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鍾士垿,在我們村是一個很不起眼的人。 小時候,我覺得父親好像滿腹心事似的,整天板著臉,很少看見他笑。我對母親很親,可以趴在她的懷里撒嬌,但見到父親卻避而遠之。他對我很和氣,并不兇,但我總有點怕他。 在母親與別人的談話中我得知,當我母親在數(shù)九寒天好不容易生下我,接生婆說是個女孩時,我母親大哭,父親氣得看都不看我一眼,母親與父親原來以為我是個男孩。 “不知好歹的囡?。∧闩苣敲纯旄墒裁??”我略懂事一點后,我周圍的一些奶奶嬸嬸們老這樣逗我。 說我的腿太快了。當城隍老爺給小鬼們發(fā)“投生命令”的時候,我這個丫頭小鬼撒腿就跑,跑得很快,跑到我母親的肚子中來,把原要來投胎的男小鬼拋在后面,進不了我母親的肚子,使得我的父母失去了一個“兒子”。 “我跑得不快?。 蔽蚁?。我小時候有點螺圈腿,按我們老家的話來說,走路有點‘斗雞雞’,這是長得太快,而鈣又跟不上的原因,與小朋友們賽跑都是我在最后;那個男小鬼怎么會跑不過我呢? 但我卻也相信了是我擠走了男小鬼的話,我想,這個男小鬼可以再跑到我母親肚子里來啊!來做我的弟弟。我很希望有個弟弟,我們這個大家庭中,也都希望我有個弟弟。但是想盡各種辦法,這個男小鬼就是不來投胎。 當我上了小學后,我對教我很多知識的老師很尊敬,但我卻認為我父親什么也不會。其實父親能寫很好的字,會打一手好算盤,曾在金陵兵工廠任出納科少尉司書,廣東第一兵工廠庶務課課長。有一次,我拿著算盤正在向我母親炫耀我會用珠算計算加減時,我父親突然來了興趣,對我說:“來,我教你用算盤做除法?!?/p> “用算盤做除法?怎么做?”我很奇怪地問我父親。 “做除法,先要記住口訣。記?。《惶碜魑?,三一三十一,跟著念!”我父親認真地說。 “什么呀!你錯了,二一就是一二,三一就是一三,一二得二,一三得三,我們老師教過,我早會背了?!蔽覍ξ腋赣H完全不信任,因此我就失去了向我父親學習一手好珠算的機會。 過春節(jié)是孩子們最開心的日子,從正月初十開始到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我們村都要迎燈。迎燈首先要有一個燈頭,所謂燈頭,就是一塊長約兩米的木板,上面用竹片扎了一條蜿蜒舞爪的龍,糊上紙畫上鱗,龍的眼睛圓溜溜,張開個大嘴,形象非常可愛。每年臘月里村里就有專人準備燈頭了,我們鍾村,是個大村,燈頭有兩個,一大一小,孩子們認為大的是龍爸爸,小的是龍兒子。龍兒子比龍爸爸更可愛,笑得更開心,形象更活潑。燈身子是一節(jié)一節(jié)連起來的,每節(jié)燈都用一塊長一米多的木板中間扎一個半米見方的燈作成,木板兩端都有一個洞,兩節(jié)燈的洞一對準,用一根木頭往洞里一插,栓子一拴,兩節(jié)燈就連好了。凡是家有青壯年男子的幾乎都有一節(jié)燈,晚飯后,兩人(大燈頭有時用三人)把燈頭扛出來,當然里面都已點好了很多蠟燭,再有一人挑著兩面音色不同的銅鑼,自己拿著鑼錘打前面的一面,后面跟著個十來歲的男孩敲后面的一面,“咣鐺,咣鐺”地一敲,各家各戶的青壯年就扛了燈出來,大家一連,很快就連成了一條長龍。于是龍頭就在“咣鐺,咣鐺”的鑼聲中在曬谷場上順時針走三圈,掉過頭來逆時針走三圈,再“咣鐺,咣鐺”地到另一個曬谷場去。 