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蝶衣之美,不堪手捉—— Les的緣起她死在了心中熱愛的那人擺渡的大海上,看他來來往往引渡紅塵中人,而自己愿作浪花一朵親吻他凌波的足跡,他在濟(jì)渡人間,而自己也在濟(jì)渡他。此生余生,他們終于在一起了,以不能相愛換來此般寂然相守的結(jié)局: 甘棠色赤于枝頭,為采者所忘,
選自《你還未來,我怎敢老去:世界上最美的情詩&故事》)
19世紀(jì)末,埃及尼羅河邊上有一個農(nóng)民正在耕地,他偶然地翻出一些東西,里面有幾卷紙莎草紙,小心翼翼地展開,這些紙若蝶衣一般,碎了,碎片里,是一首首詩的字,像碎裂的蝴蝶翅膀般飛出。后來,1898年來了兩個牛津皇后學(xué)院的年輕人,在這片曾經(jīng)吟誦過這些詩的土地上繼續(xù)挖掘,挖掘出來的這些紙莎草紙被裝到餅干筒里運(yùn)回倫敦。 這是公元前八世紀(jì)一個女詩人的手稿,她的名字叫薩福。
時光回到公元前600多年,古希臘,愛琴海上,有一座萊斯沃斯(Lesbos)島,那里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就像佛經(jīng)說的世界起始:“彼諸山中,有種種河。百道流散,平順向下,漸漸要行,不緩不急,無有波浪。其岸不深,平淺易涉。其水清澄,眾華覆上……”——其水清澄,眾華覆上,說的是清水之上開滿繁花,便是世界之初。席慕蓉說:“那時候,所有的故事/都開始在一條芳香的河邊/涉江而過/芙蓉千朵……”而女詩人的詩就開始于這片碧藍(lán)的涌動著浪花的海面上。 在這個黎明里,她趿著金屐的曙光,站在大理石柱廊下,望著那手握著紙莎草書卷,抒寫著屬于她這個女子的詩歌時代。她是西方最早的女抒情詩人。柏拉圖說: 人都說九個繆斯——你再數(shù)一數(shù); 請看第十位:萊斯沃斯島的薩福。
她的詩,從大海的薔薇般的泡沫中誕生,赤身踏在一只荷葉般的貝殼上,風(fēng)神輕輕地將她吹到了露水打濕的河岸上,那些玫瑰花蕾、蒔蘿和番紅花,芬芳的沒藥撒在她的頭發(fā)上和柔情的詩歌上,所以她因愛而生的詩歌,帶著天賦的愛的使命光臨神侵占的人間,還原了人之初,讓人類從伊甸園回歸到他的屬地——失樂園,在這座失樂園里,人們可以肆意地相愛,尋回了身為人的樂趣。所以薩福的詩因?yàn)槭窃娭蹙拖駛€天真的蘿莉精致、美麗,因?yàn)楹鴲?,所以又像個懷春的少婦性感、香艷。 人們評論她的詩“雖少,但皆玫瑰也。”
在滿月升起的夜晚,“有紫羅蘭般漂亮的頭發(fā)的/有溫柔淺笑的靨兒的”女詩人,看著年輕的少女們翩翩起舞,那凌波微步若蝶衣輕踐著弱草之芳華,她彈起七弦琴,詩的歌聲響起來了:“滿月升起,少女們繞神壇而立,或作雅舞,踐弱草之芳華。”[1] 她愛這些少女,在她的眼里,她們就像是“身穿紫衣,自天庭降臨”的愛神的侍女,是為人間帶來諸美的純潔的美惠女神格蕾絲,玫瑰紅的手臂在向她召喚,于是詩人張開懷抱迎接她們:“來吧,圣潔的宙斯的女兒們!” 這些有如天仙一般的少女,就像是那剛剛到達(dá)西湖邊的千年蛇妖白娘子,剛出水的芙蓉來不及打量初涉的塵世,卻把秋波頻轉(zhuǎn),暗暗遞與千年修得同船渡的許仙,從此,還沒遇見很多人,就先愛上了一個人,不管他是男人還是女人,只因這是她們的人生若只如初見。海子為這些在跌落人間的神的女兒愛上她們初涉人世遇見的第一份愛情寫詩: 谷倉中的嚶嚶之聲 薩福薩福 親我一下 你裝飾額角的詩歌何其甘美 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盤美麗的棋局。 