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zhì)疑《萬歷十五年》:黃仁宇明史觀有錯 陳梧桐 對具體歷史事實的敘述并非全部真實,得出的結論也失之于偏頗。 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中文版1982年在中華書局出版后,贊譽之聲不絕于耳,我買來一讀,卻覺得雖然視角比較獨特,寫法比較新穎,但史料的處理極不嚴謹,得出的結論也難令人茍同。此后,媒體對它仍好評如潮,三聯(lián)書店還把它列入“黃仁宇作品系列”于1997年再版,成為風靡一時的暢銷書。這使我不由得懷疑自己的判斷力,最近又從書架上取下這部著作,重新研讀。反復揣摩的結果,不僅更加堅信自己的看法,還發(fā)現(xiàn)此書雖然在總設計上屬于“大歷史”的范疇,但主要的研究方法卻是“以論帶史”的老套路,并沒有什么高明之處。 黃仁宇的“大歷史”觀,頗受某些人的熱捧。何謂“大歷史”?黃仁宇自己從未給出明確的答案,學術界的表述也是歧異迭出,令人莫衷一是。不過,綜合黃仁宇在不同場合的有關論述,人們還是可以大體把握其要領的,這就是:提倡長時間、遠距離、寬視界地檢討歷史;強調(diào)抓“大環(huán)節(jié)”,通過透視社會組織結構和群眾運動,來把握歷史發(fā)展的大趨勢和變化規(guī)律;在具體的研究方法上,強調(diào)綜合歸納和技術分析即社會學、經(jīng)濟學、管理學的學理分析。黃仁宇所提倡的這些觀察研究歷史的方法,都不是他自己的發(fā)明,如長時間、遠距離、寬視界地檢討歷史,似乎就脫胎于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而又不及司馬遷深邃;強調(diào)對社會組織結構及群眾運動的考察,則源自于以布羅代爾為代表的年鑒學派。不過,將這些研究方法綜合加以運用,并冠以“大歷史”之名,確是出自黃仁宇的創(chuàng)意。吸收不同學派、不同學科的研究手段與方法,為己所用,這是有利于史學發(fā)展的好事。但是,這里有兩個問題必須注意:一是任何研究手段和方法的運用,都必須以科學的歷史觀為指導,才能取得好的效果。歷史觀不科學,再先進的手段,再高明的研究方法,也不可能得出正確的結論;二是任何研究手段和方法的引進和運用,都不能違背史學研究最基本的原則和程序,這就是必須先從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做起,弄清事實真相,然后以之為依據(jù)進行分析研究,從中引出固有的結論,做到論從史出。只有這樣,得出的結論才能符合客觀實際,才有生命力。否則,違背了史學研究最基本的原則和程序,以論帶史,再先進的手段,再高明的方法也是白搭。 《萬歷十五年》的寫作,恰恰在這兩個方面存在嚴重的問題。 先說歷史觀的問題。黃仁宇1936年入讀南開大學,抗戰(zhàn)時入伍,1950年負笈海外,在美國攻讀歷史專業(yè),接受西方史學理論的教育和研究方法的訓練。他的歷史觀特別是對明清歷史的看法,自然深受西方學者的影響。黃仁宇在談到其“大歷史”觀的形成時,曾提到許多西方學者對他的啟示和影響,其中包括英國經(jīng)濟學家亞當·斯密和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在18世紀70年代,亞當·斯密在世界上最早提出中國社會長期“停滯論”的觀點,他在《國富論》中曾說:“中國,一向是世界上最富的國家。其土地最沃,其耕作最優(yōu),其人民最繁多,且最勤勉。然而,許久以前,它就停滯于靜止狀態(tài)了。”斯密還運用近代經(jīng)濟學的觀點分析中國社會之所以長期停滯的原因:一、停滯于農(nóng)業(yè)和農(nóng)業(yè)的停滯;二、對手工業(yè)、對外貿(mào)易和商業(yè)的輕視;三、中國的財富已經(jīng)完全達到該國法律制度所允許的發(fā)展極限。斯密的這些觀點,成為此后19世紀西方稱霸世界格局形成時,西方中心論者的中國“停滯論”的理論的源頭。馬克斯·韋伯在20世紀初,又提出“精神文化決定論”,將中國“停滯論”加以理論化。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儒教與道教》等著作中,認為歐洲新教倫理是產(chǎn)生資本主義的土壤,西歐文化的獨特性決定了合理的、以自由勞動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為西方近代所獨有;中國儒教的道德觀中缺乏“與世界發(fā)生緊張狀態(tài)”的思想,因而不能產(chǎn)生近代的資本主義。