，在過庭亦為知本也已。
　　右軍自言見李斯、曹喜、梁鵠等字，見蔡邕《石經(jīng)》于從弟洽處，復(fù)見張昶《華岳碑》，是其書之取資博矣?；虻谝詾橥鯇?dǎo)攜《宣示表》過江，輒謂東晉書法不出此表，以隱寓微辭于逸少。蓋以見王書不出鐘繇之外，而《宣示》之在鐘書，又不及十一也。然使平情而論，當(dāng)不出此。
　　右軍書“不言而四時之氣亦備”，所謂“中和誠可經(jīng)”也。以毗剛毗柔之意學(xué)之，總無是處。右軍書以二語評之，曰：力屈萬夫，韻高千古。
　　羲之之器量，見于郗公求婿時，東床坦腹，獨(dú)若不聞，宜其書之靜而多妙也。經(jīng)綸見于規(guī)謝公以“虛談廢務(wù)，浮文妨要”，宜其書之實(shí)而求是也。
　　唐太宗著《王羲之傳論》，謂蕭子云無丈夫氣，以明逸少之盡善盡美。顧后來名為似逸少者，其無丈夫之氣甚于子云，遂致昌黎有“羲之俗書趁姿媚”之句，然逸少不任咎也。
　　黃山谷云：“大令草書殊迫伯英?！彼灾虚g論書者，以右軍草入能品，而大令草入神品。余謂大令擅奇固尤在草，然論大令書，不必與右軍相較也。
　　大令《洛神十三行》，黃山谷謂“宋宣獻(xiàn)公、周膳部少加筆力，亦可及此”。此似言之太易，然正以明大令之書，不惟以妍妙勝也。其《保母磚志》，近代雖只有摹本，卻尚存勁質(zhì)之意。學(xué)晉書者，固尤當(dāng)以勁質(zhì)先之。
　　清恐人不知，不如恐人知。子敬書高致逸氣，視諸右軍，其如胡威之于父質(zhì)乎？
　　《集古錄》謂“南朝士人氣尚卑弱，字書工者率以纖勁清媚為佳”。斯言可以矯枉，而非所以持平。南書固自有高古嚴(yán)重者，如陶貞白之流便是，而右軍雄強(qiáng)無論矣?！动廁Q銘》剝蝕已甚，然存字雖少，其舉止歷落，氣體宏逸，令人味之不盡。書人本難確定主名，其以為出于貞白者，特較言逸少、顧況為近耳。
　　《瘞鶴銘》用筆隱通篆意，與后魏鄭道昭書若合一契，此可與究心南北書者共參之。蔡忠惠乃云：“元魏間盡習(xí)隸法，自隋平陳，多以楷隸相參，《瘞鶴文》有楷隸筆，當(dāng)是隋代書。”其論北書未嘗推本于篆，故論《鶴銘》亦未盡肖也。
　　索征西書，世所奉為北宗者。然蕭子云臨征西書，世便判作索書，南書顧可輕量也哉？
　　歐陽《集古錄》跋王獻(xiàn)之《法帖》云：“所謂法帖者，率皆吊哀，候病，敘暌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shù)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tài)橫生，使人驟見驚絕，守而視之，其意態(tài)愈無窮盡。至于高文大冊，何嘗用此！”案高文大冊，非碑而何？公之言雖詳于論帖，而重碑之意亦見矣。
　　晉氏初禁立碑，語見任彥昇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宋義熙初，裴世期表言：“碑銘之作，以明示后昆，自非殊功異德，無以允應(yīng)茲典。俗敝偽興，華煩已久，不加禁裁，其敝無已。”則知當(dāng)日視立碑為異數(shù)矣。此禁至齊未弛，故范表之所請，卒寢不行。北朝未有此禁，是以碑多。竇暨《述書賦》列晉、宋、齊、梁、陳至一百四十五人。向使南朝無禁，安知碑跡之盛不駕北而上之耶？
　　西晉索靖、衛(wèi)瓘善書齊名。靖本傳言“瓘筆勝靖，然有楷法遠(yuǎn)不及靖”，此正見論兩家者不可觭為輕重也。瓘之書學(xué)上承父覬，下開子恒，而靖未詳受授。要之，兩家皆并籠南北者也。渡江以來，王、謝、郗、庾四氏，書家最多，而王家羲、獻(xiàn)，世罕倫比，遂為南朝書法之祖。其后擅名，宋代莫如羊欣，實(shí)親受于子敬；齊莫如王僧虔，梁莫如蕭子云，淵源俱出二王；陳僧智永，尤得右軍之髓。惟善學(xué)王者，率皆本領(lǐng)是當(dāng)。茍非骨力堅(jiān)強(qiáng)，而徒摹擬形似，此北派之所由誚南宗與？