谷倉,是薩福詩里女歡女愛的地方。她愛這些少女愛成了愛情—— 她是個已婚又失婚的女子,出生于萊斯沃斯島一個貴族家庭,童年的生活恬靜安寧,就像她的詩《暮色》: 晚星帶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帶回了綿羊,帶回了山羊 帶回了牧童回到母親身邊 [2] (晚星:在西方的水平線上,太陽剛剛落下后那短暫的暮色時間里能看見的金星和水星。) 但是,有一天晚星沒有將這個少女帶回,長大后的她不知什么原因被逐出故鄉(xiāng),等她帶著七弦琴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了個女兒,卻沒有丈夫——丈夫也許被她遺棄在了她流亡的西西里島。流亡期間,她拿起了七弦琴,把這烏龜殼做的琴變成了會說話的樂器,替她歌唱這美麗的生活,美麗的人,美麗的愛情……她帶著琴在巴爾干半島各地巡回演出,美妙的琴聲,美妙的詩歌,讓她再回到家鄉(xiāng)時,已是一個蜚聲詩壇的女詩人,吟唱的不是宏大壯麗的英雄史詩和華麗蒼白的神的頌歌,而是人間可悲歡的事。 回到家鄉(xiāng)以后,她辦了個女子學(xué)校,相當(dāng)于淑女班,教少女們寫詩、唱歌、儀態(tài)、美容和服飾搭配。將這些天真無邪的少女調(diào)教成氣質(zhì)美女,而她愛上了她們,她跟她們說:“我為了你們,美麗的人們哪,永不變心”; 她呼喚著愛神抵達(dá)彼處: ……來,就這樣,向我,從克里特 到這神圣廟宇,此處有你 優(yōu)雅的甘棠林 和乳香流溢的祭壇
此處甘棠蔭里,
此處亦有草地,馬群游息, 春花開遍,甜蜜的風(fēng) 輕輕吹拂 ……[3] 愛神為這優(yōu)美的詩歌光臨這個只有女子的樂園,于是一朵朵同性之愛的詩歌在這片芬芳的土地上開放。而她所住的這個相當(dāng)于北京市十分之一的島,Lesbos(萊斯沃斯島),就成了現(xiàn)代英語Lesbian(女同性戀)的緣起。她為她們的愛歌唱,就像她說的: 當(dāng)沒有我們的聲音時, 就沒有人歌唱, 就是沒有歌聲的春天,沒有花朵的樹林 在每一個“明月升起/群星黯然/它圓滿之時/世界閃耀”的夜晚,她們輕歌,她們曼舞,她們相愛……
她愛過很多最好年齡的女子,她贊美她們,說她們的乳房好似幽谷芳蘭: 愿你在 愛人溫柔的胸脯上, 安眠。 她看到她們,如干柴碰到烈火,就被燃燒起來,那激情與欲望就如“露水打濕的河岸,長夜不眠。” 這些“采花的女孩,多婀娜”,這些寫詩的女孩是多么美麗的繆斯,但是她們一一離開了她,那個阿狄司:“你厭棄對我的關(guān)懷——/為了追逐安德洛美達(dá),你轉(zhuǎn)身離開?!?/p> 她遇見這些女孩最好年齡的時候,但沒有一個女孩愿將最好年齡付與她,她們一一跟來拯救公主的白馬王子走了。詩人傷心地說:“經(jīng)常/那些/我以溫柔相待的人/傷我最多”。 這樣天真的、明媚的、初出水的白娘子,再是千年的蛇妖,做人卻是稚嫩的,不諳人世的,她們愛上了平生所見的第一個愛她們的人,就像孩子涌向母親那樣,愛上深愛她們的薩福。但是,當(dāng)她們遇見了很多男人,她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愛讓人一見鐘情,從此傾我至誠,不敢再相忘。因?yàn)檫@種遇見是“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間,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碰巧遇上的人,她們驚呼道:“原來你在這里”!