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表于《鳳凰都市》2014年第5期,發(fā)表時有刪改—— 文/李蒙 (淺草寺,一位日本少女香茶迎客。李蒙攝) 從一個廁所說起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因為紙上得來終覺淺??绯鰢T,其實也是跨出“腦門”,因為我們都生活在自己頭腦中的那個“觀念”的籠子里,作繭自縛,坐井觀天,還自滿自得,自以為是??绯鰢T之后,那個觀念的籠子自然就被打破了,幾十年間建立起來的“常識”可能瞬間崩塌——比如我剛到日本的那個下午,就在芝公園附近的道路旁看到一個公共廁所,南北兩面墻上開著大小一樣、完全相對的兩個門,瞬間打破了我前半生“廁所只能開一個門”的觀念。 廁所怎么能開兩個門呢?不怕“走光”?進去一看,每個蹲坑都由三面木板一面墻壁嚴嚴實實地包住,小便池沒有遮擋,而小便的時候人是背對著門門,且有一定的深度。不大會“走光”?也許日本人并不太在意這樣的“走光”。 而這樣相對開著的兩個門,有非常大的好處,使得廁所的通風(fēng)、采光、環(huán)保條件都極大改善,還方便了出入。你從這個門進去,方便完了之后,可以從對面那個門直接出去。 日本友人告訴我,日本人在性的禁忌方面,與中國人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日本小女孩跟父親赤身裸體一起洗澡,可以洗到上初中。不再跟父親一起洗澡的原因,還不是因為發(fā)育成熟后有了性的禁忌,而是覺得“老男人”不太講衛(wèi)生,是從衛(wèi)生方面考慮的。在相對偏遠的農(nóng)村,尤其是幾十年以前,村子里誰家新娶的媳婦跟村子里的老頭一起在公共浴池一絲不掛地泡澡,是很正常、很普通的事情。 那是不是說,日本人在性方面就很隨便呢?錯了。洗澡歸洗澡,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與中國人的傳統(tǒng)一樣,甚至規(guī)矩更多。其中之一,就是情侶在公共場所不能“親熱”,不要說接吻,就是手拉手都不行。我在東京街頭,只看到過一對20歲左右的情侶手拉著手散步,他們已經(jīng)屬于90后“新新人類”了。日本人覺得,情侶在公共場所親熱,會妨礙到別人,給別人添麻煩,是違反公共道德的。 “不能給別人添麻煩”,是日本人的人生信條,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在地鐵里,不能接打電話,不能高聲交談,只能竊竊私語。在餐廳里,手機必須調(diào)動靜音狀態(tài),接電話一定要出去,不能在餐廳里。如果誰的手機在餐廳里響了,這個人會面紅耳赤、慌慌張張地去靜音,就像中國人在非常正式的會議上手機突然響了一樣。就餐時,哪怕是單間,也不能高聲喧嘩,怕影響到隔壁房間的人。就餐完畢起身離去時,是一定會將椅子推回到餐桌下面的,不能因你不推進去而影響別人就餐,哪怕只是影響別人在餐廳里行走。 “不給別人添麻煩”,其實就是中國儒學(xué)里孔夫子講的“克己復(fù)禮”。日本人對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和保護,不僅體現(xiàn)在有形文化如古代典籍和傳統(tǒng)建筑上,更體現(xiàn)在生活方式和思想情操里,遠遠超過了當下的中國人。中國人來到日本,常常有“夢回漢唐”的感覺,仿佛到了“君子之國”,看到了漢朝或唐朝時的中國人。我的感受是,現(xiàn)代的日本人比現(xiàn)代的中國人更像古代的中國人。 因克己而壓抑 日本人是世界上最善于學(xué)習(xí)的民族,古代學(xué)中國,近代學(xué)歐洲,戰(zhàn)后學(xué)美國,而且學(xué)啥像啥。日本學(xué)中國學(xué)了上千年,直到元朝時中日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后,日本向中國學(xué)習(xí)的歷史才結(jié)束,兩個國家有了不同的走向,但從中國學(xué)來的傳統(tǒng)一直保留著,直到今天,日本人身上還繼承了大量的漢唐文化。 