　　論北朝書者，上推本于漢、魏，若《經(jīng)石峪大字》《云蜂山五言》《鄭文公碑》《刁惠公志》，則以為出于《乙瑛》；若《張猛龍》《賈使君》《魏靈藏》《楊大眼》諸碑，則以為出于《孔羨》。余謂若由前而推諸后，唐褚、歐兩家書派，亦可準(zhǔn)是辨之。
歐陽公跋東魏《魯孔子廟碑》云：“后魏、北齊時書多如此，筆畫不甚佳，然亦不俗，而往往相類。疑其一時所尚，當(dāng)自有法?！卑媳饼R《常山義七級碑》云：“字畫佳，往往有古法?！庇嘀^北碑固長短互見，不容相掩，然所長已不可勝學(xué)矣。
　　北朝書家莫盛于崔、盧兩氏。《魏書·崔元伯傳》詳元伯之善書云：“元伯祖悅，與范陽盧諶并以博藝著名。諶法鐘繇，悅法衛(wèi)瓘，而俱習(xí)索靖之草，皆盡其妙。諶傳子偃，偃傳子邈；悅傳子氵朁，氵朁傳元伯；世不替業(yè)。故魏初重崔、盧之書。”觀此，則崔、盧家風(fēng)豈下于南朝羲、獻(xiàn)哉！惟自隋以后，唐太宗表章右軍，明皇篤志大令《桓山頌》，其批答至有“桓山之頌，復(fù)在于茲”之語。及宋太宗復(fù)尚二王，其命翰林侍書王著摹《閣帖》，雖博取諸家，歸趣實(shí)以二王為主。以故藝林久而成習(xí)，與之言羲、獻(xiàn)，則怡然；與之言悅、諶，則惘然。況悅、諶以下者乎！
　　篆尚婉而通，南帖似之；隸欲精而密，北碑似之。北書以骨勝，南書以韻勝。然北自有北之韻，南自有南之骨也。南書溫雅，北書雄健。南如袁宏之牛渚諷詠，北如斛律金之《剌勒歌》。然此只可擬一得之士，若母群物而腹眾才者，風(fēng)氣固不足以限之。
　　蔡君謨識隋丁道護(hù)《啟法寺碑》云：“此書兼后魏遺法。隋、唐之交，善書者眾，皆出一法，道護(hù)所得最多?！睔W陽公于是碑跋云：“隋之晚年，書家尤盛。吾家率更與虞世南，皆當(dāng)時人也，后顯于唐，遂為絕筆。余所集錄開皇、仁壽、大業(yè)時碑頗多，其筆畫率皆精勁?！庇墒茄钥芍?dú)W、虞與道護(hù)若合一契，而魏之遺法所被廣矣。推之隋《龍藏寺碑》，歐陽公以為字畫遒勁，有歐、虞之體。后人或謂出東魏《李仲璇》《敬顯俊》二碑，蓋猶此意，惜書人不可考耳。
　　永禪師書，東坡評以“骨氣深穩(wěn)，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則其實(shí)境超詣為何如哉！今摹本《千文》，世尚多有，然律以東坡之論，相去不知幾由旬矣。
　　李陽冰學(xué)《嶧山碑》，得《延陵季子墓題字》而變化。其自論書也，謂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云霞草木、文物衣冠皆有所得。雖未嘗顯以篆訣示人，然已示人畢矣。
　　李陽冰篆活潑飛動，全由力能舉其身。一切書皆以身輕為尚，然除卻長力，別無輕身法也。
　　唐碑少大篆，賴《碧落碑》以補(bǔ)其闕。然凡書之所以傳者，必以筆法之奇，不以托體之古也。李肇《國史補(bǔ)》言李陽冰見此碑，寢臥其下，數(shù)日不能去。論者以為陽冰篆筆過于此碑，不應(yīng)傾服至此，則亦不然。蓋人無陽冰之學(xué)，焉知其所以傾服也？即其書不及陽冰，然右軍書師王廙，及其成也，過廙遠(yuǎn)甚。青出于藍(lán)，事固多有。謂陽冰必蔑視此碑，夫豈所以為陽冰哉！至?xí)呋驗(yàn)殛愇┯?，或?yàn)槔钭叭艘巡荒芏ㄒ印?br>　　元吾邱衍謂李陽冰即杜甫甥李潮，論者每不然之。觀《唐書·宰相世系表》，趙郡李氏雍門子，長湜，次澥字堅(jiān)冰，次陽冰。潮之為名，與湜、澥正復(fù)相類，陽冰與堅(jiān)冰似皆為字，或始名潮字陽冰，后以字為名，而別字少溫，未可知也。且杜詩云“況潮小篆逼秦相”，而歐陽《集古錄》未有潮篆，鄭漁仲《金石略》于唐篆家，陽冰外但列唐元度、李庚、王遹諸人，亦不及潮，何也？