于是,少女們就迫不及待把一顆淬煉千年的心賦予他翩翩行來的身姿,隨著他翩翩離去,獨(dú)留那個失戀的詩人寫下很多詩獨(dú)饕這難以忘懷的傷害: “啊,少女的童貞,少女的童貞,你離開我,去往何方?” “此去一別,我永不復(fù)歸,永不復(fù)歸?!?/p> 在薩福的眼里,這些少女的童貞經(jīng)歷一夜風(fēng)雨,就如一地落花,萎謝而去: 如山中一枝風(fēng)信子,在牧人 腳下踐踏,在地上,紫色的花…… 被踐踏的紫花,就像那愛得很低很低的張愛玲:“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p>
失戀的薩福,甚至渴望死去,死去看到“冥河上,露水打濕的蓮花岸?!睈鄣男撵`被露水滴開,剎時如蓮初綻,而這些愛,只在冥河上涉水采芙蓉。 她想不明白,就像詩人約翰·鄧恩在《薩福致菲利尼思》中寫的一樣:“他的下巴,那片多刺的未耕耘過的雜草叢生的荒田,/就是種威脅,而且他們所著迷的天天都在變,/你的身體是天然樂園,/不用施肥,自己就是快樂所在,/也無需完善——那為什么還要/一個剛硬粗魯?shù)哪腥烁N?” 所以跟她同時代的“九大詩人”之一,比她小幾歲的阿爾凱烏斯,向她求婚,但是薩福拒絕了。今生愛已售罄,來生請早。 但是終于把我愛你說出來的阿爾凱烏斯終究沒得到薩福的回應(yīng),因?yàn)樗龕鄣牟皇悄腥?,而是女子。但是那些女子不愛她,她們愛每一個她們遇見的英俊少年郎。 1881年有一個畫家畫了一幅《薩福與阿樂凱奧斯》的畫,演繹了這種三角戀。畫里兩個女子迷醉地看著正在彈豎琴的阿爾凱烏斯,她們愛上了他。看著她心愛的女孩跟這個追她的男人眉目傳情,薩福又愛又恨,愛的是那女子,恨的是那男人:
但有一天,只愛女子的薩福的心,卻遭遇了一個男子的伏擊,受到了一生最大的劫難,只到把生命都交付。 那一天,他來了,塵封已久的另一種愛,突然如星火燎原。曾經(jīng)芳草萋萋的幽谷被灼烈地燃燒起來。滿心歡喜的詩人只覺得這個男人一切皆好: 因?yàn)樗呛每吹哪凶?,他看起來很好?/p> 因?yàn)樗呛芎玫哪凶樱妥兊煤每础?/p> 她就被這個男子擊中了: 厄洛斯小愛神又來攪動我 四肢癱軟—— 甜的,苦的,不受控制的,悄然來臨 厄洛斯小愛神是戰(zhàn)神阿瑞斯和愛神阿芙羅狄忒所生的兒子。他有一頭美麗的金發(fā),還有一對可以自由飛翔的翅膀,他和他母親愛神一起主管神、人的愛情和婚姻。 但是箭法不好的小愛神擊中了她,卻沒擊中這個男子。 而這個男人,只是個愛琴海上擺渡的舟子,不過是個長得好看的男子,薩福修煉千年、在人間粘花惹草了55年才修得此刻與生命中最愛的男人同船共渡的時光,等她再上岸,她的心已不在她的懷中,落在了舟子身上。沒有舟子的航渡,她的心怎能歸來。那在萊斯沃斯島與大陸間楫舟的船夫把她渡上了岸,自己卻沒有上岸,她固執(zhí)地等了許久,但這個名叫法翁的男子一直沒有把心送回來,這個舟子不愛她,一點(diǎn)也不愛,任她苦苦等著他愛她。 等不到的薩福,來到了盧卡斯的懸崖上。據(jù)說古希臘人相信從盧卡斯跳??梢灾斡鸁o望的愛情,如果僥幸不死,那么跳海的人也就擺脫了愛糾纏不得的前塵往事。她想要如同在大海的銀波中誕生的愛神維納斯一樣,從這墜落中涅磐,但她卻沒有這份運(yùn)氣。
