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發(fā)生的失誤
——《劉心武續(xù)紅樓夢》的幾個問題 一 劉心武在批判高鶚所續(xù)紅樓夢的基礎上,做了大量的探佚工作,為了力求恢復曹雪芹的原作原意,寫了《劉心武續(xù)紅樓夢》一書。然而,讀了他的續(xù)書,發(fā)覺他的寫作風格、情節(jié)結構、人物語言……諸多方面與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是不合拍的。某些方面,反不如高鶚續(xù)得合情合理。奇怪的是,劉心武續(xù)書中存在的一些問題都是他自己在批判高鶚的時候談到過的,照理是不應該發(fā)生的,然而發(fā)生了。據(jù)我看來,至少有如下幾個問題是不該發(fā)生的: 首先是“真事隱”和“假語存”的問題。曹雪芹在開卷第一回就明確宣告,《紅樓夢》是一部“真事隱”、“假語存”的書,書中甄士隱、賈雨村兩人,就是為此用諧音命名的。劉心武自己也多次談到過這個問題。照理,續(xù)書應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墒乔∏∠喾?,在不少地方,他把曹雪芹在書中所隱的事揭開了。例如秦可卿的身世問題,本是眾所周知的事,因為周汝昌在“評紅”文章中早有揭示。現(xiàn)在,劉心武把周汝昌的考證成果搬到他的續(xù)書中,就把曹雪芹在十三回以前的“真事隱”翻為“真事明”了。這樣,同一個人,一部書里就出現(xiàn)兩次交待,而且是兩種不一樣的交待,這顯然是不符合曹雪芹的原作原意的。 其次是真和假、有和無的問題。這個問題,曹雪芹在書中同樣有明確的說明。如太虛幻境的對聯(lián)上寫著:“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边@就告訴我們:太虛幻境是虛擬的,是假的,是沒有的,不要把它當成真的了。他又告訴我們,“女媧補天”的神話故事是荒唐的;“靈通寶玉”、“絳珠仙草”之類從女媧補天延伸出來的故事,是“又向荒唐演大荒”,都是不可信以為真的。有了這些提示,我們在續(xù)《紅樓夢》的時候就應當去思考荒唐里邊的潛臺詞了。劉心武的續(xù)紅樓夢,在這個問題上又弄反了。例如,他把太虛幻境中的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當做真的,而現(xiàn)實生活中富有的矛盾斗爭都看不見了,結果就把寶黛釵的愛情故事演變成“神仙傳”了。這事可以當做一只麻雀進行解剖,留待下邊再說。第三,關于語言問題。曹雪芹的作者敘事語言和書中人物語言,涇渭分明。作者敘事語言是作者站在客觀立場上的說白語言,人物語言則須符合各個人物的性格特征,各具特色。曹雪芹不但做到了這一點,而且在兩種語言交匯的時候,又能做到水乳交融,達到?jīng)]有痕跡的地步。這是要有很高的文學素養(yǎng)和文字功底的,一般的文化人是很難做到的。劉心武的續(xù)書在語言方面就存在不少問題,下面略選幾例看看: 在曹雪芹的前八十回里,有一個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詞,那就是“也是有的”。這個詞,王夫人和薛姨媽說過兩次,黛玉、寶釵、平兒、賈母、探春、李紈、香菱等各說過一次,男人只有寶玉說過兩次,再沒別的男人說過。顯然,這是一句適合女人說的話。寶玉經(jīng)年混跡在女人隊堆里,所以染上了一點女人腔,故說這話不足為奇。在高鶚的續(xù)書中,只有上述幾個女人說過這話,沒有男人說過。在劉心武的續(xù)書中就不同了,賈蕓一人就在八十四回講了兩遍,好像這是他的口頭語似的。而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寫了那么多賈蕓與小紅的愛情故事,他一次也沒有說過這話。到了劉心武的筆下,賈蕓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使人感到驚奇的是,劉心武在九十一回的敘事中也講了一次。他在客觀敘事中寫到忠順在左思右想的時候是這樣表述的:“那圣上對元妃一時冷淡,也是有的……”一個現(xiàn)代的男人怎么能用這種語言來敘事?便是忠順王這樣想,用這種語言表達,也不合適。 劉心武還把《水滸傳》里的語言也搬到他的續(xù)書里來了: 在八十九回,賈璉私訪審案之官,說:“只求仁兄遮掩則個。” 第一百零四回,寶玉對賈敕說:“伯父莫勉強我則個。” 在八十八回,薛寶釵對薛姨媽說:“我過門后離得憑近,相互照應實在方便……” “則個”、“憑近”,是施耐庵從《水滸傳》里傳達出來的宋人語言,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從沒用過這類語言,劉心武突然用了,讀者對本已熟識的賈寶玉、薛寶釵等人,頓感陌生了。 二 第四,不能再一個方面一個方面評說下去了?,F(xiàn)在需要選擇一個例子,解剖一只麻雀,看看劉心武所續(xù)紅樓夢是不是恢復了曹雪芹的原作原意?在這里,由于高鶚是被劉心武批判過的,就不得不把他的續(xù)書與劉心武的續(xù)書拿來做一個比較。常言道:“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北容^應是區(qū)分優(yōu)劣的一種有效手段。 