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南鑼鼓巷一景;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倘若從高空俯瞰,北京城會不會像一個盤根錯節(jié)的蛛網(wǎng)? 如果不是借助于地圖上的命名,你很難從中辨識出你所要尋找的某條街巷——它就棲身在星羅棋布的蛛網(wǎng)中,一如虎踞龍盤,只要你的目光無法將它瞬間鎖定(除非它已被命名,否則你不可能發(fā)現(xiàn)它),它就會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網(wǎng)狀中。 命名即是讓某物獲得一個名稱,此一仿若恰如其分的命名(其實不然,它不過只是一個語言的“授予”而已),才能有效地幫助你發(fā)現(xiàn)了你所要尋找的街巷,而在地圖的顯示上,它僅只是一個被標(biāo)識出的呈輻射狀的點或線,且不斷地向四周擴展延伸,就像張牙舞爪的巨型蜘蛛伸出的細爪,在它所經(jīng)之處留下了一片清晰可見的抓痕,拖曳出一座城市的經(jīng)天緯地。 一座城市無論擁有多大的規(guī)模,無論其鱗次櫛比的樓宇或房屋有多少,它們都必然地會被縱橫交錯的街巷所分類,從而劃分出不同的城市區(qū)域,并因此而命名,只不過這時的它——這些街與巷,此時此刻還僅僅屬于逗留在地圖上的一個象征表示物而已,或者說,只是一個個按照某種規(guī)則、秩序排列組合的奇異符號。 作為城市的一名漫游者——“我”經(jīng)?!半[身”在穿流不息的人群中。每一個城市人,都會于某一時刻,充當(dāng)一個他所不自知的匿名隱身者,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面對著一張張素不相識的陌生面孔,雖然你彼時“在場”,在人流中,但在他人眼中,你其實又是處在一種不存在的存在性中——不妨做一個實驗:當(dāng)你獨自一人來到繁華喧鬧的大街上,在嘈雜的人群中穿梭往來,你試著看看能否在記憶中留下擦肩而過的那些人臉?我敢肯定,那些人臉定然是“空無”的,視而不見的,除非這人有某種特征引起了你的注意:比如形象、服飾、化妝、發(fā)式,或手挽的時尚的手袋、或穿著的很有品味的鞋等等,不一而足,這時的你之所以能對此人留下印象,全是因了你潛意識里對他或她的某一引人注目的特征,賦予了一個“命名”,這一“命名”常以代稱的方式出現(xiàn):”如“XX手袋”或“XX牌服裝或鞋”等等,他或她則因此一命名而進入了你的記憶。如若不然,存在著的只是一個個無名的似有若無、一閃即逝的“符號”,是一個個異己的陌生人,沒有名字,亦不留印象。 名字亦是一種命名。命名亦即授予某物一名稱,基于此,這個被予以命名之物,被納入到了一種知性所能把握的規(guī)定性中,正是因了這一規(guī)定下的概念范疇,使得這一被命名物,有了一個可以讓我們辨識、歸類的名稱,由是,物才能從混沌的空無之中掙脫出來,進入我們的經(jīng)驗體系。 命名,決定了我們對物的辨識與記憶。如一物無命名——處在一種虛空的無名狀態(tài),一如我們混跡于熙來攘往的人流中,對陌生人其實是視而不見的一般;或者說,一個沒有被命名之物,至多不過是我們視網(wǎng)膜中一掠而過、無法留下印記的視覺表象而已。 由此不難見出,任何一種語言學(xué)意義上的命名,都是對某物“超越”視覺表象的理性之邀請與挽留。一物因命名而進入了我們的感性世界,進入了理性的屬人的存在范疇,從而,它不再是一個匆匆過客——不留痕跡的視覺表象了,它成了一個因了其命名而在人的知覺中、經(jīng)由理智之辨識、梳理、歸納、分類,而沉淀下來的富有意義之物。 故而,命名即界定,界定即存在;夸張點說,一物之所以能被人所了解、認知,均是因了其被授予了一名稱,亦因了此一名稱獲得了存在性的“生命”。 我經(jīng)常迷失在街巷中,但絕非街巷沒有命名——它一定是被事先命名的,但命名的只是此一街巷的名稱,而不是我所途經(jīng)的所有的具體位置,比如我面對的朝向,幽深的小巷均是曲里拐彎朝向紊亂的,由是,它與北京城朝向明確的通衢大街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彼時彼刻我所身在的小巷就像是一個找不到方向感的迷宮,沿街的兩壁有許多凹進去的戶門,標(biāo)有門排號,但它們在地圖上是不可能被注明的,因此也好像幫不了我什么。