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中的貴州風情描寫

      《姑妄言》雖為南京地域小說，然不少地方敘述到黔省。第十一回最后一節(jié)描寫貴州風情，頗能反映明清黔省狀況。

水路上阻諸葛洞之塞，止可到此，故舟車輻輳，貨物聚集。下十五里即兩路口，乃通黎平之道也。黎郡北連楚壤，南接西粵。中有九股黑苗聚落于古州八萬，方二千余里。泉甘土肥，出五金礦。民物豐阜，俗以十一月為歲首。其他家畜肥牯，織五色布，每元旦殺牛焚布以祀天，自古不服中國。

出鎮(zhèn)遠西門即油榨關(guān)，雖不甚險，實鑿開一線之道也。過關(guān)，平路十里，至相見坡。三重迭起，高皆千仞，計程有三十里。登首坡則尾見，立中坡前后顧則首尾見，陟尾坡則首見。行旅者此以手招，彼以口答，響應(yīng)若咫尺，而不知三十里之遙也。

望城坡，登其巔可望偏橋衛(wèi)城，故名。南里許即諸葛洞，相傳武侯征蠻鑿運糧者。然非洞也，乃兩山陡立，中夾一溪。后為大水沖兩崖巨石梗塞中流，舟揖難行。萬歷中設(shè)偏沅巡撫衙門，以壓鎮(zhèn)諸苗。半年駐沅，半年駐偏橋關(guān)，為楚黔重鎮(zhèn)。偏橋下七八里有白云洞，深十里許。中有蚊龍、獅、象、石床、石凳等景，頗可觀游。倒馬坡之巔曰武勝關(guān)，土名上馬營。五里谷子鋪，十里西陽鋪，十里至黃絲鋪，設(shè)腰站。此地俗近苗夷，女德不戒，而黃絲鋪為尤，斯夜郎之桑間濮上也。彼處謠云：

清平豆腐楊老酒，黃絲的姐兒家家有。

興隆衛(wèi)，即古□□郡。歷三十里渡崇安江，江之上流接新添衛(wèi)諸山之水，合平越葛鏡橋麻哈江下。人古州八萬，經(jīng)生苗地，二千余里達黔陽，合大溪趨洞庭以入大江。

楊老驛，去清平縣三十里，有竹王祠，三月間香火極盛。漢時夜郎女浣于巡水，忽有巨竹三節(jié)上流浮下，中有兒啼聲，剖得一男，育之。及長，有材武，自立為夜郎侯，以竹為姓。能以威德?lián)嶂T蠻，武帝封為夜郎王。疑其欲反，復(fù)殺之。群蠻思之不置，請立，后乃封其三子皆為侯。既卒，群蠻立祠祀之。

黃絲驛亦有廟，香火亦盛。葛鏡橋，跨麻哈江而造。兩山壁立千仞，相束一江。水黑如膠，有風不波。霧罩山昏，鮮見天日。昔皆懸絙以渡，沉溺者眾。嘉靖間里人葛鏡建巨橋，旋圯，再建復(fù)傾。乃齋戒沐浴，率妻子刑牲以誓曰：“橋之不成，有如此江?！彼炱飘a(chǎn)經(jīng)營，即成。至今來往者賴之。平越郡城內(nèi)有張道通修道故跡。邋遢名三豐，閩人。洪武間以軍籍戍郡，蓬頭赤足丐于市，故呼為邋遢。府南五里，隔溪絕壁有三豐遺照，戴華陽巾，側(cè)身攜杖西行，伊然圖畫，旁有“神留宇宙”四大字。下有夜雨滴金橋，雖晴夜亦雨灑數(shù)點。又有晚霞斜照，不計晴雨，皆有斜暉。

新添衛(wèi)十里有憑虛洞，洞深十里，有瀑泉聲如雷吼，俗呼母珠洞。下五里甕城橋，長百余步，其水入蜀。尤里衛(wèi)南關(guān)外有留人洞，幽靜可愛?？椭撩苛魬俨蝗倘?，然淺迫只可容數(shù)人。龍洞，去貴州省城五里，淺窄不可游。省城之水皆流入廣陸河下烏江者也。

