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札,是被孔子推崇的圣人,“北孔南季”,一時間炒得很熱。季札的故事很動人,以“三次讓國”為最。目前,對于“季札三讓”,有兩種對立的意見。一種說季札多次讓國,不圖名利,高風亮節(jié),至德大賢,這是太史公為主的評價;“春秋爭弒不顧骨肉,孰如季子始終讓國”,也是幾千年來的主流意見。一種說季札沽名釣譽,消極避禍,唐代左拾遺、常州刺史獨孤及,說季札“不孝”、“不公”、“不仁”、“不智”,“吳之覆亡,君實階禍”,是吳國滅亡的禍根;有人據(jù)此譏諷季札是個徒能空談、并無實學、“捧不上的劉阿斗”。 兩種意見,有天壤之別。竊以為這里涉及到一個評價歷史人物的角度和視野問題。 幾千年的文明史,揭示了一條規(guī)律:先進生產(chǎn)工具的出現(xiàn)或發(fā)明促進生產(chǎn)力的提高,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物質(zhì)生活的上升,使人性中丑惡的一面同時得以張揚,使得既得利益(國家、個人)集團,相互之間展開了劇烈的爭奪乃至非人性的戰(zhàn)爭,嚴重地打亂和破壞了原來的社會秩序和傳統(tǒng)觀念。春秋時期即是這樣,十八世紀出現(xiàn)了蒸汽機的歐洲也是這樣。當此之時,總有一些時代的精英,挺身而出,為天下、社稷考慮,開出各種各樣的濟世藥方。春秋時期的孔子、老子、季札就是這樣的精英。 我們不可站在吳國一國的立場上來評論季札。像老子、孔子一樣,季札在當時是屬于“國際(天下)級”大師人物,他并不只屬于吳國,雖然他生長在吳國。我們不能以狹隘的“愛(吳)國主義”來要求他、責難他。季札思考問題和做事的原則,是從整個“天下”出發(fā)的。 “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是孔子的理論武器和行為準則。孔子聽到季氏“八佾舞于庭”,大呼“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發(fā)現(xiàn)弟子冉有沒能阻攔季氏討伐顓臾,嚴厲批評其“危而不持,顛而不扶”,眼看著“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無異于幫兇;自己在魯國執(zhí)政三個月,見魯國政權(quán)實在季、孟、叔三家,便極力主張“墮三都”,隳去尾大不掉而越位亂政的國中之城;帶著學生周游列國,到處宣傳恢復周禮的理由。雖屢屢碰壁,也不改初衷。 老子見事的角度比孔子要高一些,認為無須像孔子那樣到處呼吁“糾偏”,“道法自然”,只要遵從自然規(guī)律就行?!笆У蓝蟮?,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钡鹊椒磸蛷娬{(diào)“禮”,早失去了道德、仁義,禍亂已生,麻煩已經(jīng)很大了。老子理論的核心,就是松綁、回歸,“無為而治”。能理解和實踐老子理論的人不多,也不容易。 差不多跟老子同時代的季札,司馬遷譽其“宏覽博物”、“見微而知清濁”,當然洞悉當時的天下形勢。青銅器的出現(xiàn),促進農(nóng)耕的發(fā)展;土地和人力成了富貴的資源,利益驅(qū)動造成“禮崩樂壞”,以致天下大亂?!按呵餆o義戰(zhàn)”(孟子),諸侯無論打著何種幌子發(fā)動戰(zhàn)爭,其本質(zhì)都是爭奪資源,膨脹自己。 諸侯國內(nèi)部“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司馬遷),多是骨肉相殘。骨肉相殘,均是君位傳遞引起。君位如何傳遞,常常莫衷一是,且又各行其是?!蹲髠鳌肥灼多嵅硕斡谯场飞鷦咏沂玖诉@一點。母不母,弟不弟,兄不兄。母后亂政,策應小兒子段謀反,致使兄弟相殘,人心不古,人倫喪盡,悲情成語“多行不義必自斃”、“黃泉下相見”、“其樂融融”蓋出于此?!班嵅硕斡谯场绷謥碜浴洞呵铩?,曰“段”不言“弟”;曰“克”實為“殺”(不像“兄”);曰“伯”不言“公”,因其故意放縱,引蛇出洞,不教而誅(因段出奔而未誅成),非人君所當為。孔子春秋筆法,字字千鈞。 歷史發(fā)展到季札,傳位方法已歷三種。遠古堯、舜、禹是“禪讓制”,信奉“天下為公,賢能者治之”、“不以天下為樂,而以天下為憂”。位置是一種責任,一種辛勞,甚至是一種負擔。