也就是說,彼時,在小巷中,我進入了一種存在/迷失的困境——迷失了方向,迷失了位置,猶如一個人生的隱喻。 在寬敞的長安大街上則不然,它不太容易讓我們迷失。 在那里,在那個筆直的、朝向明確四通八道的通衢大街上,已然規(guī)定了它與阡陌街巷之殊異,無須多言地被潛在“命名”——東北南北朝向的確然性,它以一種九九歸一而又收放自如的凝聚性,分別將來自不同方向的道與路,強權(quán)式地納入了一個至高無上的中心——天安門廣場。 作為一個顯著的帝都地標(biāo)(中心點),它有效地標(biāo)識出了由此一中心向四周擴散延伸的至尊地位,由此,京城的東西南北得以準(zhǔn)確定位。 從小在南方城市長大的我,少有東西南北的方向感。南方人問路,指路者只會回說:向左或向右(附帶著手勢的比劃),故而一旦南方人置身在了北京,當(dāng)須向當(dāng)?shù)厝舜蛱铰窂綍r,常會遭遇尷尬,因為指路人只會告你東西南北,而被告者則會一頭霧水地陷入茫然。 我是在后來才找到了一個辨認方向的竅門的———每當(dāng)我在京城失去了方向感時,便會習(xí)慣性地率先在腦海中搜索一下天安門廣場大致所在的方位,以此作為我的坐標(biāo),再在腦海中拐上一個大彎地回奔而來,從而確定我所在位置的具體朝向。 我有一位與我?guī)缀跻话銦o二的路癡朋友(一個著名的人物),初學(xué)會開車之時,每每上路就不知所向了,于是他亦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堪稱一絕的獨門絕技:出門時,即先確定一個他不會迷路的坐標(biāo)———二環(huán)路東四十條邊上的保利大廈。然后駕車照著保利大廈的方向狂奔而來,到達后即會停車片刻,先辨識、確認一下自己所欲抵達的目的地,再重新出發(fā)。在那段日子里,我的這位可愛的朋友,無論去哪,哪怕返家途中,都要率先奔向保利大廈,否則定然會迷失方向。 所以人言,城市就是一座迷宮。從我的迷失,到我那位朋友的委實可愛的路徑選擇方式,都足以驗證了迷宮一說絕非無稽之談。龐然大物般的城市,的確宛若一座星羅棋布的迷宮,倘若你是一位風(fēng)塵仆仆的城市闖入者,手中又缺少一張足以標(biāo)示路徑的地圖,那么,迷失與茫然便是你的必然處境。 一般寬敞的城市大街,棲息在地圖上的標(biāo)志是顯而易見的,粗長富有色彩感的曲線足以讓它一目了然;而一旦進入了城市小巷,則會變得撲朔迷離了———它由一條條細若游絲的雜亂的線性來予以表示。 在這里,我們?nèi)珥殞峙c巷做出一個概念劃分,它們顯然有所不同:大街,一般乃指京城朝向明確的通衢大道,它與此城的現(xiàn)代化規(guī)模相伴而行,也就是說,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然在無言之中象征著一座大都市的繁榮與發(fā)達,與此同時,它還是一個缺少久遠歷史感的大街。 而“巷”則不然,它亦可通稱為街,但又與大街不可同日而語。它仿若是一個原生態(tài)的存在物,也就是說,它的存在本然地便已默默地攜帶了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歷史與文化;同時,它亦是城市的歷史見證人,在那些看似頹敗的磚墻瓦片里,悄然地隱匿著從不輕易向人道及的歷史故事。 在一座城市漫長的成長過程中,它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特定的富有地域性個性風(fēng)采的城市模態(tài),由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那些后起的、所謂現(xiàn)代化的建筑形制大多千篇一律,抑或大同小異(無論你多么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只有極個別的天才之作才能讓人另眼相待),而原生態(tài)的那些古老的小街小巷則各有各的不同(比如北京的胡同與上海的里弄就迥然有別),從而在無形中散發(fā)出一種特殊的地域性的個性味道,久遠而彌新。 