中國人是到明朝以后,才開始高桌高椅,睡高床,而日本人直到今天,還是喜歡低桌低椅,睡地板。中國人到日本去,最好不要穿鞋帶系起來很麻煩的鞋子,因為要脫鞋的場所實在太多。吃飯可能要脫鞋而入,參觀景點都可能需要脫鞋而入。直到今天,日本人吃飯有時還喜歡“跪坐”,屁股坐到腳跟上,這是中國古代的標準坐姿,而在當下的中國,幾乎沒有人會跪坐了。日本人的日常禮節(jié)也是全世界最繁冗的,尤其分別時要點頭哈腰地說好半天,估計也很像古代的中國人。古代中國被稱為“禮儀之邦”,而今天,日常禮儀最多的國家顯然是日本。 說起服飾,好多人只覺得“和服”之類的日本民族服裝有漢唐特點,其實日本人的西式穿著也有“漢唐風(fēng)”。比如,日本的女孩子從四五歲開始,到二三十歲,一年四季,哪怕冬天,都愛穿短裙,很少穿褲子,更不要說秋褲,腿直接露在外面。所以日本的絲襪非常保暖,方便女孩子在寒冷的天氣也能把腿露到外面。而腿長年露在外面,對鍛煉身體素質(zhì)很有好處。漢唐時,中國女孩子也是只穿裙子不穿褲子的,女性服裝也很暴露,而不是包得嚴嚴實實。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里宮女們的大胸脯,其實一點都不夸張,唐朝時女孩子的下半身也很暴露。 從穿衣吃飯,到日常生活,再到工作,日本人都講究“克己復(fù)禮”,不給別人添麻煩。中國人即使學(xué)會了日語,到日本公司去工作,也會覺得很壓抑,因為難以適應(yīng)日本的公司文化。在日本的公司里,上班工作期間,同事之間不能私下交談與工作無關(guān)的事,更不能“煲電話粥”,不能說葷段子,沒有調(diào)節(jié)氣氛的輕松閑談。在辦公樓里,空氣總是那么凝固,不管到哪里,每個角樓都是那么安靜,所有人都怕打擾別人,給別人添麻煩,低聲下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甚至在午餐時間,如果是在公司的食堂里就餐,同事之間也很少交流,總是悶頭各吃各的,接個電話還要跑出去。下班后,可能要坐一段長長的地鐵,才能到家。而在地鐵里,也不能接電話,不能高聲交談,還是那么沉悶…… 所以日本人平時會覺得很壓抑,男人們下了班之后,就喜歡去酒吧里喝酒唱KTV,吼一通叫一通,發(fā)泄一下。一直到夜里十一二點,才回到家中?;氐郊遥掀乓呀?jīng)放好了洗澡水……打住,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在當下的日本,男人也都是“妻管嚴”,絕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很怕老婆了。老婆給你放洗澡水?不讓你給她放就是好的啦。在日本,男人真是很累的。 (日本的茶藝) 不要放大而錯覺 沒去日本前,我和一般的中國人一樣,也以為日本人還像二戰(zhàn)時的“日本鬼子”一樣好戰(zhàn),喜歡爭強斗狠,誰也不服,各種搞怪變態(tài)。我們看了太多的抗戰(zhàn)劇,里頭的日本鬼子多是臉譜化的,老是滿嘴“八格牙路”,罵罵咧咧,揮舞長刀,而且很不經(jīng)打、一捏就死。臨去日本前,四歲的兒子問我,“日本還有日本鬼子嗎?” 其實呢?今天的日本不僅沒有日本鬼子了,也難以找到我們抗戰(zhàn)劇印象中爭強斗狠、誰也不服的人。到了日本,觸目所及的,是日本人的彬彬有禮、克己復(fù)禮。日本的餐廳服務(wù)員,跟客人說話時,是要蹲下身子的,讓自己的臉靠近客人的臉,目光相對,然后再與你交流。他們謙遜甚至謙卑,他們處處守規(guī)矩,講規(guī)則,以禮待人,這樣的克己復(fù)禮是深入骨髓的。 在日本,我拜訪了旅日中國作家唐辛子,她在中國的不少報刊里正開著專欄。她講到一個小故事。有一次,上小學(xué)的女兒和三個同學(xué)一起吃飯。日本人吃飯一般是分餐制,每人一個大飯盒,里面是各種小飯盒,飯盒還都是木制的漆盒。兒子的飯被餐廳搞錯了,餐廳發(fā)現(xiàn)后重新做,比其他三個同學(xué)晚端上來20分鐘。而那三個同學(xué),雖然餓得肚子“咕咕”叫,卻一直等到兒子的飯盒也端上桌,才一起動筷子吃飯。他們是不到十歲的小學(xué)生,就被教育成這樣了!從小,日本人就是這么克己復(fù)禮。 中國人從新聞里經(jīng)??