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學(xué)與易學(xué)
中國最古之奧義書為《易經(jīng)》,最古之哲學(xué)書亦為《易經(jīng)》,探頤索隱,鉤深致遠(yuǎn),包羅廣大,經(jīng)緯萬端。上自宇宙天地之始,自然造 化之紀(jì),下迄品物之繁,庶事之眾,曼衍恢宏,無所不賅。非僅為六經(jīng)之本,且亦為中國文化之源,儒道二家及諸子百家,共所宗承。由 無入有,由簡入繁,由無極而太極、而陰陽、而四象、而八卦、而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以至無窮之象,無窮之?dāng)?shù),無窮之變,無窮之 理,均可推而得之,稽而用之。由一本而萬殊,由萬殊復(fù)歸一本;本一而無窮。故《易緯乾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 也,不易也?!编嵭局鳌兑踪潯芳啊兑渍摗吩疲骸耙滓幻x: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故《系辭》云:‘乾坤其易之蘊邪!’ 又云:‘易之門戶邪!’又云:‘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 簡矣?!讋t易知,簡則易從?!搜云湟缀喼▌t也。又云:‘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此言順時變易,出入易遷者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搜云鋸堅O(shè)布列, 不易者也。”夫天地之道,天行有常,恒久而不已。故不易者,其道之體也。天地生生不息,變動不居,萬化流行,與時為適。故變易者, 其道之用也。易而不易,不易而易,萬變不離其經(jīng),至易而至簡。故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又曰“易簡之善配至德”,言通其理而極其 功,其道之理也。故《系辭傳》曰:“易與天地準(zhǔn),故能彌綸天地之大道?!钡懒⒍硇泻跗渲校挂欢?,三而一也。其學(xué)之閎,故《系辭 傳》又曰:“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庇衷唬骸胺蛞祝瑥V矣大矣,以言乎遠(yuǎn)則不御,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 矣?!惫耪呤ト嗽O(shè)卦示象,因象垂數(shù),因數(shù)明理,因理通事,因事極功。故其為道無所不賅,而其為學(xué)無所不通也。
中國言易學(xué)者。大別之有儒家之易學(xué),與道家之易學(xué)??鬃觿h《詩》《書》、訂《禮》《樂》、作《春秋》、贊《周易》,開儒家易學(xué)之統(tǒng)。傳承始自商瞿,①其后又有漢易、宋易之分,窮象數(shù)義理,而垂易學(xué)哲理 之旨要。老子深于易而未明言易,亦未傳易,唯其思想,深受易學(xué)之影響,其玄秘,極其變通,閎其體用,賅其精微。易道大備于《道德 經(jīng)》,故為道家易學(xué)所承。其后王肅、王弼以老莊言易,專主義理,盡棄漢世孟喜、京房、焦贛及鄭玄、虞翻等陰陽災(zāi)異之說,一掃象數(shù)而 空之,啟兩晉及后世“玄學(xué)”之風(fēng),而垂“道易”之統(tǒng)緒。②魏伯陽本伏羲先天易,參合老莊而言丹道,啟“丹易”之宗。③陳摶、邵康節(jié)亦承先 天易學(xué),融儒人道,以易統(tǒng)造化,別樹一派。④其學(xué)并啟周敦頤之太極圖說,⑤而為朱程之所承,儒家以之入“儒易”,實則陳、邵易學(xué),應(yīng)歸 之于“道易”也。宋儒胡瑗、程頤,純以儒理言易。明王夫之因之,力辟邵、朱之說,一以開物成務(wù),窮理盡性為致,有近輔嗣之易,此則為 有宋“儒易,”之宗也。迄清惠棟、張惠言輩,主復(fù)盂、京、鄭、虞之說,而謂易漢學(xué)。此如楊子云之著《太玄》,與僧肇之援易言佛然,要亦 于儒道之外,別為學(xué)幢也??傊?,易學(xué)之宗派,言其大者,以時代言,不外“漢易”、“宋易”之分;以內(nèi)容言,不外“象數(shù)”、“義理”之異;以學(xué) 派言,不外“儒易”、“道易”之別。