在這種因了歷史的沉淀而散發(fā)出來的味道中,凝聚著同一個地域中的人,所執(zhí)著的生活習(xí)俗與形態(tài)(所謂生活方式),它是在悠長凜烈的歷史中緩慢地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即所謂的一方水土養(yǎng)了一方人。由是,一種帶有顯著地域特征的文化習(xí)俗得以形塑而成,亦由此,鑄造出了一種特征明顯的地域性文化。 這也是為什么,一個文化尋根的城市漫游者,一旦來到了具有悠久歷史的陌生城市,必定會去尋訪一下這座城市的名勝古跡———比如北京,它們就默默地隱身在一些不起眼的已然破敗的小巷里,如若不是被人及時發(fā)現(xiàn)或提起,我們很難知道沉默中的它們。 這些街巷,因了被重新發(fā)現(xiàn),搖身一變而成為了這座城市的文化景觀,熱情的人們紛紛尋蹤而來,且樂此不疲地游連忘返。在京城什剎海附近的煙袋斜街即為典型一例。我的印象中,這條古老的簡陋小巷,如若不是因為有一天被人重新發(fā)現(xiàn),從默默無聞的遺忘中,再度納入一種文化傳奇,它可能依然只是一個我們偶爾可能會途經(jīng)此地,但不會做過多停留的“無名”小巷。 但它確在一次偶然發(fā)生的歷史機遇中,成為了一撥愛泡吧的文化人從三里屯酒吧及時抽身撤離、流連于此的所在。 那是因了千禧年過后不久而發(fā)生的那次“非典”,一時間各種謠傳甚囂塵上,比如非典的傳染性被人“眉飛色舞”地曰之為“十步一殺”——此說來自彼時上演不久的電影《英雄》,作為李連杰所飾的絕命殺手“無名”,其殺人絕技便是“十步一殺”(即距離十步之遙,便可一劍封喉),結(jié)果被人們及時地嫁接到了非典恐怖的傳染性上(所謂人之人之間,只須相隔十步即可傳染)。 平時門庭若市的三里屯酒吧瞬息之間人去樓空。在那里,人與人間的距離不到“十步”,近在咫尺,而且酒吧密不透風(fēng)的環(huán)境亦適宜恐怖瘟疫的傳播。這時,泡吧成習(xí)的一撥文化圈人物,亟須尋找一個新的能與朋友談天說地的去處,在室外且能通風(fēng),由此而避開“十步一殺”的潛在威脅———況且,三里屯酒吧亦不再是當(dāng)年之盛景了,那里晃著太多的莫名其妙的陌生人面孔。 于是他們先是找到了始終沒有火起來的什剎海酒吧,那些酒吧坐落在“湖”邊,旁邊是飄浮著垃圾與散發(fā)著臭腥味的湖水,岸畔則是錯落有致的一幢幢隱沒在綠蔭中的老四合院。后來,他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好的去處,就在什剎海的近旁,不遠處,毗鄰鼓樓的一個名曰煙袋斜街的小巷。這里的環(huán)境相對隱密,適合來此一坐。 表面上看去,煙袋斜街只是一條狹長的古老失修的破敗小巷,沿街林立的屋子,看上去亦搖搖欲墜一般,卻又在不經(jīng)意間,意意思思地透出了一種說不上來的頹敗的“腐朽”氣息,這種貌似頹敗的氣息,恰恰與虛偽、時尚、矯情的當(dāng)代流行文化構(gòu)成了一種潛在的抵抗,于是這一群先知先覺的文化人——一般均是影視圈與音樂圈的人物,用他們靈敏的嗅覺率先發(fā)現(xiàn)了這里。 這里很快就火了起來。那些鄰街的小屋,均被主人或租戶改造成了天然的酒吧(保留其外在的建筑原貌,只須打通一些隔墻,形成一個相對開闊的空間)。那時的人們更愿意坐在逼仄的室外(羊腸般小巷委實太狹窄了?。?,幽暗的燈光下看不清人的面孔——來此一坐的人中有太多的熟臉,這些人更愿意不被人所認出,樂得消遙。 有一天,我坐在哪里,在那個昏暗的燈光下冷不丁地瞅見了老熟人葛優(yōu),他途經(jīng)此處時向我所在的位置探出了一個腦袋,我輕呼一聲:喲嗬,葛經(jīng)理(這是他在《活著》劇組時獲得的稱號)!他一愣,目光在我的臉上定焦了幾秒鐘,亦認出了我:咳,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王斌(這是我在《活著》劇組時不幸被人強加的稱號)。