韋伯還為資本主義設計出一套理想的范式,再以之觀照中國傳統(tǒng)的官僚體制,認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受儒教統(tǒng)治,只有父系的官僚組織,缺乏有法律保障的社會結構,所以未能產(chǎn)生資本主義。此后這種中國“停滯論”長期盛行于西方史學界,盡管花樣不斷翻新,本質(zhì)卻始終未變。 黃仁宇就是在這種思潮的影響和指導之下開始從事明史研究的。他1974年出版的成名之作《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以下簡稱《財政與稅收》),就是根據(jù)馬克斯·韋伯的理論,提出所謂明代“倒退論”的觀點的。書中說:“明代中國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周鄰視為競爭對手,所以就要付出落后的代價。在明代統(tǒng)治者看來,他們沒有必要修改他們的政策。相反,他們有理由繼續(xù)推行傳統(tǒng)的方針,不折不扣地以儒家學說為指導,認為農(nóng)業(yè)是國家的根本?!薄疤啤⑺?、元各代的財政結構從來沒有像明代這樣僵化,它們的高層政府部門也不像明代那樣承擔很少實施責任。明代的財政管理具有收斂性,它將其運作能力降到最低限度,忽視了通過工商業(yè)發(fā)展來增加收入的策略,拒絕考慮民間、私人方面的幫助。財政管理總的來說是倒退,而不是進步?!薄懊鞔笃谌狈Ω鞣N有助于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因素和條件。”“15世紀下半期是明朝歷史上一個死氣沉沉的時代?!边@種“僵化”、“倒退”,不僅為清王朝所承襲,而且還影響到今天,“中國新近的一些經(jīng)濟問題”“可以追溯到16世紀”。這部著作所得出的論斷,奠定了黃仁宇明史觀的基礎,成為他寫作《萬歷十五年》的指導思想。 再說違背史學研究的基本原則和程序問題。作者在《萬歷十五年》中文版的《自序》中寫道:“筆者以為,中國二千年來,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極,這就是一切問題的癥結。寫作本書的目的,也重在說明這一看法。這一看法,在拙著《財政史》(即《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已肇其端。本書力圖使歷史專題的研究大眾化,因而采取了傳記體的鋪敘方式。書中所敘,不妨稱為一個大失敗的總記錄。因為敘及的主要人物,有萬歷皇帝朱翊鈞、大學士張居正、申時行,南京都察院都御史海瑞,薊州總兵官戚繼光,以知府身份掛冠而去的名士李贄,他們或身敗,或名裂,沒有一個人功德圓滿。即便是側面提及的人物,如馮保、高拱、張鯨、鄭貴妃、福王常洵、俞大猷、盧鏜,也統(tǒng)統(tǒng)沒有好結果。這種情形,斷非個人的原因所得以解釋,而是當日的制度已至山窮水盡,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無不成為犧牲品而遭殃受禍?!笔聦嵣希凇度f歷十五年》寫作之前,作者已先有結論即《財政與稅收》書中根據(jù)馬克斯·韋伯的理論所得的有關明史的若干論斷。此書就是用這些論斷來剪裁歷史,挑選符合自己觀點的材料加以印證而寫成的。也就是說,《財政與稅收》的論斷,既是《萬歷十五年》的出發(fā)點,也是它的歸宿地。這是一種典型的以論帶史的做法。無怪乎《萬歷十五年》的若干結論,如“明朝采取嚴格的中央集權,施政方針不著眼于提倡扶助先進的經(jīng)濟,以增益全國財富,而是保護落后的經(jīng)濟,以均衡的姿態(tài)維持王朝的安全。”“這種維持落后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不愿發(fā)展商業(yè)及金融的做法,正是中國在世界范圍內(nèi)由先進的漢唐演變?yōu)槁浜蟮拿髑宓闹饕??!薄百Y本主義是一種組織,一種系統(tǒng)?!袊膫鹘y(tǒng)政治既無此組織能力,也決不愿私人財富擴充至不易控制的地步,為王朝的安全之累。”竟與《財政與稅收》的論斷如此驚人地吻合。 這種以論帶史的做法,不可避免地要帶來兩個弊端。 一是以偏概全。明代中國有落后的一面,但并不是什么都落后,更不是倒退。明朝的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和科學技術的發(fā)展都超過了前代的水平,也不落后于西方,以綜合國力而言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如果看不到這一面,我們就無法解釋明朝的統(tǒng)治何以能維持277年之久,成為中國歷史上統(tǒng)治年代僅次于唐朝的第二個國祚綿長的封建王朝;也無法解釋晚明時期的中國何以能在東方貿(mào)易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且屢次擊敗西方殖民者的入侵。