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提起第五代導演張藝謀、陳凱歌、周曉文、何平、葉大鷹等,人們總會想到他們的代表作《霸王別姬》、《活著》、《秦頌》、《雙旗鎮(zhèn)刀客》、《紅櫻桃》,但觀眾很少知道這些電影劇作初稿或梗概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他就是被稱為中國第一編劇的蘆葦。日前,蘆葦的第一本創(chuàng)作回憶錄《電影編劇的秘密》出版,其中回顧了對《霸王別姬》和《活著》的改編過程,本刊選登部分段落與讀者分享。 > 《末代皇帝》是我寫《霸王別姬》的“精神教父” 我認為改編小說完全因人而異,沒有嚴格的界限。同樣的小說,有的編劇認為沒有問題,一定可以改編成一個很好的電影劇本;有的編劇就說我沒有辦法弄,它根本就不是一個很好的電影素材,缺少電影的基本要素。這個沒有嚴格的界限??偟膩碚f,我知道它對我合適不合適,對別人我就不知道了。 《霸王別姬》這個小說,原著李碧華是一個具有鬼才的女作家,她是香港人,做過記者,代表作包括《胭脂扣》和《霸王別姬》?!栋酝鮿e姬》的投資老板是徐楓,她買了李碧華的小說,想把它改編成一個電影。這之前,香港人根據這個小說拍過電視劇。 李碧華是女性作家,小說戲劇性不強,故事性也不強,但充滿了女性傷感,按照陳凱歌的意見,不適合改編電影。但她在小說中提供了關于忠誠和背叛的主題和三個人物的關系,這是我常在改編之初尋找的,也是她小說的突出貢獻。此外,她對這段歷史采取了正視的態(tài)度。 當時,陳凱歌把這個小說給我看??赐暌院笏麊栁遥骸?怎么樣?”我說:“不錯。第一個: 有主題,第二個: 有人物關系?!彼f:“ 文筆怎么樣?”平心而論,我是小說發(fā)燒友,看得也多。從小說技巧來說,李碧華寫的是一個二流小說,不是經典。陳凱歌說:“ 你的評價比我還高,我認為它是三流小說。”當然,這是我們背后說的話。 徐楓態(tài)度很強硬——上千萬的投資必須是這個。你有任何夢想,把這個拍完再說,當時這在中國是很大的投資。 陳凱歌找我實際上因為他在美國看了我寫的《瘋狂的代價》,他很喜歡。他說:“ 中國電影過去塑造的人物都很概念化,可你寫的人物卻都很生動。你有沒有興趣給我們編一個有關京劇的電影?”我聽后心中竊喜。我是一個鐵桿兒戲曲發(fā)燒友,從小就愛聽戲,這個年齡段的人對戲曲感興趣的人不多了,但我算是一個。 談到劇本的寫法,黑澤明說了一句話很有意思,他說劇本不是拿手寫出來的,而是拿腳寫出來的。編劇是表現(xiàn)人物的,如果你對人物的生活環(huán)境不了解,就沒有辦法寫。中國編劇最大的毛病就是老出常識性錯誤,人物、情節(jié)、背景都不對頭。編劇不了解他寫的時代、人物,有時候連起碼的生活邏輯也搞不清,這很可怕。 實際上在《霸王別姬》之前,我已經寫了六七個劇本了,有的拍了,有的沒拍。陳凱歌說:“你到北京來有什么要求?”我說想看《末代皇帝》和《摩菲斯特》。
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對我寫《霸王別姬》確實很重要,因為我有目標了。當我寫《霸王別姬》的時候,一有困難,我就想這個電影,可以說是《霸王別姬》的“精神教父”。伊斯特凡·薩博的《摩菲斯特》和《霸王別姬》很像,改編自歌德原著的德國歌劇。這兩部電影對我的影響不在技巧,而在精神品質。大家如果認為自己不是天才,那當你面對一個新題材的時候,必須先找自己的精神坐標。 《霸王別姬》實際上只寫了兩稿半。我完成半稿后給陳凱歌念了,他聽完后笑得很燦爛,最后說:“ 吃飯,吃飯,咱們的戲有根了?!毕缕逵衅甯?,劇作有戲根,換句話說,你劇作前半部分的基礎拿到了。等我念到重頭戲,比如小豆子轉化的那場戲時,凱歌就在那兒開始鼓掌,那場戲陳凱歌特別滿意。小說的敘述是有詩意的,但對于戲劇來說,詩意是內在的品質,寫出來的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要讓人看得到聽得見。我后來寫了一稿就交了。 陳凱歌是一位理念型的導演,這是一部跟陳凱歌其他電影很不相似的電影。當我寫《霸王別姬》時,陳凱歌的《邊走邊唱》正在制作后期。后來,我和李碧華一塊兒去看他的電影,我還專門把小說作者也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史鐵生請來,他是一個殘疾人,我把他推到電影院一起看??赐暌院螅芏嗳讼蜿悇P歌熱烈祝賀,眾口一詞:“ 真是太棒了”。 