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品《清明上河圖》引發(fā)的血案
文/北岳散人
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頗有名氣的書畫作偽高手黃彪脫穎而出,成為蘇州片的代表人物。姜紹書的《無聲詩史》中有黃彪的傳記:“黃彪,號震泉,蘇州人。嘉靖間分宜嚴相購求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捐千金之值而后得之,尋籍入天府,為穆廟所愛,飾以丹青。彪得擇端稿本,稍加刪潤,布景著色,幾欲亂真。”黃彪不僅是個造假高手,還發(fā)動其家族造假,他的兒子黃景星也精于仿古,善仿仇英的仕女人物畫。
由于江南語音“王”、“黃”不分,故黃彪或被記作“王彪”(顧起元《客座贅語》、田藝蘅《留青日札》),“王生”(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在李日華《味水軒日記》中,王生拿自己的臨摹本出售給王忬,獲利八百兩銀子。在明人沈德符《野獲編補遺》中,湯臣僅買到摹畫高手黃彪仿制的一幅贗品《清明上河圖》。可見,王忬最終弄到手并獻給嚴氏父子的是一幅贗品《清明上河圖》。
告密
“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無?!钡搅嗣鞔?,古玩不再是奢儉之爭,而是雅俗之辨。在眾多古玩中,書畫被抬到了最高的位置。明顧起元《客座贅語》說:“賞鑒家以古法書名畫真跡為第一,石刻次之,三代之鼎彝尊晷又次之,漢玉杯玦之類又次之。宋之玉器又次之,窯之柴、汝、官、哥、定及明之宣窯、成化窯又次之,永樂窯、嘉靖窯又次之?!笨梢韵胍?,得到《清明上河圖》的嚴氏父子,別提有多高興了。
嚴氏父子認為家藏書畫無出其右者,于是廣延賓客,拿出《清明上河圖》品評炫耀。畫中,在疏林薄霧中,掩映著幾家屋舍、草橋和扁舟,兩個腳夫趕著五頭馱炭的毛驢,向城市走來。在一片柳林中,枝頭剛剛泛出嫩綠。路上一頂轎子,內(nèi)坐一位婦人。轎后跟隨著騎牛的、挑擔的,從京郊踏青歸來,直奔汴河畔……全畫的序幕,已讓賓客被宋汴梁的都市生活萬象深深吸引。
在明代,“勝客晴窗,出古人法書名畫,焚香評賞”是有閑階層的日常生活場景之一??梢栽囅?,當貴客或摯友臨門,焚上名貴的薰香,拿出這幅《清明上河圖》,嚴氏父子是何等的愜意。
可是,眾多賓客中,與王忬有隙的一人當眾指出此作為贗品,讓沉浸在喜悅中的嚴氏父子丟盡了臉面。還有一種更流行的說法是,湯臣索賄不成,指言其偽。徐學謨、李日華、顧起元皆持此說。李日華還言之鑿鑿地列出索賄金額—“四十金”。
這位湯臣,到底是何人呢?據(jù)徐學謨說:“世蕃門客吳人湯裱褙者,以能鑒古,頗用事。世蕃受賂遺既多,遂旁索古書畫。凡獻古書畫者,必先賄湯裱褙辨以為真跡,始收之?!边@位嚴氏的門客,與王家關(guān)系也非同一般。王忬的兒子王世貞還為湯臣寫過兩首詩:“鐘王顧陸幾千年,賴汝風神次第傳。落魄此生看莫笑,一身還是米家船。”“金題玉躞映華堂,第一名書好手裝。卻怪靈蕓針線絕,為他人作嫁衣裳?!笨梢?,湯臣后來與王家交惡,并非因為索賄。