吹胶芏嗥嫜b異服、各種搞怪的日本的人和事,印象中日本人有變態(tài)的一面??傻饶愕搅藮|京、大阪、名古屋、札幌,甚或哪怕偏遠地區(qū)的一個小集鎮(zhèn)、小村莊,你看到的是什么呢? 街道總是像水洗的一樣干凈,穿著再高級的衣服也可以躺下來打個滾,衣服也不會弄臟(走了不少地方,我只在東京一個水產(chǎn)市場看到地上有一攤污水,而且是剛留下的,沒有看到一個煙頭、一片紙屑、一點塵土);是天空總是瓦藍瓦藍的,哪怕在重工業(yè)密集的川崎這樣的城市,煤使用量、硫排放量都已經(jīng)是零;人們都西裝革履,整整齊齊,干干凈凈,規(guī)規(guī)矩矩,所謂的奇裝異服一定局限在很小的某條特定的街道上……變態(tài)的人和事是有,但往往被中國的媒體放得很大,讓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放大到給人“很普遍”的印象。 在國內(nèi),許多人告訴我,日本的犯罪率其實是蠻高的。但我看到的,日本人把自行車甚至輪椅都放在院墻外面,給人“路不拾遺”的感覺。日本的治安,其實是非常好的,不管呆在哪里都很安全。 談到交通,有多少次,我想橫過馬路時準備等汽車先過去了再過,開到眼前的汽車卻突然停下來,一定要等我過了馬路再走。在芝公園附近散步時,下午五六點鐘,在中國的許多大城市必然是擁擠不堪的“晚高峰”,但在東京的街頭,我只看到三四輛車,和稀稀拉拉的幾個悠閑的行人。我很驚訝,晚上一了解,日本的地鐵很發(fā)達,東京的地鐵線路密如蛛網(wǎng),人們上下班都在地鐵里。 一位日本友人給我講了個故事。有一次他開車迷路闖了紅燈,被警察攔下罰款,他交了罰款后,告訴警察,他要先去一個加油站加油,再去機場接人,但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加油站,也不知道怎么去機場。這位警察在前面騎摩托車給他開道,先帶他去加油站加油,然后一直把他領(lǐng)到機場才離去。 商人與匠人 一位日本友人對我說,中國人是商人,日本人是匠人。開始我不理解,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日本,上千年的老店還有幾家,上百年的老店則比比皆是,到處都是??赡茉谀硞€小山村里開著一個蕎麥面館,已經(jīng)上百年歷史,歷經(jīng)四五代人了。 中國人如果開面館開得好,就會多開幾家,再經(jīng)營得好,就會再開幾家,直到發(fā)展成全國的連鎖店。然后再進軍房地產(chǎn),進軍金融業(yè),反正會不斷擴大再生產(chǎn),不搞到全面破產(chǎn)不罷休。而日本人不是這樣,他們不喜歡擴大再生產(chǎn),就守著那么個小面館,追求在面的品質(zhì)和烹飪技術(shù)上精益求精,怎么把面做得更好,讓客人來得更多。連著四五代人都守著這么個小面館,琢磨這么點事兒,就覺得人生很有意義了。 家中的長子,哪怕在東京當了公務(wù)員,如果老家山村里開面館的父親希望他回來繼承祖業(yè),兒子就會回來,媳婦也毫無怨言,因為在日本人的觀念里,繼承祖業(yè)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義不容辭的。所以,你如果在某個山村小面館里聽到四十多歲的老板還曾當過市議員,不必大驚小怪,在日本,繼承祖業(yè)比啥都重要。 二戰(zhàn)后的日本,一步步發(fā)展成為經(jīng)濟發(fā)達、法治健全、制度成熟的國家,軍國主義早已被鏟除,國家主義也被高度警惕,連“愛國”這樣的口號,日本人都普遍反感,甚至連中小學(xué)課本里都極少出現(xiàn)。但日本人愛故土,愛家鄉(xiāng),葉落歸根的情結(jié)是很濃的,安土重遷、慎終追遠,與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很相近,甚至更強烈。為了故鄉(xiāng),為了祖業(yè),克己復(fù)禮,在日本人看來是理所當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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