　　李陽冰篆書，自以為“斯翁之后，直至小生”。然歐陽《集古錄》論唐篆，于陽冰之前稱王遹，于其后稱李靈省，則當(dāng)代且非無人，而況于古乎？
唐八分，杜詩稱韓擇木、蔡有鄰、李潮三家，歐陽六一合之史維則，稱四家。四家書之傳世者，史多于韓，韓多于蔡，李惟《慧義寺彌勒像碑》《彭元曜墓志》，載于趙氏《金石錄》，何寥寥也！吾邱衍疑潮與陽冰為一人，則篆既盛傳，分雖少，可無憾矣。
　　歐陽文忠于唐八分，尤推韓、史、李、蔡四家。夫四家固卓為書杰，而四家外若張璪、瞿令問、顧戒奢、張庭珪、胡證、梁升卿、韓秀榮、秀弼、秀實(shí)、劉升、陸堅(jiān)、李著、周良弼、史鎬、盧曉，各以能鳴，亦未可謂“余子碌碌”也。近代或?qū)Ｑ詽h分，比唐于“自鄶以下”，其亦過矣。
　　唐隸規(guī)模出于魏碑者十之八九，其骨力亦頗近之。大抵嚴(yán)整警策是其所長。
　　論唐隸者，謂唐初歐陽詢、薛純陁，殷仲容諸家，漢、魏遺意尚在，至開元間，則變而即遠(yuǎn)。此以氣格言也。然力量在人，不因時異，更當(dāng)觀之。
　　言隸者，多以漢為古雅幽深，以唐為平滿淺近。然蔡有鄰《尉遲迥碑》，《廣川書跋》謂當(dāng)與鴻都《石經(jīng)》相繼，何嘗于漢、唐過分畛域哉！至有鄰《興唐寺石經(jīng)藏贊》，歐陽公謂與三代器銘何異，論雖似過，亦所謂“以我不平破汝不平”也。后魏孝文《吊比干墓文》，體雜篆、隸，相傳為崔浩書。東魏李仲璇《修孔子廟碑》，隋《曹子建碑》，皆衍其流者也。唐《景龍觀鐘銘》蓋亦效之，然頗能節(jié)之以禮。
　　唐僧懷仁集《圣教序》古雅有淵致，黃長睿謂“碑中字與右軍遺帖所有者，纖微克肖”。今遺帖之是非難辨，轉(zhuǎn)以此證遺帖可矣?；蜓詰讶誓芗诵颍我运麜鵁o足表見。然更何待他書之表見哉！
　　學(xué)《圣教》者致成為院體，起自唐吳通微，至宋高崇望、白崇矩益貽口實(shí)。故蘇、黃論書，但盛稱顏尚書、楊少師，以見與《圣教》別異也。其實(shí)顏、楊于《圣教》，如禪之翻案，于佛之心印，取其明離暗合，院體乃由死于句下，不能下轉(zhuǎn)語耳。小禪自縛，豈佛之過哉！
　　唐人善集右軍書者，懷仁《圣教序》外，推僧大雅之《吳文碑》。《圣教》行世，固為尤盛，然此碑書足備一宗。蓋《圣教》之字雖間有峭勢，而此則尤以峭尚，想就右軍書之峭者集之耳。唐太宗御制《王羲之傳》曰：“勢如斜而反正。”觀此乃益有味其言。
　　虞永興書出于智永，故不外耀鋒芒而內(nèi)涵筋骨。徐季海謂歐、虞為鷹隼。歐之為鷹隼易知，虞之為鷹隼難知也。
　　學(xué)永興書，第一要識其筋骨勝肉。綜昔人所以稱《廟堂碑》者，是何精神！而展轉(zhuǎn)翻刻，往往入于膚爛，在今日則轉(zhuǎn)不如學(xué)《昭仁寺碑》矣。
　　論唐人書者，別歐、褚為北派，虞為南派。蓋謂北派本隸，欲以此尊歐、褚也。然虞正自有篆之玉箸意，特主張北書者不肯道耳。
　　王紹宗書似虞伯施，觀《王徵君青石銘》可見。紹宗與人書，嘗言“鄙夫書無工者”，又言“吳中陸大夫嘗以余比虞君，以不臨寫故也”。數(shù)語乃書家真實(shí)義諦，不知者則以為好作勝解矣。
率更《化度寺碑》筆短意長，雄健彌復(fù)深雅，評者但謂是直木曲鐵法，如介胄有不可犯之色，未盡也。或移以評蘭臺《道因》，則近耳。
　　大小歐陽書并出分隸，觀蘭臺《道因碑》有批法，則顯然隸筆矣?；蛞商m臺學(xué)隸，何不盡化其跡？然初唐猶參隋法，不當(dāng)以此律之。