在由王忬事跡衍化成的戲劇《一捧雪》中說,王忬在巡撫兩浙時,裱畫匠湯臣生活困難,王忬因同情他就帶回到自己家中做一些活計,后來又將其推薦給了嚴世蕃。湯臣在嚴府看出畫乃新作,恩將仇報上門要挾,索要王忬之妾雪娘。王忬怒將湯臣趕出府去,湯臣于是向嚴世蕃告發(fā)。
《桃園仙境圖》 仇英
殺人
得知《清明上河圖》為贗品后,憤怒的嚴氏父子認為王忬是有意以贗代真。嘉靖三十八年(1559),嚴氏父子先借灤河之警陷王忬于囹圄,第二年更以“邊吏陷城律”將王忬斬于西市。徐學謨、詹景鳳、沈德符、李日華都把王忬被誅的原因歸為“偽畫致禍”。
事實真是如此嗎?非也。原來,為世宗所信任的王忬,一直與權(quán)相嚴嵩不合,對嚴嵩陷害忠良屢彈指唾罵。而其子王世貞積忤于嚴嵩子世蕃,值忠臣楊繼盛死,世貞為之營救且經(jīng)濟其喪,嚴嵩父子大恨之。嘉靖三十八年,嚴嵩父子以俺答進犯潘家口為名,將王忬下獄論死。
《清明上河圖》不過是嚴嵩父子索求眾多書畫中的一例。當時,吳中某家藏有趙伯駒的名作《赤壁圖》,某權(quán)臣為獻媚于嚴氏父子,找藏家購求,藏家不忍割愛。文徵明告誡藏家勿因吝惜一幅畫而帶來禍患,并愿意為他臨摹一幅,以“存其仿佛”。吳城湯氏收藏有唐代畫家李昭道的《海天落照圖》,某郡守為了迎合嚴世蕃,購求甚急。湯氏對此圖珍若拱璧,于是延請仇英摹寫一件贗品,希冀蒙混過關(guān)。不幸消息泄露,惹怒郡守,為免叵測之禍,湯氏只有忍痛割愛。
由贗品《清明上河圖》引發(fā)的故事,并沒有因王忬被誅而畫上句號。既然王忬的這幅《清明上河圖》是贗品,那說明真跡還在民間。據(jù)文嘉《鈐山堂書畫記》云,陸完的兒子“負官緡”(欠官債),把此圖賣給了昆山顧氏。這昆山顧氏,就是夢圭子顧懋宏。顧懋宏和嚴嵩同時,所以,這幅名作在顧氏家不久,便到了嚴氏父子手中。
嚴氏父子垮臺后,抄家清單《天水冰山錄》被保存下來。嚴嵩的抄家物資中,不僅有大量田產(chǎn)、金銀財寶、綾羅綢緞、鐘鼎彝器,并有大量名人字畫,“古今名畫手卷冊頁,共計三千二百零一軸卷冊”、“經(jīng)史子集等書合計共八十八部,二千六百一十三本”、“墨刻法帖共三百五十八軸冊”。嘉靖四十四年(15 6 5)八月,這幅經(jīng)歷坎坷的《清明上河圖》,被抄入明內(nèi)府。
隨后,明穆宗即位,王忬得以昭雪,賜兩祭全葬,追任兵部尚書。而黃彪臨摹的贗品《清明上河圖》,則退還給王家,由王忬二兒子王世懋收藏。王忬大兒子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云:“《清明上河圖》真贗本,余俱獲寓目……(真本)初落墨相(嚴嵩)家,尋籍入天府,為穆廟所愛,飾以丹青。贗本乃吳人黃彪造,或云得擇端稿本加刪潤,然與真本殊不相類,而亦自工致可念,所乏腕指間力耳,今在家弟所?!?/p>
至于告密者湯臣,也未能善終。徐學謨說王忬遭大辟之前,他“先已遣戍去矣”。遣戍的原因,以博雅著稱的鄧之誠說得很詳細:湯臣與馬鑾誆匿王宏七百金,“宏訴于分宜(嚴嵩),嚴究得實,戍邊,歿于戍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