我們知道,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塑造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人,意在演繹自主婚姻與封建婚姻制度的矛盾和斗爭。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木石前盟”,是自主婚姻的代名詞;而賈寶玉與薛寶釵的“金玉良緣”,則是強加在他倆頭上的封建婚姻制度的枷鎖。至于賈寶玉的“靈通寶玉”,薛寶釵的金鎖,還有林黛玉乃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株絳珠仙草之說,都是寓言性質(zhì)用來作隱喻的,不可視為實有?!凹僮髡鏁r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曹雪芹在這副對聯(lián)中明白告訴了我們這一點。 在高鶚所續(xù)的《紅樓夢》中,第九十回是“瞞消息鳳姐設奇謀,泄機關顰兒迷本性”,第九十七回是“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第九十八回是“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接連三回書,一步步把自主婚姻與封建婚姻的斗爭推向了高潮。第九十六回寫到寶玉病了,黛玉去探,問道:“寶玉,你為什么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绷攘葦?shù)語,情意綿長。第九十七回寫到:寶玉只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到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受騙的。關于薛寶釵,只通過薛姨媽略帶一句:便是看著寶釵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半m是這樣,她是女兒家,素來也孝順守禮的人,知我應了,她也沒得說的?!边@短短幾句話,說明寶釵是不愿意嫁給寶玉的,但她受封建的“父母之命”的約束,只得勉強應了。第九十八回寫到寶玉受騙與寶釵成親,黛玉不知寶玉是受騙的,只道他以前的話都是花言巧語,怎能經(jīng)得起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便在陣陣鼓樂聲中支撐不住。臨終,猛聽她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做聲了,這便是高鶚的悲金悼玉,字字悲天嗆地,十分深刻動人。再看劉心武是怎么續(xù)的?他把真的當成假的,把無的當成有的,一切都顛了個倒。在他的筆下,自主婚姻與封建婚姻的矛盾斗爭沒有了,把太虛幻境當做實有的存在,而現(xiàn)實人生倒是虛無縹緲的。黛玉來到人間,是為了還淚。她的淚是紅的,紫鵑接在手里,先還是軟的,擱在白玉盤里,漸漸就變硬了,成了紅色淚珠子。黛玉還對紫鵑說:“我的淚是還給一個人的,如今還完了,不欠債了?!贝藭r,劉心武生怕讀者忘了曹雪芹在第一回寶黛下世時的交待,特特再重復一遍,說明他這一探佚成果不是杜撰的。更可笑的是黛玉之死。他寫道:“那時一輪冷月倒映在水塘中,那黛玉站在塘邊,望那天上月,望那水中月,良久,轉(zhuǎn)過身,從容解下腰上那嵌有青金閃綠翡翠的玉帶,將其掛在岸邊矮樹的樹枝上……,她用‘玉帶林中掛’告訴人們,她是從這個水域里消失的?!徊讲阶哌M水中……當水深到她腰上時,忽然她的身體化為煙化為霧,所有穿戴并那月云紗披風全都綿軟的落在水里,林黛玉的肉身沒有了……” 再看薛寶釵之死。劉心武寫道:那天大雪,又聞雁鳴之聲。麝月道:“天降大雪,何來雁鳴?”寶釵道:“可知是吉祥福音,寶玉要歸來了!”寶釵要出門觀看,麝月緊扶著她,略行幾步,寶釵仰頭朝天上眺望,就在那一刻,胸痹發(fā)作,麝月只覺她身子沉重起來,扶托不住,連自己一起倒下。那寶釵一倒,發(fā)髻上金簪掉在厚雪中直插朝天,閉目咽氣,……那寶釵香魂已經(jīng)出竅。麝月等三人將寶釵連抱帶抬送至房中榻上,彼時兩只秋后隕落在花棚中的玉色蝴蝶,忽然蘇醒過來,從氣口飛出,在寶釵頭上蹁躚。麝月等驚奇不已,那一雙團扇般大的蝴蝶,隨即從風斗中飛了出去。就這樣薛寶釵化蝶歸天了。 劉心武這樣理解寶黛釵三者關系是很出人意外的。曹雪芹對這三個人有兩句判詞,即“玉帶臨終掛,金簪雪里埋”。按常人的理解,寶玉雖與寶釵結了婚,但他的心始終掛在林黛玉身上,薛寶釵是得不到寶玉的愛情的?,F(xiàn)在劉心武把這兩句判詞分割了開來。“玉帶臨終掛”,是黛玉把自己的玉帶掛到林中。目的是為了告訴人們:她是從這里消失的?!敖痿⒀├锫瘛保菍氣O臨死把金簪直插在雪地里,與寶玉無關。 這樣,不但紅樓夢應有的積極意義蕩然無存,讀來連一點意趣也沒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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