　　東坡評褚河南書“清遠(yuǎn)蕭散”。張長史告顏魯公述河南之言，謂“藏鋒畫乃沈著”。兩說皆足為學(xué)褚者之資，然有看繡度針之別。
　　褚河南書為唐之廣大教化主，顏平原得其筋，徐季海之流得其肉。而季海不自謂學(xué)褚未盡，轉(zhuǎn)以翚翟為譏，何悖也！
　　褚書《伊闕佛龕碑》兼有歐、虞之勝，至慈恩《圣教》，或以王行滿《圣教》擬之。然王書雖縝密流動，終遜其逸氣也。
　　唐歐、虞兩家書各占一體。然上而溯之，自東魏《李仲璇》《敬顯俊》二碑，已可觀其會通，不獨(dú)歐陽六一以“有歐、虞體”評隋《龍藏寺》也。
　　歐、虞并稱，其書方圓剛?cè)峤幌酁橛?。善學(xué)虞者和而不流，善學(xué)歐者威而不猛。
　　歐、褚兩家并出分隸，于遒逸二字各得所近。若借古書評評之，歐其如龍威虎震，褚其如鶴游鴻戲乎？
　　虞永興掠磔亦近勒努，褚河南勒努亦近掠磔，其關(guān)捩隱由篆隸分之。陸柬之之書渾勁，薛稷之書清深。陸出于虞，薛出于褚，世或稱歐、虞、褚、薛，或稱歐、虞、褚、陸。得非以宗尚之異，而漫為軒輊耶？
　　唐初歐、虞、褚外，王知敬、趙模兩家書皆精熟遒逸，在當(dāng)時極為有名。知敬書《李靖碑》，模書《高士廉碑》，既已足征意法，而同時有書佳而不著書人之碑，潛鑒者每謂出此兩家之手。書至于此，猶不得儕歐、虞之列，此登岳者所以必凌絕頂哉！
　　孫過庭草書，在唐為善宗晉法。其所書《書譜》，用筆破而愈完，紛而愈治，飄逸愈沈著，婀娜愈剛健。
　　孫過庭《書譜》謂“古質(zhì)而今妍”，而自家書卻是妍之分?jǐn)?shù)居多，試以旭、素之質(zhì)比之自見。
　　李北海書氣體高異，所難尤在一點(diǎn)一畫皆如拋磚落地，使人不敢以虛憍之意擬之。
　　李北海書以拗峭勝，而落落不涉作為。昧其解者有意低昂，走入佻巧一路，此北海所謂“似我者俗，學(xué)我者死”也。
　　李北海、徐季海書多得異勢，然所恃全在筆力。東坡論書謂“守駁莫如跛”，余亦謂用跛莫如駿焉。
　　過庭《書譜》稱右軍書“不激不厲”，杜少陵稱張長史草書“豪蕩感激”，實(shí)則如止水、流水，非有二水也。
張長史真書《郎官石記》，東坡謂“作字簡遠(yuǎn)，如晉、宋間人”，論者以為知言。然學(xué)張草者，往往未究其法，先挾狂怪之意。豈知草固出于其真，而長史之真何如哉？山谷言“京、洛間人，傳摹狂怪字，不入右軍父子繩墨者，皆非長史筆”。審此而長史之真出矣。
　　學(xué)草書者探本于分隸二篆，自以為不可尚矣。張長史得之古鐘鼎銘科斗篆，卻不以奇見之。此其視彼也，不猶海若之于河伯耶？
　　韓昌黎謂張旭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此語似奇而常。夫鬼神之道，亦不外屈信闔辟而已。
　　長史、懷素皆祖伯英今草。長史《千文》殘本，雄古深邃，邈焉寡儔。懷素大小字《千文》，或謂非真，顧精神雖遜長史，其機(jī)勢自然，當(dāng)亦從原本脫胎而出；至《圣母帖》，又見與二王之門庭不異也。
　　張長史書悲喜雙用，懷素書悲喜雙道。
　　旭、素書可謂謹(jǐn)嚴(yán)之極?；蛞詾轭嵖穸鴮W(xué)之，與宋向氏學(xué)盜何異？旭、素必謂之曰：若失顛狂之道至此乎？
　　顏魯公書，自魏、晉及唐初諸家皆歸隱括。東坡詩有“顏公變法出新意”之句，其實(shí)變法得古意也。
　　顏魯公正書，或謂出于北碑《高植墓志》及穆子容所書《太公呂望表》，又謂其行書與《張猛龍碑》后行書數(shù)行相似，此皆近之。然魯公之學(xué)古，何嘗不多連博貫哉？
　　歐、虞、褚三家之長，顏公以一手擅之。使歐見《郭家廟碑》，虞、褚見《宋廣平碑》，必且撫心高蹈，如師襄之發(fā)嘆于師文矣。
　　魯公書《宋廣平碑》，紆余蘊(yùn)藉，令人昧之無極，然亦實(shí)無他奇，只是從《梅花賦》傳神寫照耳。至前人謂其從《瘞鶴銘》出，亦為知言。