自省以西，山川迥異，皆各各自生，不相聯(lián)絡(luò)，無復(fù)依回瞻顧之狀。田皆石底，上惟尺土，五日不雨，則苗枯槁。世所謂雨師好黔，言黔中無五日不雨也。良由彼蒼愛人之至，惟恐禾荒民饑，故常以雨滋之。

貴州省城，明初設(shè)立貴州宣慰司，至隆慶中改為貴陽府。環(huán)城九里七分，自南至北街道甚辟，市肆咸聚。從來皆謂滇南重地，而取道于黔中一線。設(shè)黔省，總為通滇計。然二百余年，黔常多事，不及滇云之盛也。天啟二年二月初七日，水西安酋寇省城，至十月初一日圍始解。議于舊城外聯(lián)筑一城，以護城外居民。周九里三分，于天啟四年工竣

晚清貴陽

黔省苗蠻種類甚多，有：花苗、東苗、西苗、牧羊苗、青苗、白苗、谷藺苗、紫姜苗、平伐苗、夭苗、九股黑苗、紅苗、生苗、羅漢苗、陽洞苗、黑羅羅、白羅羅、八番苗、打牙犵狫、剪頭犵狫、本狫家苗、土人苗、桐人、羊獷苗、楊保苗、蠻人苗、狗耳龍家苗、馬鐙龍家苗、僰人、宋家、蔡家。共三十余種，風俗各異。

惟宋家、蔡家、馬鐙龍家，乃戰(zhàn)國時楚伐宋、蔡、龍三國，俘其民放之南激，流而為苗者。知中原禮義，衣服祭祖，婚嫁喪葬，揖讓進退，一稟于周。而花苗、東苗、西苗、牯羊苗四種淳樸外，其余者皆不可以禮法教，惟土司官威刑始得以制之。

諸苗中狆家最惡而險，通漢語，知漢書，到處皆有其種。蓋其商買于諸苗之中，如徽人紹人之于中原也。然秉性匪良，專造藥蛋，種蠱毒。構(gòu)結(jié)生苗，劫掠百姓，為害最烈。捕則竄入深箐，無從追緝。生苗者，不服土官黔束。無頭目，雄而強者即為長。或聚至數(shù)百人，即僭號稱帝，儼然冕旒黃衣而端拱于荒山之巔，以受數(shù)百之朝賀而呼萬歲。官兵至，則遁而之他山。逢人即殺，見物即劫去，有司官或統(tǒng)人四面截殺則盡之矣。他日又有群聚者，仍然焚掠。

而狆家多通諸苗之言，多識僰人之文。復(fù)誘而入內(nèi)陸，劫殺商賈，為害不可勝言。苗俗每歲孟春月，男女各麗服相率跳月。男吹蘆笙于前以為導(dǎo)，女振鐸于后以為應(yīng)。連袂把臂，盤施宛轉(zhuǎn)，各有行列，終日不亂。暮則挈所私歸，謔浪笑歌，比曉乃散。聘貲視女妍媸而定多寡，必生子然后歸于大家。惟紅苗為甚，每至立春日，擇男女之麗者，扮各故事以迎于市為樂。男子之麗者，即古之潘安宋朝有不及焉。女子之麗者，漢之飛燕唐之太真亦無能出其上矣。此種女子，欲購之者，牛馬當以千計而始首肯。男子皆不樂為龍陽君，有犯之者，輒自殺。惟此一事，乃中國之所不及也。

每冬月，苗女子采刺梨入市貨人，得浙江楚豫客買之，苗女喜曰利市，謂得佳客交易也。本省人買則倍其價。江南人或物色之，則舉筐以贈，曰“愛莫離”。愛莫離者，華言“與你有宿緣”也?；蛴姓{(diào)戲之者，則大怒曰：“落勿渾?！甭湮饻喺?，華言“沒廉恥”也。

山峒中諸苗男女見有鮮衣弩馬仆從呼擁而至者，舉家皆出而膜拜。有不知者，輒大聲呼曰：“快出來睨漢郎?！表撸曇?。漢郎者，漢官也?；蛳埋R過其家乞水火，必舉家男女跪而奉之，其愛慕中國如此。威清衛(wèi)有兩尖峰平地突起，俱高千仞，上各有廟。每仲春，游者絡(luò)繹。平壩所有珍珠泉，又名島泉。平時無水，焚楮帛，則泉涌如沸，高噴數(shù)仞。天臺山有神女廟，女冠所居。翠樹菁蔥，頗可游覽。有泉一勺，即十萬人飲之不