迎燈實際上是樁體育運動,在龍頭向上一翹準備掉頭的時候,組成龍身的每一盞燈,都從燈主人肩上被放下來,主人右手攬著燈板,左手握著從洞里伸下來的接頭棍,開始跑起來;在從順時針轉向逆時針的拐彎處,每個人都拼命向外拱,圈子越拱越大,跑的速度越到尾部越快,龍尾的燈是特殊的,板上繞著一根長繩子,龍尾的人若實在受不了跑的速度,他只好放掉龍尾,手拿著繩子;但這是很丟人的,說明他失敗了。一般作龍尾的人都是村里相當強壯的小伙子,輕易不肯放手,他要作龍尾,需要有幾個同伴幫他忙,這幾個同伴的燈都連在尾部。當龍頭翹起來,預示要跑的時候,尾部的人都做成開始拔河的姿勢,當中間部分的人跑的速度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尾部的人一聲喊,大家齊心向后使勁墩,墩成功了,中間的人可以倒下一大片,墩不成功,尾部的人倒下一大片??礋舻娜司褪堑戎催@個較量,其興趣比之于球迷們看足球,有過之無不及。 晚上看了迎燈,白天小朋友們聚在一起,都要回憶昨晚迎燈的盛況,笑話那些跌倒的失敗者,佩服力大的尾燈人。有一次,我正在與小朋友談得很開心時,我父親突然插話了,說他那時候,只要他的燈連在尾部,那準是尾部贏;要是他的燈連在中間,那尾燈肯定吃虧。 父親的話使我大吃了一驚!我出生時,我父親已經將近50歲,父親在我的眼中,是一個只會拿著小茶壺坐在大門外石凳上喝茶的老頭兒,他會參加迎燈?還會有那么大的力量?我覺得他在吹牛。 我小學畢業(yè)了,小學畢業(yè)也許相當于科舉時代中了秀才,學校里要擺酒請老師喝酒,家長做陪。那天晚上,我父親喝得酩酊大醉。母親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讓我坐在床前小板凳上看著,防止他吐。 父親在醉中喃喃地在說著什么,一睜眼睛,看見我坐在床邊,忽然拉著我的手對我說:“你知道小學里操場的圍墻是誰為頭砌的嗎?” 我們的小學名叫“集賢小學”,就辦在我們鍾村的祠堂中,最后的一個教室就是擺祖宗牌位的“寢室”(門上就有一塊門匾寫著寢室兩字),“寢室”前面兩邊是一溜三個小房間,里面也供著祖宗牌位。東面保留著三間小房間,西面的小房間卻只剩兩個,中間的一間改成了一個圓洞門,門外就是學校的操場。操場有一圍墻圍住,圍墻是用大塊的石頭砌成的。原來應該是封閉的,但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圍墻已經有了缺口,放學的時候可以從操場離開學校。 “是誰為頭砌的?”我很奇怪地問。 “是我。我認為祠堂里的院子太小了,一定要給小學建個操場。那時我力氣大,最大的石頭都是我抱上墻的。”父親喘著氣停了一會兒,好像他還在努力抱大塊石頭砌墻;“那時有人說,樹(垿)木頭為什么那么努力為小學建操場,就因為他的兒子要上小學了?!?/p> 樹(垿)木頭是我父親的綽號,在我們家鄉(xiāng)的發(fā)音中,樹與垿是一樣的,我父親名士垿,士表示輩分,是同輩人名字中共有的,屬于我父親專有的名字就是‘垿’。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父親會有這樣一個綽號,他自己好像習慣成自然,已經完全默認了這個名字。 “你兒子?”我非常吃驚怎么父親還有個兒子。 “沒有想到,你哥哥沒能上學,就走了?!彼蠝I縱橫,抽泣不止。 我真想不到我父親竟蘊藏著那么深的感情,我一直以為他就是一段‘樹木頭’。 原來我父親年輕時,有一個原配妻子黃氏,黃氏出身浦江的名門“長芝地”。夫妻感情很好,不久就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在我的堂哥哥的排行中為第三。