　　《坐位帖》，學(xué)者茍得其意，則自運(yùn)而輒與之合，故評家謂之方便法門。然必胸中具旁礴之氣，腕間贍真實(shí)之力，乃可語庶乎之詣。不然，雖字摹畫擬，終不免如莊生所謂似人者矣。
　　顏魯公書，書之汲黯也。阿世如公孫弘，舞智如張湯，無一可與并立。
　　或問：顏魯公書何似？曰：似司馬遷。懷素書何似？曰：似莊子。曰：不以一沈著、一飄逸乎？曰：必若此柳誠懸書，《李晟碑》出歐之《化度寺》，《玄秘塔》出顏之《郭家廟》，至如《沂州普照寺碑》，雖系后人集柳書成之，然“剛健含婀娜”，乃與褚公神似焉。
　　裴公美書，大段宗歐，米襄陽評之以“真率可愛”?！罢媛省倍肿顬殡y得，陶詩所以過人者在此。
　　秦碑力勁，漢碑氣厚，一代之書無有不肖乎一代之人與文者?！督鹗孕颉吩疲骸坝^晉人字畫，可見晉人之風(fēng)猷；觀唐人書蹤，可見唐人之典則。”諒哉！

五代書，蘇、黃獨(dú)推楊景度。今但觀其書之尤杰然者，如《大仙帖》，非獨(dú)勢奇力強(qiáng)，其骨里謹(jǐn)嚴(yán)，真令人無可尋閑。此不必沾沾于摹顏擬柳，而顏柳之實(shí)已備矣。
　　楊景度書，機(jī)括本出于顏，而加以不衫不履，遂自成家。然學(xué)楊者，尤貴筆力足與抗行，不衫不履，其外焉者也。
　　歐陽公謂，徐鉉與其弟鍇“皆能八分小篆，而筆法頗少力”。黃山谷謂鼎臣篆“氣質(zhì)高古，與陽冰并驅(qū)爭先”。余謂二公皆據(jù)偶見之徐書而言，非其書之本無定品也。必兩言皆是，則惟取其高古可耳。
　　徐鼎臣之篆正而純，郭恕先、僧夢英之篆奇而雜。英固方外，郭亦畸人，論者不必強(qiáng)以徐相絜度也。英論書，獨(dú)推郭而不及徐。郭行素狂，當(dāng)更少所許可。要之，徐之字學(xué)冠絕當(dāng)時，不止逾于英、郭?；虿豢磷謱W(xué)而但論書才，則英、郭固非徐下耳。
　　歐陽公謂“唐世人人工書，今士大夫忽書為不足學(xué)，往往僅能執(zhí)筆”。此蓋嘆宋正書之衰也。而分書之衰更甚焉。其善者，郭忠恕以篆古之筆益為分隸，獨(dú)成高致。至如嗣端、云勝兩沙門，并以隸鳴。嗣端尚不失唐人遺矩，云勝僅堪取給而已。金黨懷英既精篆籀，亦工隸法，此人惜不與稼軒俱南耳。
　　北宋名家之書，學(xué)唐各有所尤近。蘇近顏，黃近柳，米近褚，惟蔡君謨之所近頗非易見，山谷蓋謂其真行簡札，能入永興之室云。
　　蔡君謨書，評者以為宋之魯公。此獨(dú)其大楷則然耳，然亦不甚似也。山谷謂君謨《渴墨帖》仿佛似晉、宋間人書，頗覘微趣。
　　東坡詩如華嚴(yán)法界，文如萬斛泉源，惟書亦頗得此意，即行書《醉翁亭記》便可見之。其正書字間櫛比，近顏書《東方畫贊》者為多，然未嘗不自出新意也。
　　《端州石室記》，或以為張庭珪書，或以為李北海書。東坡正書，有其傲岸旁礴之氣。
　　黃山谷論書，最重一“韻”字。蓋俗氣未盡者，皆不足以言韻也。觀其書嵇叔夜詩與侄枿，稱其詩無一點(diǎn)塵俗氣，因言“士生于世可以百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笔莿t其去俗務(wù)盡也，豈惟書哉！即以書論，識者亦覺《鶴銘》之高韻，此堪追嗣矣。
　　米元章書，大段出于河南，而復(fù)善摹各體。當(dāng)其刻意宗古，一時有“集字”之譏。迨既自成家，則惟變所適，不得以轍跡求之矣。
　　米元章書脫落凡近，雖時有諧氣，而諧不傷雅，故高流鮮或訾之。
　　宋薛紹彭道祖書得二王法，而其傳也，不如唐人高止臣、張少悌之流。蓋以其時蘇、黃方尚變法，故循循晉法者見絀也。然如所書樓觀詩，雅逸足名后世矣。
　　或言游定夫先生多草書，于其人似乎未稱。曰：草書之律至嚴(yán)，為之者不惟膽大，而在心小。只此是學(xué)，豈獨(dú)正書然哉！書重用筆，用之存乎其人。故善書者用筆，不善書者為筆所用。