薩福死了,這個“比豎琴的聲音更柔美”的詩人,因她而居的時代比“黃金更金黃”的詩人死了。死在了她心中熱愛的那人擺渡的大海上,看他來來往往引渡紅塵中人,而自己愿作浪花一朵親吻他凌波的足跡,他在濟(jì)渡人間,而自己也在濟(jì)渡他。此生余生,他們終于在一起了,以不能相愛換來此般寂然相守的結(jié)局: 甘棠色赤于枝頭,為采者所忘, 薩福看到了失樂園里最接近天堂的那枚最高枝上的甘棠。 得不到,卻不敢相忘。
薩福去世后不久,古印度的迦毗羅衛(wèi)城一個叫悉達(dá)多·喬達(dá)摩的王子坐在了菩提樹下,開始冥思苦想人生無盡苦惱的根源和解脫輪回的方法,最后他得出的結(jié)論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是眾生難堪破?。骸?span style="margin: 0.0px;padding: 0.0px;border: 0.0px;outline: 0.0px;vertical-align: baseline;background-color: transparent;line-height: 1.5;color: black;font-family: microsoft yahei;">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jīng)百千劫。常在纏縛?!?/span> 于是舟子輪回幾世,詩人的詩還在,唱著她愛情的悲歡,纏縛在人世里千百個輪回。一直唱到了中世紀(jì),薩福的九卷歌詩突然消失了。文藝復(fù)興時代的學(xué)者認(rèn)為是被不能接受愛欲宣揚(yáng)的中世紀(jì)的基督教徒燒掉了。 愛化成了死灰,詩人和世人不再糾纏。
一直到了19世紀(jì)末,人們在古埃及尼羅河邊上發(fā)現(xiàn)了寫在紙莎草紙上的這些殘片。歷經(jīng)幾千年時光的蝕嚙,拿出來的時候大部分都破碎了,于是女詩人的詩就殘了,一個個詩中的字在殘缺的空白里跳躍、跌宕而出,就像周作人說薩福的詩:“譬如蝶衣之美,不能禁人手沾捉?!?/p> 整理出來,共63行完整的詩句及264個斷章殘句。而女詩人的一生是模糊的,人們很難從時間的長流里溯流回去,撥開層層覆蓋上時間的藻荇,在飄飄渺渺的廣袤河漢中,看清薩福,這個寫詩的女子。 薩福有詩說“女王般的黎明”,她就是詩歌歷史上這女王般的黎明,足趿金屐而來。人類文明的童年就是詩意的時代,是一曲曲有韻的歌吟,而我們現(xiàn)在早失去了那種文明的韻律。 到了民國時代,周作人將薩福介紹到了中國,他希望中國能夠接受一點(diǎn)古希臘的影響———熱烈地求美,求熱烈的生,而不是像植物一樣茍活。 中國此時才開始慢慢了解到這個與自己的《詩經(jīng)》同時代的女詩人。 只是中國的詩經(jīng)得到了完整,而女詩人的詩卻成了碎片,就像是東西方古文明,完整的東方古文明,破碎的西方古文明。
2004年,人們挖掘出一埃及木乃伊,在他的身上,蓋著一些紙草,人們發(fā)現(xiàn),紙草上的是薩福的詩,這是迄今為止所發(fā)現(xiàn)的第四首完整的詩,共有101個古希臘單詞,這個木乃伊,蓋著女詩人的詩大被而眠,經(jīng)過了2600多年的時光——在薩福的身上,一部分在變老,而另一部分其實(shí)還沒誕生呵。
[1] 周作人譯
[2]水建馥譯
[3]田曉菲譯。
[4] 周作人譯。
本文選自《你還未來,我怎敢老去——世界上最美的情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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