我父親輩親兄弟五個,我父親排行第四,但他的兒子卻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三,也就是說我大伯生了兩個兒子后,我二伯、三伯生的全是一連串的女兒,我父親卻一生就生了一個兒子。在這個兒子快六歲,正當我父親滿心要讓自己的兒子上小學時,一場急病奪去了他小小的生命。在巨大的悲痛下,黃氏與出生不久的小女兒也一起跟著下了黃泉。 父親受此打擊,一蹶不振,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我大伯為了使這個四弟振作起來,讓他學做生意,在家里開了作火腿的作坊。金華火腿是世界聞名的,別以為金華火腿是金華縣做的,金華火腿就是我們浦江縣的特產!我們村就有很好的火腿師傅。 火腿在腌制前,必須進行一番修理,也就是要把豬腿邊上多余的肉割下來,使火腿成型。這些割下來的碎肉,一般可以用來做香腸之類的填充物。但我父親卻不是那樣,碎肉都堆在案子上,家里廚房以及鄰居們要吃肉都隨手到火腿工場來抓兩把去。 我懂事后,還常常聽到大家回憶那時候吃肉的容易:“那時候,想吃肉,誰也不到黃宅市去買,到‘樹木頭’作坊去抓兩把來就是了?!秉S宅市是與我們鍾村很近的一個市鎮(zhèn)。 父親做火腿生意雖然大大咧咧,但也很辛苦,做好的火腿要運到杭州去推銷,他親自押著裝滿火腿的竹排從浦陽江運到杭州,路上要走好幾天。他有胃痛病,一發(fā)作痛得滿地打滾。(其實那是膽結石,那時候不知道有膽結石這種病,以為是胃痛。)由于時發(fā)胃痛,又在竹排上非常無聊,因而染上了抽鴉片的惡習。 大伯見這個四弟做火腿不但蝕了本,還弄了個抽鴉片的惡習。就停止了我們家的火腿作坊,千方百計給父親說個續(xù)弦。大約是1922年,我母親19歲,父親38歲,他們成了親。母親與父親感情不好,母親常常哭著說父親騙了她。媒人說親時說我父親只比母親大9歲,實際上卻大了19歲。按理說“男人40一枝花”,現(xiàn)代40歲的成功男士多么受妙齡少女的青睞??墒俏腋赣H不行,因為他情緒不好。又抽鴉片,結婚時完全像個老頭兒,我母親常??拗鴰缀跻に?。 在南京金陵兵工廠做工程師的我的大堂哥哥鐘道錩來干涉了。我的大堂哥哥是我們家族的翹楚,他是個美國留學生,在我們家族中很有威信。他讓我的父親、也就是他的四叔到南京去戒煙,不戒掉不讓回家。我父親在他侄兒的管轄下,鴉片奇跡般地戒掉了,人也精神了很多,而且顯得年輕了。大堂哥哥還把我母親接到南京去玩了一些時候,上圖是我父親與母親在南京照相館拍的照?;乩霞液髣e人看了都取笑我母親:“怎么你嫁了一個和尚!” 母親很喜歡這張照,并不嫌棄父親像個和尚。不久,母親就懷了我,與父親成親八年后,才生下了我這個寶貝女兒。 通過橫跨浦陽江的大石頭橋,就是鄰村古塘。有這樣的傳說,‘鍾村’‘古塘’是官巖山的一鐘、一鼓,這兩個村都出人才,鍾村出文人,古塘出武將。太早的人不說,比較近的我們村就出了三個美國留學生,鍾士模、鍾道錩、鍾道纘,在國家各個不同領域都做了較大貢獻。古塘村有陳肇英、印某某(忘了名字了),陳肇英是孫中山先生衛(wèi)隊長,印某某好像是辛亥革命烈士。 1939年,陳肇英董事長聯(lián)合鍾村古塘兩村人士,在大石橋邊上建立了一座中學——中山中學,造福了浦江縣以及鄰縣的很多少年人,也造福了我。1941年,我父親毅然把小學畢業(yè)的我送進了中山中學。 