　　蔡中郎《九勢》云：“令筆心常在點(diǎn)畫中行?！焙笕缧煦C小篆，畫之中心有一縷濃墨正當(dāng)其中，至于屈折處，亦當(dāng)中，無有偏側(cè)處，蓋得中郎之遺法者也。每作一畫，必有中心，有外界。中心出于主鋒，外界出于副毫。鋒要始中終俱實(shí)，毫要上下左右皆齊。
　　起筆欲斗峻，住筆欲峭拔，行筆欲充實(shí)，轉(zhuǎn)筆則兼乎住、起、行者也。
　　逆入，澀行，緊收，是行筆要法。如作一橫畫，往往末大于本，中減于兩頭，其病坐不知此耳。豎、撇、捺亦然。
　　筆心，帥也；副毫，卒徒也。卒徒更番相代，帥則無代。論書者每曰“換筆心”，實(shí)乃換向，非換質(zhì)也。
　　張長史書，微有點(diǎn)畫處，意態(tài)自足。當(dāng)知微有點(diǎn)畫處，皆是筆心實(shí)實(shí)到了；不然，雖大有點(diǎn)畫，筆心卻反不到，何足之可云！
　　中鋒、側(cè)鋒、藏鋒、露鋒、實(shí)鋒、虛鋒、全鋒、半鋒，似乎鋒有八矣。其實(shí)中、藏、實(shí)、全，只是一鋒；側(cè)、露、虛、半，亦只是一鋒也。中鋒畫圓，側(cè)鋒畫扁。舍鋒論畫，足外固有跡耶？
　　書用中鋒，如師直為壯，不然，如師曲為老。兵家不欲自老其師，書家奈何異之。
　　要筆鋒無處不到，須是用逆字訣。勒則鋒右管左，努則鋒下管上，皆是也。然亦只暗中機(jī)括如此，著相便非。
　　書以側(cè)、勒、努、、策、掠、啄、磔為八法。凡書下筆多起于一點(diǎn)，即所謂側(cè)也。故側(cè)之一法，足統(tǒng)余法。欲辨鋒之實(shí)與不實(shí)，觀其側(cè)則思過半矣。
　　畫有陰陽。如橫則上面為陽，下面為陰；豎則左面為陽，右面為陰。惟毫齊者能陰陽兼到，否則獨(dú)陽而已。
　　書能筆筆還其本分，不稍閃避取巧，便是極詣?！坝馈弊职朔?，只是要人橫成橫、豎成豎耳。
　　蔡中郎云：“筆軟則奇怪生焉?！庇喟创艘弧败洝弊钟歇?dú)而無對，蓋能柔能剛之謂軟，非有柔無剛之謂軟也。
　　凡書要筆筆按，筆筆提。辨按尤當(dāng)于起筆處，辨提尤當(dāng)于止筆處。
　　書家于“提”、“按”兩字，有相合而無相離。故用筆重處正須飛提，用筆輕處正須實(shí)按，始能免墮、飄二病。
　　書有振、攝二法：索靖之筆短意長，善攝也；陸柬之之節(jié)節(jié)加勁，善振也。
　　行筆不論遲速，期于備法。善書者雖速而法備，不善書者雖遲而法遺。然或遂貴速而賤遲，則又誤矣。
　　古人論用筆，不外“疾”、“澀”二字。澀，非遲也；疾，非速也。以遲速為疾澀，而能疾澀者無之。
　　用筆者皆習(xí)聞澀筆之說，然每不知如何得澀。惟筆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與之爭，斯不期澀而自澀矣。澀法與戰(zhàn)掣同一機(jī)竅，第戰(zhàn)掣有形，強(qiáng)效轉(zhuǎn)至成病，不若澀之隱以神運(yùn)耳。
　　筆有用完，有用破。屈玉垂金，古槎怪石，于此別矣。
書以筆為質(zhì)，以墨為文。凡物之文見乎外者，無不以質(zhì)有其內(nèi)也。
　　孫子云：“勝兵先勝而后求戰(zhàn)，敗兵先戰(zhàn)而后求勝?！贝艘馔ㄖ诮Y(jié)字，必先隱為部署，使立于不敗而后下筆也。字勢有因古，有自構(gòu)。因古難新，自構(gòu)難穩(wěn)，總由先機(jī)未得焉耳。
　　欲明書勢，須識九宮。九宮尤莫重于中宮，中宮者，字之主筆是也。主筆或在字心，亦或在四維四正，書著眼在此，是謂識得活中宮。如陰陽家旋轉(zhuǎn)九宮圖位，起一白，終九紫，以五黃為中宮，五黃何嘗必在戊己哉！