這種理念,幾千年來影響著中國的政治精英。夏朝開始,位置只傳給家里人了,變成“家天下”,且漸漸滋生“以天下為樂”的觀念,鼓吹“有權(quán)的幸福,無權(quán)的痛苦”。夏、商兩朝,天子和諸侯傳位,有父子相傳和兄弟相傳兩種。因為兒子多,兄弟也多,于是父子、兄弟、叔侄之間,爭奪君位,愈演愈烈。商末周初,父系氏族社會完全成熟,故文王演《周易》,改《連山易》《歸藏易》首卦之艮卦為乾卦,確定天陽、君父之至高無上,乾綱獨斷。至周公旦時,為改變爭奪“上位”的慘烈局面,便正式規(guī)定“位傳嫡長子”的制度。 季札是東方文化的精髓“道、德、仁、義、禮、智、信”的身體力行者,且終身服膺。 季札魯國觀樂議政,預測國運。聽歌、品樂、觀舞過程中,他盛贊的是西周遺民辛勞而和諧:勤而不怨(怨恨),憂而不困(困惑),思而不懼(畏懼),樂而不淫(過分),勤而不德(刻意修德),曲而有體(得體),直而不倨(倨傲);是先王遺風博大而浩蕩:五聲和,八風平,泱泱大公,如天之無不幬(覆蓋),如地之無不載(承載);指出氣勢微弱,君權(quán)旁落,管理混亂,百姓苦難不堪且有怨無處訴說,是亡國的征兆。 季札出使諸侯,亦為宣揚“以禮治國”。到齊國,勸晏子“讓權(quán)”以避禍;在鄭國,勸子產(chǎn)執(zhí)政務必不忘“禮樂”;晉國很富裕,也很奢侈,人材濟濟,卻公室衰微,私家興起,國將分裂,囑咐叔向說,你一向耿直“守禮”,要注意避禍;返回途中再到徐國,不期徐君已死,因為一個心中的承諾,將珍貴的寶劍掛在徐墓上,“誠信”頓傳天下。 季札晚年,以92歲的高齡,大義救陳,靠的不是兵,他早已歸隱也沒有兵,他的武器就是在陣前陳說“王道仁政”,止戈息武;而且直言批評吳、楚兩國君主不該頻繁交兵禍害百姓。 季札即使在歸途中給兒子舉行葬禮,無論是坑的深度、死者的服飾、封穴覆土的高度,還是他自己祭奠兒子的言行,盡管簡陋,卻全都符合“周禮”;深得聞訊趕來觀禮的孔子的肯定。 “宏覽博物”的季札,在君位傳遞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上,當然絲毫不肯違背維系天下秩序的“周禮”。他決不會因“父子之私”而“廢前王之禮”,壞了“位傳嫡長子”的規(guī)矩?!扒巴酢奔聪韧?,不是父王壽夢而是周天子。他“三次讓國”都是反復強調(diào)這一點;提出以“曹子臧”為楷模,足見他以“禮制”、“天下蒼生”為重,有不可動搖的行事原則。他更不愿看到諸侯(盡管是祖國)坐大、相互殘殺而壞了周天下“禮樂”的大局。 吳國的滅亡,主要在于吳王夫差的驕奢淫逸、遠賢近佞、窮兵黷武,也在于孔子的學生子貢,為救魯國而穿梭于吳、越、晉三國之間的外交奇謀造成??鬃诱f:“夫亂齊,存魯,吾之始愿,若能強晉以弊吳,使吳亡而越霸者,賜之說也,美言傷信,慎言哉?!辈坏迂暎ㄙn)“美言傷信”、挑撥離間,使“吳亡而越霸”的做法,孔子不贊成,就是他“亂齊、存魯”的具體操作,孔子也不以為然。子貢的舉動,在本質(zhì)上完全違背了孔子“克己復禮歸仁”的理念,比較起季札“救陳”的“伸張大義于天下”的做法來,他為自己的弟子(也為自己)遺憾,所以孔子在《春秋》中,不予記載這段歷史。這是非常罕見的。據(jù)說,這也是《越絕書》的“絕”字的解釋,即“吳越春秋”里“吳亡而越霸”的歷史為什么在孔子所著的《春秋》里“絕跡”的緣故。 晏子、子產(chǎn)、叔向,乃智者、高士,跟季札的心是相通的,可以與言天下大計,事實證明他們也都照季札所囑咐的做了,也收到預期的效果。闔閭、夫差,乃愚者、俗人,荒淫無道,利欲熏心,且剛愎自用,不懂天下之大義,對牛彈琴牛不懂,“言之無益”,說了也白說。 “當仁不讓”的前提是“仁”。各國爭戰(zhàn),稱雄稱霸,和諧破壞,生靈涂炭,站在哪一輛戰(zhàn)車上,都是這個結(jié)果,何“仁”之有!“力挽狂瀾”也只是稍稍推遲“翻車”的時間。論德論才,崇禎是一流的,也沒能挽救明朝的滅亡。無視天下大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決非季札的選擇。視富貴如“秋風之過耳”的季札,遠離“無義”之政治旋渦,退處江湖,靜觀天下之變,不失為珍愛生命的明智之舉。 【2009-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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