余嘗謂:老子之學(xué),極博大而盡精微,極悠久而通造化,五千言之微旨,無不為易學(xué)之闡發(fā),亦無一不與易學(xué)合。自王輔嗣注《易》 上下經(jīng),晉韓康伯續(xù)注《系辭》以下,輔嗣之易行,漢代諸家之易,即黯而不張矣。能與王易相持者,唯鄭康成一派。迄孔穎達(dá)之《周易 正義》用王韓注,鄭學(xué)幾絕。直至李鼎祚之《周易集解》,抑王申鄭,惠棟承之抑王,王學(xué)始稍戢。唯考漢易之象數(shù),絕非圣人“設(shè)卦觀 象”、“極數(shù)知來”之象教,故輔嗣力掃孟喜(長卿)之卦氣,京房(君明)之納甲,鄭玄(康成)之爻辰,荀爽(慈明)之升降,及虞翻(仲翔) 之旁通,而專主玄理,實有功于正統(tǒng)易學(xué)。且其義亦為伊川所宗,而以專主義理為尚。輔嗣注上下經(jīng)而不及《系辭》,伊川亦然。所不同 者,在王學(xué)為“道易”,而程學(xué)為“儒易”耳。
老子深于易,體易用易明易顯易而不言易,此其所以不以易學(xué)名家,而能為道學(xué)開創(chuàng)天地,成為道家之萬世宗祖也?!兑住は缔o 傳》曰:“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 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又曰:“《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崩献颖竞跏牵惶烊?、渾物我,通天地人物而 貫之,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此為其全書之綱宗。正《易》所謂“法象莫大于天地,懸象著明莫大于日月”之自然法 象之旨也。“易”一名而兼三義,其“不易”者,天地之常,易之體也。其“變易”者,天地之化,易之用也。其“易簡”者,天地之行,易之則 也。而《道德經(jīng)》亦莫不兼全三義,而均尚之。易有圣人之道四,其旨要則在玩其辭尚其變,尤以變?yōu)橐字袼琛H缭唬骸白兌ㄖ员M 利。”“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薄巴ㄆ渥?,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 利?!倍兜赖陆?jīng)》之神用,亦全在變通?!兑住芬詿o為為教,其言曰: “易,無思也,無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 于此?!崩献觿t更申之曰:“無為而無不為。”《道德經(jīng)》之全書頭腦,亦在于斯。其他互相會通之義,不勝枚舉。
故昔唐相陸希聲贊老子曰:“昔伏羲畫八卦,象萬物,窮性命之理,順道德之和,老子先天地,本陰陽,推性命之極,原道德之奧,此 與伏羲同其原者也。文王觀大易九六之動,貴剛尚變,而要之以中。老氏察大易七八之正,致柔守靜,而統(tǒng)之以大,此與文王通其宗也。 孔子祖述堯舜,導(dǎo)斯民以仁義之教。老氏擬議伏羲,彌綸黃帝,冒天下以道德之化,此與孔子合其權(quán)也。此三君子者,圣人之極也。老 氏皆變而通之,反而合之,研至變之機(jī),察至精之歸,斯可與言至神者矣!”余故嘗曰:“先秦諸子中,能得《易》之廣大悉備,絮靜精微,盡乾坤之奧蘊,賅體用之變通??膳c天地相終始者,唯老氏一人耳。”
