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博科夫的柏林覃里雯 今天 10:103個月前,我拜訪了戰(zhàn)后重建過的奈斯托街22號樓。 碎石頭路的街區(qū)很安靜,像午睡時分的社會主義幼兒園。跟附近建于20世紀初期、飾有外墻浮雕的新古典建筑相比,它乳黃色的外墻就像是20世紀中產(chǎn)階級沉悶的夢想。 “1932至1937年,作家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在這座房子里居住”。樓門左邊,一塊被四個生銹鐵釘固定的鋼板上用德語和俄語刻著這些字,沒精打采地瞪著停車帶上一輛前蓋被撞扁的深藍色八成新汽車。 一層有個“小世界燈籠Die kleine Weltlaterne”藝術酒吧,它油膩的窗上貼了一張本地報紙,說酒吧開張于1961年2月28日。熱鬧的50周年整版報道里,沒有一行字提到俄國作家的名字。樓的南側(cè)延伸到與希森納街交叉的路口,那里有個老太太穿著淡桃粉印花襯衣和米色裙子,躬著背等待著誰,但久等不來,又感到疑惑,不情愿地走回屋里。我沒能進入納博科夫的故居,但卻在那一刻清楚看見了自己。 (資料圖: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1899-1977,Vladimir Nabokov),俄裔美籍小說家、詩人、文學評論家、翻譯家。其著名作品有《洛麗塔》《普寧》《微暗的火》《說吧,記憶》《阿達》《透明》《勞拉的原型》等。編輯配圖,圖片來自網(wǎng)絡。) 寫作使人存在,但談論寫作卻使寫作消亡。過去六、七年里,我一直在做后一件事,像一只寵物犬認真談論著狩獵,卻感到衰老般的無力。 8個月多前,我在漫天大雪中搬到柏林。起初,我希望這個空氣清潔、文化活躍、沒有人情世故和審查羈絆的城市能夠讓我立刻回到寫作中,但是這沒有發(fā)生。我陷在地溝油一樣的過去里,無法自拔。我不知道,發(fā)生在中國的一切還與我有關嗎?那些遙遠的友情和快樂、夢想、新鮮的掙扎,那些人格分裂的粗淺宣言和它所面對的更陰險的謊言。 說到底,我的寫作從來也沒有徹底地誠實過,被迫的委婉——無論是出于人情還是政治考量——已經(jīng)把我舒服地層層裹住。這種包裹又像消化昆蟲的食蠅草,善于消解一切原初的沖動,讓它們顯得毫無價值。 5月初,偶然乘車路過納博科夫在柏林的一處舊址,忽然想起2001年底,在紐約的Strand書店里找到的那本紙頁脆黃,幾乎散了架的《洛麗塔》。從積雪的聯(lián)合廣場跑下地鐵站,凍透了的頭立即被氣味混雜的暖風包?。合匆路鄣姆曳肌⒚簾煹拇瘫呛土骼藵h尿的酸味。任何穿白衣留胡子的乘客踏入車廂,都會像火雞群里闖入一只貓頭鷹,讓車廂里氣氛驟然緊張,陌生的文化符號變得可疑而恐怖。我卻只顧捏著紙頁脆黃的《洛麗塔》,為自己買到人生第一本在中國大陸被禁的書感到難以置信的欣喜,身邊的恐怖主義戰(zhàn)爭只是一場不真實的劇目。一個作家可以把所謂現(xiàn)實世界里喧囂的“大事”推向角落,卻給最微小的細節(jié)賦予意義。 老實說,那部小說沒有激發(fā)多少靈感,它沉溺的敘述老讓我覺得自己在微微發(fā)燒,像一場極不舒適的、與我無關的夢,遠遠不及他的文論和其他小說的啟發(fā)。但是它引導我認識了納博科夫,罕見的世界性作家/詩人,徹底的個人主義者,扛著自己的宇宙在這個星球上漫游,從不因為流亡而披著哀怨和自憐的頭巾,也許因此被與康拉德并論。 另一類世界性作家/詩人——他們更常見——始終像游牧民族里不情愿的人質(zhì),從茨維塔耶娃、布羅茨基到拉什迪,都無法不一再為自己的身份而困擾或辯護,被自己的出生地和種族帶來的表征所困擾。而絕大多數(shù)的作家和詩人則根本無法在理解內(nèi)在自由這回事。 從1922到1937年,納博科夫在柏林度過了最旺盛的15年青春。在這里,他的父親被暗殺,他成為一個作家,娶妻生子,直到再度流亡,但是他從沒讓柏林進入他的靈魂。用作家Dieter E. Zimmer的話來說: “他從來沒喜歡上柏林,到最后對它厭惡不已。他生活在柏林或多或少自給自足的、活躍的俄國人社區(qū)里,一直到它解體之后,因為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只會一點點德語,只認識很少的德國人——房東太太、小店主和警察局里微不足道的移民官員?!?/p> 布爾斯維克革命后流亡柏林的30萬俄羅斯移民的流亡生活,讓柏林成為一座“擠滿寒酸的小混混”的城市(《絕望》),不時冒出“帶著傍晚的酒癮的城市流浪漢”(《戰(zhàn)斗》)。 但是納博科夫沒有參與流浪,他記下所到之處的一切,不為適應或者挑戰(zhàn)它,只為構建自己的世界——他不去浪費時間區(qū)分什么是俄羅斯的,什么是德國的,也不去試圖美化留在身后的故園,無論在文章還是小說里都是這樣。只有個人,和他們所處其中的時間,才是重要的。他的小說里,城市只是構成背景的細節(jié),而不是造就人物性格和命運的神意。由此,他避免了故作的悲壯,因為徹底的自由意志不允許故作的悲壯,連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都不允許。 但他同樣重視環(huán)境的意義,不是作為個人為自身存在形態(tài)和行為辯護的借口,而是作為與人平等的生命。在1925年的一篇小文章《柏林導游》里,他詳細描寫了柏林的街景,從有待鋪設的管道到公車售票員污穢的指甲,而沒有一個字介紹這個城市的歷史和它的獨特性,仿佛它可以是任何城市、任何國家,就像俄羅斯一樣。而“所有的一切,所有微不足道的,都將成為珍貴和重要的:售票員的錢包、窗上的廣告、那可能讓我們的曾孫子浮想聯(lián)翩的特別的抽搐動作——所有的一切都會被它的歲月變得崇高和得到證明?!?/p> 我們這一代人正在散播四方,我們提出貌似重要的問題,卻沒有意識到它們的荒謬。 我們當中最優(yōu)秀和勇敢的發(fā)言者,常常一面以為自由而反抗“集體高于個人”,一面卻被狹隘的小圈子義氣和種族特性、國家利益這樣流沙般不確定的概念綁架。 我們當中最優(yōu)秀的作家,卻對國境之外的世界毫無想象和理解能力。后世的人會如何看待我們?我們在自己的圈子里設定各種不容置疑的話語,卻看不到它們的短視與貧瘠。離開奈斯托街22號樓,我意識到自己的旅行才剛剛開始,而我必須再次重新開始描述自己的旅程。 (責任編輯:余江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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