陳凱歌特別興奮,他問我:“你說這個電影怎么樣?”我說:“你這個是邊看邊想。電影看完了,我也沒想明白你這部電影究竟要說的是啥?”后來李碧華偷著笑:“我是邊看邊睡。”為什么呢?《邊走邊唱》沉悶得很,不是情節(jié)片。我對陳凱歌說:“你改一下你的敘事方式吧。你過去是一個講求詩意的導演。那你敢不敢拍一個情節(jié)劇?用經典結構、經典正劇模式拍一個電影?凱歌說:“蘆葦,行!只要你寫出好的劇本,我就拍?!蔽艺f:“ 我寫劇本,你不要當編劇?!彼f:“ 我巴不得啊?!焙髞砦艺f:“第一個,你一個字別動,我來寫,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我可以根據你的意思來做。”他說:“太舒服了,這樣當導演太輕松了,很有意思?!逼鋵嵾@個劇本,他一個字都沒有寫,不過他做了一些取舍。凱歌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看情節(jié)劇的時候,能看出來情節(jié)劇的問題,雖然他不會寫,但他可以看出來。后來拍完之后,我把張藝謀請來,問他覺得怎么樣。他說這是中國學好萊塢學得最好的電影,那個時候“好萊塢”是貶義詞。 編劇和導演合作就是互相挑戰(zhàn)。他先提一個問題,我回答一個問題;他再提出一個問題,我回答得更漂亮。所以《霸王別姬》的合作非常愉快,也充滿了刺激,像運動員一樣,越是遇到自己的勁敵,越能激發(fā)自己的功力。好萊塢經典劇本理論就是講人物沖突?!栋酝鮿e姬》在我所有的劇本中沖突的場次是最多的。 《大紅燈籠高高掛》太風格化《活著》比《菊豆》要老到,成熟而樸實 電影《活著》跟小說有很大的區(qū)別,因為余華的小說多用象征手法,而象征手法不可避免地具有寓言的感覺,但是做寓言和象征不是電影所長,因為小說是文字的,是通過閱讀想象來完成,那些象征手法也必須通過閱讀想象來完成,而非視覺時空。 《 霸王別姬》是經典的戲劇性結構,《活著》不是?!痘钪酚昧松盍鞯氖址ǎ焉盍鹘M織得很生動,但也有一定的戲劇成分?!痘钪繁憩F(xiàn)了中國人的一種所謂的生存精神:為了活著而活著,這個主題相當深刻而準確,中國電影從未去表現(xiàn)它揭示它。它講了一個普通中國人和一個普通中國家庭在歷史巨變中所承受的磨難、所付出的代價,以及他們對這種悲劇的態(tài)度?!痘钪窙]有一個中心事件,所以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內在力量把它們貫穿起來,這個力量就是福貴的愛心與對家庭的責任感,這是本片的貫穿精神,一切敘述順從這個總的指向,生動而充分地表現(xiàn)出了中國家文化的內涵。 張藝謀是我所認識的第五代導演里對表演最下工夫的一個人。早在1993 年,藝謀就經常談到表演問題。經過了《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以后,他很快就意識到,中國電影要向世界第一流電影水準沖擊的話,表演必須跟上去。那時候,藝謀成天看哪里出了什么好演員,到處問、到處打聽誰戲演得好,到處琢磨這個事情。藝謀對葛優(yōu)的表演還是有他自己獨到見解的,他知道葛優(yōu)的表演能到什么水準,有多少可塑性?!栋酝鮿e姬》的表演和《活著》是很不一樣的?!痘钪坊旧鲜亲裾罩盍鞯恼鎸嶏L格來表演的,略帶戲劇性?!栋酝鮿e姬》則戲劇性表演的成分多一些,兩種風格。 葛優(yōu)在《霸王別姬》里的表演是非常獨到的。如果不給他一個有爆發(fā)力的角色,怎么能知道他沒有爆發(fā)力。他出演過電影《黃河謠》里的土匪,至今還是中國銀幕上演得最棒的土匪。中國演員的潛力一直沒有被有效地發(fā)掘出來,這個跟培養(yǎng)演員的環(huán)境與體制有關系。葛優(yōu)不是科班出來的,他沒有上過中戲或者電影學院,當年全總文工團看他長得歪瓜裂棗,把他招去當匪兵甲匪兵乙,給人家跑了好幾年龍?zhí)住?/p> 對于張藝謀的電影,我比較喜歡《菊豆》?!洞蠹t燈籠高高掛》太風格化,有學生作業(yè)的痕跡,過分依靠強烈的風格來支撐一個電影,可《菊豆》就比較成熟,在展示影片內容的時候,他是個成熟的導演?!洞蠹t燈籠高高掛》我覺得它在藝術水準上比《菊豆》是要低一些。《活著》比《菊豆》要老到、成熟而樸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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