萬歷是晚明時期的一個重要時代,此時政治上固然保守、僵化、腐朽,經(jīng)濟上卻是十分活躍的,隨著白銀貨幣化的完成,商品貨幣經(jīng)濟的發(fā)展,工商業(yè)市鎮(zhèn)的崛起,私人海外貿(mào)易的興盛,新的經(jīng)濟因素正在滋長,社會結構正由單一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向著農(nóng)、工、商并舉的多元經(jīng)濟轉(zhuǎn)型。如果看不到萬歷經(jīng)濟活躍的一面,我們就無法理解當時社會風尚的劇變,思想文化界“工商皆本”及異端思想的出現(xiàn)。就以《萬歷十五年》所寫的六個主要歷史人物而言,他們一生的活動是既有成功也有失敗。如明神宗平定哱拜之亂、御倭援朝、平定楊應龍之叛的“萬歷三大征”,就都獲得了成功;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成為白銀貨幣化完成的標志;戚繼光掃平東南倭寇,構筑北方防線,更在明代歷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所有這些,顯然不能因為傳主的“身敗”或“名裂”而一概歸入“大失敗的總記錄”之中。 二是對史料各取所需,搞“六經(jīng)注我”。為了論證自己的觀點,黃仁宇在書中對史料采取了極不嚴肅的處理辦法,不僅與自己觀點相左的史料一概摒棄不用,而且對所征引的史料多有誤讀、歪曲或篡改之處。如該書第五章談到海瑞的節(jié)儉時寫道:“據(jù)說有一次總督胡宗憲竟然以傳播特別消息的口吻告訴別人,說海瑞替母親做壽,大開宴席,竟然買了兩斤豬肉?!蔽哪┳⒚鞒鎏帪椤啊睹魇贰肪?/SPAN>226(臺北國防研究院1963年版)頁2602;《海瑞集》(北京1962年版)頁586;《國朝獻征錄》卷64(臺北學生書局1965年版)頁38”,似乎證據(jù)確鑿,毋庸置疑。但海瑞是回族人,回民禁豬,他怎么竟敢違背伊斯蘭的教規(guī)和回民的生活習俗,公然買了兩斤豬肉給母親祝壽呢?一查史料原文,《明史》、《海瑞集》、《國朝獻征錄》寫的都是買“肉二斤”。肉是個大概念,包含豬肉、牛肉和羊肉等,但就海瑞而言,就只能指牛肉或羊肉,而絕不是豬肉。有學者曾對該書專寫李贄的第七章征引的李贄著作做過仔細的核對,發(fā)現(xiàn)作者除置大量不利于他立論的史料于不顧之外,還常對李贄著作做了掐頭去尾的技術處理,將李贄描繪成一個否定海瑞、蔡文姬、提倡寡婦守節(jié)、缺乏新的社會理想、消極悲觀懼禍、一心要逃離塵世苦海的思想家,根本不是李贄的本來面目。(潘叔明、許蘇民:《〈萬歷十五年〉對李贄著作的誤讀》,《東南學術》2000年第5期。)此外,人們還發(fā)現(xiàn),書中記述的史事,常有與文末注釋中標明出處的史籍記載不相符合的現(xiàn)象。如該書第一章有一段文字寫道:“每年陰歷的十一月,皇帝要接受下一年的日歷,并正式頒行于全國?!擦衷汗賳T們的集體著作,例如《實錄》之類,也在香煙、樂隊的簇擁之下,恭呈于皇帝之前。”文末注明出自于“《神宗實錄》(臺北1966年版)頁1432~1434、3339”。但查《神宗實錄》,只有頁1432~1434記載了萬歷五年八月丙寅“欽天監(jiān)擇本月甲戌進《世宗肅皇帝實錄》,禮部上儀注”及儀注的具體內(nèi)容,頁3339卻沒有任何涉及皇帝接受日歷或《實錄》的記載。黃仁宇很得意于自己擅長對歷史做宏觀的綜合歸納,抓“大環(huán)節(jié)”,說:“我的長處是在短時間瀏覽大塊文章,勾畫其重點,但是生性魯莽,不計細節(jié)?!保?/SPAN>黃仁宇:《關系千萬重》,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30頁)但如果連微觀的細節(jié)都搞不清楚,謬誤百出,他的宏觀綜合歸納又怎能做到正確無誤呢?真是天曉得! 總之,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由于作者錯誤的明史觀,加之違反史學研究的規(guī)范,對史料采用各取所需甚至歪曲、篡改的手段,對具體歷史事實的敘述并非全部真實、可靠,得出的結論也失之于偏頗、片面,作為學術著作尚不夠格,作為大眾讀物傳播的是錯誤的明史知識,實在不值得肯定和熱捧。(歷史學家茶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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