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了,秋分一過,晨起漫步江畔,白露滿地。樹葉、草尖上都挑著顆顆晶亮的露珠。節(jié)氣和植物,猶如一對戀人,配合得默契貼心,情投意合。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溫柔的姿勢,她都已心領(lǐng)神會。 桂花開了,細碎的金色花瓣,宛若星星,人從樹下走過,落花細細香滿衣。起風(fēng)的夜里,花香伴著蟲鳴如流水般一潮潮地涌進窗來,花香襲人。忽然想起《紅樓夢》中寶玉的丫鬟也叫襲人。賈政責(zé)問是誰取了這么一個鬼精的名字,寶玉說,她本姓花,有一句古詩:“花氣襲人知晝暖”,所以就給她取名襲人。夕月一彎的秋夜,枕著陣陣花香入眠,無限花香染夢境。 午后,走進寂靜的山林,手里攜一本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他寫道:“走在山間小路上,芒草,萱草牽吾衣,著實可愛”。我仿佛和他一同走進秋的深處。樹上的葉子漸漸凋零,每一棵樹變得疏朗透明起來。金黃的,褐色的葉子鋪滿樹下,如同厚厚的花毯。遠遠的看見一棵樹,擎著深紅的樹冠,枝椏上挑著顆顆閃亮的紅星星,走進了細看,原來是一樹紅燈籠似的柿子。 櫸樹的葉子一日日紅了,細細密密的紅葉像一葉小舟,駛向秋之深處。踩著沙沙的落葉,偶然會聽見咕嚕咕嚕石子落地的聲響,其實那不是石子,是山中松子落。枝椏上蹲著幾只斑斕的鳥兒,坐在枝頭陽光下說著悄悄話,讓人想到“林靜鳥談天”。 田野里,收割后的稻草一捆捆一簇簇相依在一起,一夜夜秋風(fēng)襲來,秋深露重,它們只有依偎在一起取暖。 艾草枯黃了,靜靜地立在山坡上。每年端午時,人們將它一叢叢抱回家,捆綁好立在家門前,或是用艾葉熬了水給孩子洗澡,等到夏天來了,孩子不會招蚊蟲叮咬?!对娊?jīng)》有云“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原來艾草是伴著愛情從千年前的詩歌中向我一步步走來。那位布衣詩人走在山野間,看見青青的艾葉隨手拈來握在指尖,思念就如潮水般涌起。他的詩句隨風(fēng)飄遠了,落在《詩經(jīng)》的泥土中,開出了深情、樸素的花朵,流傳了千年。 幼年時在鄉(xiāng)下,秋意正濃的時候,奶奶帶著我去山坡上采摘野菊花。一叢叢野菊花如鄰家的小女孩,穿著金黃色的布衣裳,梳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辮,沖著我張開笑臉。她們?nèi)宄扇壕墼谝黄?,在秋風(fēng)里交頭接耳地說話。奶奶說,將野菊花在太陽下晾干了,裝在枕頭里,可以清火、明目、安神。我的竹籃里只采了薄薄的一層,就嫌累了,蹲在草里找蒲公英。蒲公英一枝枝白了頭,我拔了一枝,小心翼翼捏在手上,輕輕地吹一口氣,蒲公英的孩子們就隨秋風(fēng)飛遠了。我也是蒲公英的孩子,光陰的秋風(fēng)一次次將我吹遠了,望不見童年,望不見奶奶,望不見故園。 我很喜歡作家汪曾祺先生一段話:“文求雅潔,少雕飾,如春初新韭,秋末晚菘”。一直不知道“菘“是什么樣精致的蔬菜,是秋末的一味美食。那日翻開《詩經(jīng)》就看見它,原來是一棵青翠的大白菜。如同農(nóng)家一個粗衣舊服的小閨女,一日進了學(xué)堂,戴眼鏡的老師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叫丫頭,眾人捂著嘴笑,老師就像隨手給丫頭取了大名“菘”,使得這個水靈靈的小丫頭整個人一下子優(yōu)雅、端莊起來。秋末,清炒大白菜時配上黃的姜絲和幾絲紅辣椒,盛在青花瓷盤里,分外悅目,爽口宜人。 秋風(fēng)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幾場秋雨,將天空洗得猶如碧玉一般明澈。所有的樹木漸漸落盡繁華,疏朗的枝椏伸向晴空,大自然莊嚴、肅穆的季節(jié)來了。 人過了而立之年,才漸漸懂得秋之韻味。就好像一個人的文字,年輕時姹紫嫣紅開遍,分外艷麗嫵媚。慢慢年長,才明白“文求雅潔,少雕飾,如春初新韭,秋末晚菘”的道理,文字到了一定的時候便開始做減法,簡潔、干凈、純粹。將枝頭的繁華一一卸下,沉浸在泥土中,簡潔不蕪,氣定神閑,沉靜從容。文字有了山寒水瘦、千山鳥飛絕的意想,也有了秋水長天的開闊明朗。人生何嘗不是這樣?刪繁就簡三秋樹,將人生和文字站成秋天里的一棵樹,那是生命的另一個境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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