　　畫山者，必有主峰為諸峰所拱向；作字者，必有主筆為余筆所拱向。主筆有差，則余筆皆敗，故善書者必爭此一筆。
　　字之為義，取孳乳浸多。言孳乳，則分形而同氣可知也。故凡書之仰承俯注，左顧右盼，皆欲無失其同焉而已。
　　結(jié)字疏密，須彼此互相乘除，故疏不嫌疏，密不嫌密也。然乘除不惟于疏密用之。
　　字形有內(nèi)抱，有外抱。如上下二橫，左右兩豎，其有若弓之背向外弦向內(nèi)者，內(nèi)抱也；背向內(nèi)弦向外者，外抱也。篆不全用內(nèi)抱，而內(nèi)抱為多；隸則無非外抱。辨正、行、草書者，以此定其消息，便知于篆隸孰為出身矣。
　　字體有整齊，有參差。整齊取正應(yīng)也，參差取反應(yīng)也。
　　書要曲而有直體，直而有曲致。若弛而不嚴(yán)，剽而不留，則其所謂曲直者誤矣。
　　書一于方者，以圓為模棱；一于圓者，以方為徑露。盍思地矩天規(guī)，不容偏有取舍。
　　書宜平正，不宜欹側(cè)。古人或偏以欹側(cè)勝者，暗中必有撥轉(zhuǎn)機(jī)關(guān)者也?！懂嬙E》有“樹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樹木倒”，豈可執(zhí)一石一木論之？
　　論書者謂晉人尚意，唐人尚法，此以觚棱間架之有無別之耳。實(shí)則晉無觚棱間架，而有無觚棱之觚棱，無間架之間架，是亦未嘗非法也；唐有觚棱間架，而諸名家各自成體，不相因襲，是亦未嘗非意也。
　　書之章法有大小。小如一字及數(shù)字，大如一行及數(shù)行、一幅及數(shù)幅，皆須有相避相形、相呼相應(yīng)之妙。凡書，筆畫要堅(jiān)而渾，體勢要奇而穩(wěn)，章法要變而貫。
　　書之要，統(tǒng)于“骨氣”二字。骨氣而曰洞達(dá)者，中透為洞，邊透為達(dá)。洞達(dá)則字之疏密肥瘦皆善，否則皆病。
　　字有果敢之力，骨也；有含忍之力，筋也。用骨得骨，故取指實(shí)；用筋得筋，故取腕懸。
　　衛(wèi)瓘善草書，時人謂瓘得伯英之筋，猶未言骨，衛(wèi)夫人《筆陣圖》乃始以“多骨豐筋”并言之。至范文正《祭石曼卿文》有“顏筋柳骨”之語，而筋骨之辨愈明矣。
　　書少骨則致誚墨豬。然骨之所尚，又在不枯不露。不然，如髑髏固非少骨者也。
　　骨力形勢，書家所宜并講。必欲識所尤重，則唐太宗已言之，曰：“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睍?zhèn)潢庩柖?。大凡沈著屈郁，陰也；奇拔豪達(dá)，陽也。
　　高韻深情，堅(jiān)質(zhì)浩氣，缺一不可以為書。
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傖氣、俳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書要力實(shí)而氣空。然求空必于其實(shí)，未有不透紙而能離紙者也。
　　書要心思微，魄力大。微者條理于字中，大者旁礴乎字外。
　　筆畫少處，力量要足以當(dāng)多；瘦處，力量要足以當(dāng)肥。信得“多少”、“肥瘦”形異而實(shí)同，則書進(jìn)矣。
　　司空表圣之《二十四詩品》，其有益于書也，過于庾子慎之《書品》。蓋庾《品》只為古人標(biāo)次第，司空《品》足為一己陶胸次也。此惟深于書而不狃于書者知之。
　　書與畫異形而同品。畫之意象變化，不可勝窮，約之，不出神、能、逸、妙四品而已。
　　論書者曰“蒼”，曰“雄”，曰“秀”，余謂更當(dāng)益一“深”字。凡蒼而涉于老禿，雄而失于粗疏，秀而入于輕靡者，不深故也。靈和殿前之柳，令人生愛；孔明廟前之柏，令人起敬。以此論書，取姿致何如尚氣格耶？