是以景迂生“鼉說”之曰:“伏羲、文王、周公贊《易》之后,唯老氏得《易》之變通屈伸,知柔而貴虛,務(wù)應(yīng)而不得,殷勤以立言,幸此書 之存也?!彼紊劭倒?jié)則謂:“老子為知《易》之體,孟子為知《易》之用。” 實則舉用不能賅體,明體自能達(dá)用。《易》之全體大用,無不于五千 言中隱伏其精微,而可得其思想脈絡(luò)。故葉孟得謂:“伏羲、神農(nóng)、黃帝至于堯舜,世相傳者,不出乎《易》,質(zhì)諸老氏,則與《易》異者無 幾?!惫示坷蠈W(xué),而欲深造有得,獨立千古,尤宜精研易理;入于《易》而出于《易》,再轉(zhuǎn)入于老,方能得其神化,通其妙用。如《易經(jīng)》中之 自然原理、無為原理、循環(huán)原理、反用原理、變通原理,無不為老子學(xué)術(shù)思想中之神髓。老子之道,貴在能用能藏,能伸能詘,能往能反, 能入能出,故能如潛龍在淵,如游龍在天,此均得之于《易》者也。賈誼書云:“亢龍往而不能反,故《易》曰有悔;潛龍入而不能出,故《易》 曰勿用。”蔡澤曰:“亢龍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伸而不能屈,往而不能自反者也?!北咀匀谎h(huán)往復(fù)周行之理,故必“與物反矣,然后乃至 大順”。是故欲上,先下之;欲信(伸),先詘之;欲剛,先柔之;欲強,先弱之;欲益,先損之;欲全,先曲之。此乃因反以成、因逆而順、因 失而得、轉(zhuǎn)敗為功、因禍為福之道。此一原理之應(yīng)用,老子思想中,隨在皆是。
又如《老子》書言進(jìn)退存亡禍福之道,亦無不胎于易教?!闭纭对浇^書》釋易進(jìn)退存亡之言:“進(jìn)有退之義,存有亡之幾,得有喪之理?!标?宦公本之曰:“喪者得之理,得者喪之端?!贝苏鲜现x也。凡書有利必有害,有得必有失,有福必有禍,有成必有毀。此在相因而生,相反 而成。故老子力主知雄守雌,知白守(黑辱)。蓋禍?;橐蟹檬Щ橐蚬?。故必居安思危,處樂思患;乾以惕無咎,震以恐致福,即此 也。易貴未然之防,老子貴事之于未然,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蓋一至于有幾有象,則危乎殆矣。故曰:為無為,而事無事。
【注釋】
①《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商瞿,魯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歲。孔子傳《易》于瞿。瞿傳楚人馯臂(子弘)。弘傳江東人矯 子庸(疵)。疵傳燕人周子家(豎)。豎傳淳于人光子乘(羽)。羽傳齊人田子莊(何)。何傳東武人王子中(同)。同傳菑川人楊何。 何。如梁景帝時之丁寬(字子襄,為梁孝王將軍距吳楚,號丁將軍),曾從田何受《易》,授同郡田王孫。王孫授沛人施讎、東海孟 喜、瑯琊梁丘賀;于焉有施、孟、梁、丘之學(xué)。此外又有京房(君明)、費直(長翁)、高相三氏之“易”。東郡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壽 (贛),焦獨得隱士之說,其說長于災(zāi)變。焦京易學(xué),無從上師承,為別派。沛人高氏“易”,自言出于丁將軍,專說陰陽災(zāi)異。東萊 費氏“易”,則為古文“易”,亦無從上師承,專以彖象文言等參卦爻。東漢古文經(jīng)學(xué)大興,蒼梧陳元(長孫)、河南鄭眾(仲師)、扶風(fēng) 馬融(季長)、北海鄭玄(康成)、穎川荀爽(慈明),皆傳費氏“易”。其后傳盂氏“易”者,尚有三國時,吳、會稽人虞翻(仲翔)。以上所 舉,要皆為易學(xué)之象數(shù)派。