1942年5月,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浙贛戰(zhàn)役,占據(jù)了我家鄉(xiāng)浦江縣,中山中學遷到建德去了。學校遷走后,我失學在家,日本鬼子占領了浦江縣三年半,我整整在家里休學了三年半。 當時我對父親不讓我去上學很不理解,在家里又哭又鬧。我把這一切都歸結為父親的封建頭腦。一直到自己成為母親,對離開我的子女那么耿耿于懷地放不下,我才理解了他。的確,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父親如何能讓自己唯一的寶貝女兒、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靠自己兩條腿跋涉那么遠去上學呢!那時,從浦江到建德,沒有任何交通工具。 抗日勝利了,父親終于又供我念書。1947年,我離家到杭州‘杭女中’去念高中。碰巧在上海工作的六哥與六嫂回家探親,回去時路過杭州,父親讓他們帶我去杭州。六哥再三向我父親保證:“四叔!你放心,我一定平安把她送到學校,在杭州我還有我很要好的同學,是一對夫妻,我會托付他們關照我的小妹妹?!?/p> 按理說,父親只要送我到黃宅市的汽車站就行了,因為那汽車直達鄭家塢火車站。但不管我六哥如何勸他,我父親非要上汽車送我到火車站去。到了火車站,六哥勸父親坐汽車回去,耽誤了這趟汽車,就回不了家,只能在火車站過夜。 “沒事,沒事,我可以找個小旅館過一夜?!备赣H不肯走,非要看著我們上火車。 好不容易火車來了,上了火車后我趴在火車窗戶往站臺上看,看到父親呆呆地注視著火車,風吹著滿頭稀疏的白發(fā),熱淚不由自主地在我眼眶中涌出,泣不成聲。 父親沒能送自己的愛子上小學,他終于送自己的女兒到大城市上了高中。 我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浙江大學,畢業(yè)了,結婚了,然后跟著丈夫調到北京大學任教。 1955年,我的第一個孩子——我的大兒子——誕生了,我寫信到老家向父親母親報喜。父親拆開信一看,高興極了,拿著信紙從上半村走到下半村,碰到人就大聲說:“我女兒生了個兒子!我女兒生了個兒子!”他要鍾村全村人都來分享他的快樂。 為了替我?guī)Ш⒆?,我母親到了北京,把父親一個人留在老家。本來我母親準備把我兒子帶到可以上幼兒園,她就回鍾村;可是我大兒子不到上幼兒園的年齡,我的第二個孩子——我的大女兒——又出世了。母親不能回老家,又實在不忍心讓老父親孤零零一人留在鄉(xiāng)下。經過一番努力,終于把我父親也接到了北京來住。 父親母親替我管著家務事,母親主要管著小的兩個外孫女,父親管著他心愛的大外孫。 大兒子該上幼兒園了,但大兒子常常淘氣不肯去。每當寶貝外孫賴著不肯走的時候,外公就在門后面取出一條樹枝給外孫,再從口袋里摸出一條帶子。 “諾!諾!老牛要走了,趕牛的快走啊!”外公一手拉著帶子的一頭,另一頭讓外孫拉著,這樣外孫就趕著外公這頭老牛到了幼兒園。 1962年父親去世了,那一年我的大兒子剛上小學。父親沒有能看到他心愛的外孫上中學、上大學、出國留學。更沒有看到他心愛的外孫在美國定居,并生了兩個兒子——他的曾外孫。 愿我父親的在天之靈,能洞悉這一切,安逸快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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