　　學(xué)書者始由不工求工，繼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極也?！肚f子·山木篇》曰：“既雕既琢，復(fù)歸于樸?！鄙品?！
　　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一“丑”字中，邱壑未易盡言。俗書非務(wù)為妍美，則故托丑拙。美丑不同，其為為人之見一也。
　　書家同一尚熟，而熟有精粗深淺之別，惟能用生為熟，熟乃可貴。自世以輕俗滑易當(dāng)之，而真熟亡矣。
　　書非使人愛之為難，而不求人愛之為難。蓋有欲無欲，書之所以別人天也。
　　學(xué)書者務(wù)益不如務(wù)損，其實(shí)損即是益。如去寒去俗之類，去得盡，非益而何？書要有為，又要無為，脫略、安排俱不是。
　　《洛書》為書所托始。《洛書》之用，五行而已；五行之性，五常而已。故書雖學(xué)于古人，實(shí)取諸性而自足者也。書，陰陽剛?cè)岵豢善?。大抵以合于《虞書》“九德”為尚?br>　　揚(yáng)子以書為心畫，故書也者，心學(xué)也。心不若人，而欲書之過人，其勤而無所也宜矣。
　　寫字者，寫志也。故張長史授顏魯公曰：“非志士高人，詎可與言要妙！”
　　宋畫史解衣槃礴，張旭脫帽露頂，不知者以為肆志，知者服其用志不紛。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是則理性情者，書之首務(wù)也。
　　鐘繇筆法曰：“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右軍《蘭亭序》言“因寄所托”，“取諸懷抱”，似亦隱寓書旨。
　　張融云：“非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余謂但觀此言，便知其善學(xué)二王。儻所謂見過于師，僅堪傳授者耶？
唐太宗論書曰：“吾之所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庇菔滥献鳌豆P髓》，其一為《辨意》。蓋書雖重法，然意乃法之所受命也。
　　東坡論吳道子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推之于書，但尚法度與豪放，而無新意妙理，末矣。學(xué)書通于學(xué)仙，煉神最上，煉氣次之，煉形又次之。
　　書貴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別。入他神者，我化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為我也。
　　觀人于書，莫如觀其行草。東坡論傳神，謂“具衣冠坐，斂容自持，則不復(fù)見其天”?！肚f子·列御寇》篇云：“醉之以酒而觀其則”，皆此意也。
　　書，如也，如其學(xué)，如其才，如其志?？傊?，曰如其人而已。賢哲之書溫醇，俊雄之書沈毅，畸士之書歷落，才子之書秀穎。書可觀識。筆法字體，彼此取舍各殊，識之高下存焉矣。
　　揖讓騎射，兩人各善其一，不如并于一人。故書以才度相兼為上。
　　書尚清而厚，清厚要必本于心行。不然，書雖幸免薄濁，亦但為他人寫照而已。
　　書當(dāng)造乎自然。蔡中郎但謂書肇于自然，此立天定人，尚未及乎由人復(fù)天也。
　　學(xué)書者有二觀：曰觀物，曰觀我。觀物以類情，觀我以通德。如是則書之前后莫非書也，而書之時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