我們坐在了一些,開懷暢聊起了當(dāng)年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晃我們也有近六七年沒見了,聊得很是開心。那條掩蔽的小巷,的確適合談天說地,沿街排列的一家家簡陋的小酒吧,就這么孤芳自賞般地猶自蕩漾出一種獨一無二的韻味。 這種韻味,接續(xù)著一個個古老的漸被遺忘的歷史。據(jù)說這條狹長的煙袋斜街,在清代時,經(jīng)營著旱煙袋、水煙袋等各色煙具;同時,還有古玩、書畫、裱畫、文具與風(fēng)味小吃,它的斜街之謂則來緣于更遙遠的元代(后被冠名的“煙袋”一說顯然又起源于清代時此街的經(jīng)營項目),由此來看,這條看似衰落破敗的老街,的確是條曾經(jīng)的歷史名巷了。難怪它散發(fā)著一種迷人的腐敗的味道。 歷史不僅會自帶著一種記憶,亦帶著永不消失的痕跡。 京城還有一處品味小資、小清新們閑暇之時愛去一逛的小巷,這就是著名的南鑼鼓巷了。我對它突然間熱鬧興旺起來的時尚緣由一無所知,只知那一帶與中央戲劇學(xué)院相鄰,它忽然暴得大名與毗鄰中戲有關(guān)嗎?九十年代時我時常蹬車奔向中戲宿舍找李保田聊天,那時似乎還沒有這里的繁華一景,亦從未聽說過這條毗鄰中戲的小巷。 此景顯然發(fā)生在二十一世紀之后了。 南鑼鼓巷與煙袋斜街一般無二的“身份”特征是:別看它是一條不那么起眼的、低調(diào)地藏身在寬敞熱鬧的大街隱蔽處的小巷,其實也是一條頗有來歷的歷史名巷,而且亦地起源于元朝,只不過這條街上曾幾何時是一些歷史名人的居所,這一點讓它在歷史的起源性上有別于煙袋斜街———那是條古老的商業(yè)街。 當(dāng)蒼茫的歷史煙云,一如穿越小說似地進入了當(dāng)今時代時,那些曾經(jīng)的名居、名人、老宅的歷史故事,便成了一個極富誘惑力和傳奇性的文化符號了,于是在這里,這個南鑼鼓巷,亦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繼三里屯、什剎海之后的一個人盡可玩、可游、可吃著喝著的城市一景了。假如說煙袋斜街的來者更多的是北京的“吧蟲”;那么有別于它的南鑼鼓巷的來者,則更多的是全國各地涌來的小資,小清新一族。 在南鑼鼓巷,沿街排開的各色商鋪琳瑯滿目,有賣畫的,賣飾品的、記念物的,亦有酒吧與咖啡廳,當(dāng)然更少不了各種頗具特色的風(fēng)味餐館,到此一游的“資”青們無非是來這里圖上一樂,何況這里的酒吧相對顯得靜謐,一個人走累了,來此呆上那么一會兒,倘若恰巧還趕上了一個冬季陽光普照的好天,太陽懶洋洋映照在身上,不失人生的一大享受;倘若這時的你還在看著一本讓你心馳神往的書,那種恬然的愜意則更是自不待言了,你暫時遠離了都市的嘈雜和喧囂,安然地處在了一片具有古老意韻的槐樹的蔭庇之下,它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向你默默地訴說著一段悠遠綿長如煙如夢般消亡的歷史故事。 時下,在我所棲身的這座城市——這座被人所時常戲稱為帝都或天朝的城市,它的“面孔”竟是那么的模糊、曖昧和朦朧,在消失的一段歲月中,這座城市被迫墜入了一個瘋狂地城市改造與拆遷中,而完全沒有意識到那些人為消逝的老宅、舊居乃至窄巷、街道,意味著一段歷史記憶的被斷然抹去,無奈地走向了消亡,而一座城市的歷史,正是由這一個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存在之物組成的。當(dāng)一座城市喪失了屬于它的歷史記憶,它們還能真正的擁有未來嗎?因為它們在被遺忘中失去了它得以“與眾不同”的個性身份和價值,而這一身份與價值不僅僅是一個抽象的存在意識,而更是由這一個個“物”(如四合院、老宅,胡同)鑄造而成的彌足珍貴的歷史實體。 我又一次迷失在了這座龐然大物般的城市中,我很想尋找到它幾近被遺忘的歷史,但我是茫然的,因為我一時還看不到它的未來,一切都被遮蔽了,就像那些消失了的老宅和那些古老的挾帶著歷史記憶的街巷。 (責(zé)任編輯:楊光) 閱讀(5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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