②道家傳《易》,始自王弼。輔嗣以道家之自然主義為宗,本《易》之虛無形上玄理,直徹神髓,會通黃老。其注《易》在注《老 子》后。王氏注《老》,為老學(xué)正傳,一掃河上公之說。王氏注《易》,亦可謂為易學(xué)正傳,一掃漢易學(xué)之象數(shù)災(zāi)異吉祥之說,直以 大道之義理解《易》,截斷眾流,獨標(biāo)正解,實為千古明燈。自晉而后,弼學(xué)獨行,遂傳至今。古本《易》,經(jīng)、傳各自為篇,今本《易》, 概從王注本。其影響之大。可知也。唯清惠棟易漢學(xué)自序謂: “《易經(jīng)》為王氏所亂?!庇种^:“王輔嗣以假像說《易》,根本黃老;而 漢經(jīng)師之義,蕩然無復(fù)有存者矣?!贝藞?zhí)于儒家之一偏者也。夷考漢易學(xué)家之所謂象數(shù),實非圣人易學(xué)正傳之象數(shù),可謂之為易象 數(shù)學(xué)之旁門。至若其所究卦氣、納甲、爻辰、升降、旁通,以及災(zāi)變、吉祥之說,流于邪說迷信者,更非圣人之本義矣。觀乎孔穎達(dá) 之據(jù)王注而作《正義》,伊川之法王注而專主義理,為宋易學(xué)別開統(tǒng)緒,即可知矣。案:唐邢(王壽)序王弼《周易略例》曾謂:“孔丘三絕, 未臻樞奧,劉安九師,尚迷宗旨?!庇谳o嗣則稱其:“大則總一部之旨?xì)w,小則明六爻之得失。承乘順逆之理,應(yīng)變情偽之端,觀之者 可以經(jīng)天緯地,探測鬼神,匡濟(jì)邦家,推辟咎悔?!庇纱丝勺C,王易確有極廣大而盡精微者在也。
③魏伯陽著《周易參同契》一書,純本丹道以言《大易》玄理,假卦爻法象以顯性命真源,為黃老養(yǎng)性之宗。余前序朱云陽《參 同契闡幽》一書有云:“其法一以演先天易學(xué),一以明御政大本,一以揭丹法玄妙,一以開心易微傳。”儒家雖罕言之,然確為萬卷丹 經(jīng)之所祖。老氏歸根復(fù)命養(yǎng)性之學(xué),全賴此書之存也。
④邵子易,別樹一家,北宋范陽人,名雍,字堯夫,康節(jié)其謚也。自號安樂先生,最精易理。受《易》于北海李之才(挺之),之 才師穆修(伯長),修師希夷先生陳摶(圖南)。陳為北宋真源人,自號扶搖子,五代時隱居華山,寢處恒百余日不起。陳邵易學(xué),為 “道易”一大宗派,影響于儒家易學(xué)者亦最大。
⑤太極圖共三家,一為周敦頤之太極圖,一為趙(扌爫馬)謙之太極真圖,又曰天地自然之圖,一為趙仲全之古太極圖。影響于宋明 理學(xué)最大者,則為周子太極圖。分見朱震(子發(fā))之漢上易圖,與明胡廣等編撰之《性理大全》,二圖小有異。子發(fā)云“陳摶以太極 圖授種放,放傳穆修,修傳周敦實(即周敦頤原名,避英宗諱改也),敦實傳二程先生。”朱子曾作《太極圖說》,此一易學(xué)源流,亦 出自道家。周子圖中之“五行交媾圖”,即伯陽《參同契》中之“三五至精圖”,再合伯陽之“水火匡廓圖”而成其太極圖。丹家以坎離為用,重水火,水火即坎離也(詳參拙著《道海玄微》一書)。
⑥《易》曰:“亢之為言也。知進(jìn)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圣人乎?知進(jìn)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 乎?”此是易學(xué)中一個基本原則,擴(kuò)而充之,其用無窮。如知盈而不知虛,知福而不知禍,知剛而不知柔,知強而不知弱……皆非圣 人之道也。切不可只執(zhí)著現(xiàn)象,只在現(xiàn)實世界里摸索?,F(xiàn)象之形成,有其形成之原因存在,而此一現(xiàn)象中又潛伏著另一現(xiàn)象之原 因存在,遞相為生。彼亦因是,是亦因彼,此莊子彼是相生之說也。有此必有彼,有彼必有此;故欲之于此,則為之于彼;欲之于 彼,則為之于此。一切可作如是觀,方不失其“正”。易學(xué)中充滿此一原理,老學(xué)中亦充滿此一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