竭。

安順州，在元為習安州。城圍九里，□□宮市皆宏敞壯麗。人家以白石為墻壁，石片為瓦，估人云集遠勝貴陽。昔嘗欲立省會于此，因秤土輕重不及貴陽，故舍此從彼。附郭有普定衛(wèi)，明初設(shè)普定軍民指揮使司以襟帶三州，其權(quán)甚重。故黔民但言普定而不知有安順，威之所懾久矣。安順乃黔西孔道也，出西關(guān)四十五里有龍井。每年立秋日，井內(nèi)發(fā)聲如鼓，聞數(shù)十里，名龍打鼓，主來歲雨多。至安莊衛(wèi)，此路山川又一變矣。山亂如麻，俱高萬仞。山巔突起，其峰如槊如筍者，指不勝屈。安莊衛(wèi)西南行五里有觀音洞，中安大士。洞中又有洞，石乳溜滴成柱。大數(shù)圍，擊之，一為鐘聲，一為鼓聲。從右直上又有雙明洞，旁又有一洞，極小而黑，境界之奇莫能盡述。

十五里至白水鋪，行未里許，見瀑布如簾，倒瀉石壁。群峰直上，高入云表。五里白虹橋，橋上瀑布更飄。三四折入溪，疾渡橋下西去。過橋逐溪行，忽聞有轟雷聲聲不息。輿人云，此望水亭泉聲也。又五里，上望水亭。龍淵直下，白練千條，噴珠卷雪，注入百尺綠潭。雖天朗氣清，而激水噴濺，如行大霧中，數(shù)里以前所聞雷鳴者蓋此。隔岸有“雪練晴川四字。里人云，潭內(nèi)有水犀，風月清皎時往往出現(xiàn)。其龍湫掛處，懸崖數(shù)仞，怒濤翻涌。內(nèi)有水簾洞，深突不可窮。霸陵橋即關(guān)索嶺，水從西北而趨，自萬山中來，亦合盤江，至粵西以入海。

翁案：此黃果樹也。

關(guān)索嶺為黔山峻險第一，路如之字，盤折而上。山半有關(guān)帝詞，即龍泉寺。有馬跑泉，甘碧可飲，相傳關(guān)帝少于索用槍刺出者。廟在高臺之上，臺下有竹奇絕，名曰綿竹。俗曰幡竿竹，圍大如松，青蔥可愛。廟門外有啞泉，昔孔明南征，軍士誤飲此水皆啞，后人封之，有碣曰“亙古啞泉”。西巔即順忠王索祠，鐵槍一株，重百余斤，以鎮(zhèn)山門，俗稱小關(guān)王廟。廟貌甚偉，苗部俱畏威德，入廟者無不羅拜。

下嶺即關(guān)山驛，自此以西，俱高峰插天，煙云無陰晴，彌漫山谷。象鼻嶺，兩峰壁立，相夾一嶺，如像鼻然。闊三丈，長百余丈。登其西畔高峰，視黔東諸山如培塿矣。

頂站即永寧州，地穹窿無極，去天不遠。山頂在云霧中，濃陰成雨，終古不晴。秋月重裘，奇寒徹骨。此地水即西流，山勢崎嶇險惡。站前后數(shù)十里，驛騎倒斃甚多，道旁僵臥，臭穢逼人。

城北二里許有觀音洞，深十里，秉燭快游，亦勝事也。內(nèi)有石床一，光潤如大理文石，坐臥則錚錚有聲，反側(cè)間如絲竹亂耳，鐫題于石曰“游仙榻”。

三十里外新鋪西有潭，深百丈。潭旁石壁高干尋，如千層餅狀，亦奇觀也。鐵索橋，駕盤江而造。江源出自烏撒苗境深山中。冬日不涸。始見其泉，凡七十七處，俱臨于一溪。繞曲靖道畢節(jié)而注安南縣，合粵西烏梅江而下海，人滇所必由也。兩峰夾峙，一水中絕。斷岸千尺，飛流如駛。蓋天設(shè)以界黔滇者也，往往舟濟多覆溺患。

天啟二年，監(jiān)司朱家民始冶鐵為絙者三十七，粗有數(shù)圍，長數(shù)十丈，將兩崖巨石鑿孔以貫之，覆以木板，相類棧道。然絙長力弱，人行其上，升降不已，身隨搖撼，不克自持，車騎必下。前者陟岸，后者始登。若接武而行，益增其險。上坡不過里許，然陡峻難行，不亞上關(guān)嶺也。

安南衛(wèi)有峰插天，上有元帝廟，南關(guān)亦有峰相類，上有玉皇閣，俱可登眺。閣下即南峰寺也，語云：冷頂站，熱盤江，行至安南討火。向八十里之間，寒熱三變，天地之間至此獨異。

自南關(guān)上坡至觀將軍飲馬泉，歷五云坡，過仙人洞，徑老鴉關(guān)。皆斜盤百曲，但石道寬平可行耳。道旁石刻朱書“鳥道干重”四字，頗壯麗。度萬人橋至江西坡，山嶺差平，然曲折紆回而上。深澗大壑，心目茫然矣。

新興所出南門，上坡至觀音洞，過九峰寺，遍山皆羅漢松。黔山俱童，自此始有林木。谷中多白云，陰晴皆然。度板橋至鸚哥嘴，嘴嶺甚險，有鸚鵡寺。自此以上，俱山上生山。大山之水俱注澗溪，小山之水眾峰環(huán)繞，無趨泄之道，俱由地中行，或流入洞。當春夏霪雨，山巔泛濫如湖；秋冬水涸，又成陸地。白云坡甚峻，兩山壁立萬仞，中夾一澗。橫流淙淙，俯而視之，心目蒼茫。

新興所當黔滇之交，高山萬重，俱出云表。關(guān)嶺雖峻，亦無出其右也。碧云洞在郭外數(shù)里，石屏當門，游者撫摩，光潤如玉。幽泉旁流，聲如擊筑。內(nèi)有石磐，扣之錚錚。入洞甚黑，行百余步，豁然開朗，一線天也。石罅漏日，洞見一切。黃的大如斗，瞿曇大土羅漢各一。或倚屏獨立，或傍榻跏躍，或踞崖仰視，須眉宛然。絕壁數(shù)仞，有龍上升，鱗甲欲動，爪牙若舞。再進則巨浪排空，驚濤涌地，一溪橫流。燃炬以照，旁有一徑甚窄，側(cè)身可入。盤旋數(shù)轉(zhuǎn)，丹灶藥爐在焉。轉(zhuǎn)彎一浮屠矗天，玲壟絕巧。再行里許，有石田千頃，石閣五楹，石榻、石墩具焉。出洞，則在峰頂俯視萬山，竟同丘垤。

云安坡俗呼云南坡。高萬仞，極其險峻。至嶺西道闊僅數(shù)尺，如一線相連，止可一騎獨行。稍一失足，則人馬俱墜，如轉(zhuǎn)圓石于仞之山矣。仰視諸峰，皆逼霄漢，諸蠻多聚族而居山半耕鑿。其坡險夫迢遞，將及巔，名龍擺尾者，險絕難行。凡六十丈，又最上為江滄口始涉頂。此處斷崖成徑，峻滑不可支足。過一小庵，又西上為避陰坡。凡此三險，總曰云安坡，又三十五里至大坡，十里娥嫏坡，此二坡亦高而長。

又十里至亦資孔，亦資孔者，夷語也，有驛在焉。其地名有革納撒麻蛾螂魯尼多羅矣納者，察皆苗中鄉(xiāng)談。其鋪家之婦當壚招客，其為桑間濮上亦猶黃絲鋪也。

又四十里上坡，乃人滇境。左右有兩坊，一日“滇南勝境”，一曰“彩徹云衢’，平夷所則云南境中矣。自楚至鎮(zhèn)遠，則黔省已在最高處。

又從黔省至滇南，所過萬山皆拾級而上。間有下坡，然較之上坡，十不及二三。及至此望貴州，如在釜底。向之所歷諸峰參天蔽日者，皆俯而視之，則滇之高不待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