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邲甗 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史記》)我對西周文化特別是金文書法亦情有獨鐘,算是與孔圣人一種心靈的契合?!洞笥鄱Α贰妒穳ΡP》《散氏盤》《毛公鼎》……已成為我終生鐘愛和研習的對象。我的思緒時常不由自主地穿越時空游弋遠古金文書法發(fā)展的輝煌時代———西周。 西周“制禮作樂”,是一個“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的大時代,我們從《尚書》《詩經(jīng)》《周易》《禮記》《史記》等典籍中,不難管窺到中國美學思想的基本觀念和范疇均源于西周。其“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敬天保民”的社會觀念,宗教禮儀的文化制度,形成了中國美學以德為美、重視人格、推崇生命精神的審美取向?!兑捉?jīng)?系辭》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所謂“形而上”主要指審美思想范疇,“形而下”主要指審美物態(tài)范疇。審美思想與審美物態(tài)相互作用下派生出審美文化,審美文化則是介于“道”“器”之間的文化形態(tài)。通過分析西周金文書法所凝結(jié)出來的藝術成果,我對西周金文書法審美文化做一探研。 一、自由與規(guī)范相互交融 審美是一種自覺自愿而又自由自在的活動。審美活動的對象是“社會實踐的產(chǎn)物”,審美活動的過程和性質(zhì)具有“實踐性和社會性”。但作為審美對象的情感符號和文化產(chǎn)品,又須有一定的法則和規(guī)范才能夠得到普及和推廣。西周的“制禮作樂”使人們的行為達到了空前的規(guī)范。西周金文的形體起初也完全沿襲商代晚期金文的作風,象形程度比較高。如《卯邲甗》銘文中“雔”(ch髐)字,一看就知道是一雙鳥兒并行的形象,引申為伴侶、匹配。有的文字彎彎曲曲的線條很多,筆道有粗有細,并包含不少呈方、圓等形的團塊。到康、昭、穆諸王時代,字形逐步趨于整齊方正。共、懿諸王之后,金文形體趨向線條化、平直化,書法風格整體上呈典雅、雍容、隆重的風范,這符合周人審美文化的趣尚。青銅器作為祭祀的神壇禮器,是在最神圣的時刻呈現(xiàn)具有象征意義的標志性器物,其壁內(nèi)的銘文更是記錄這一樁樁重要事件的傳世載體。 我們用宣王時期規(guī)范而整飭的《毛公鼎》銘文與厲王時期灑脫而自由的《散氏盤》銘文之間趣味變化的文化背景做一個比較。《毛公鼎》銘顯然是儒家禮樂規(guī)范的符號,其篇幅巨大,字數(shù)繁多,銘文整體觀之有洋洋恢宏之感,使人耳畔仿佛響起孔子“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的贊嘆。近代書家李瑞清在《李瑞清論書》中對《毛公鼎》極為推崇:“《毛公鼎》為周廟堂文字,其文則《尚書》也。學書不學《毛公鼎》,猶儒生不讀《尚書》也?!庇纱丝梢姟睹Α吩跁ㄊ飞系慕艹龅匚缓椭袊幕飞系闹匾獌r值。就章法而言,疏密有致,成行成列,更顯示出周代審美文化追求整齊、規(guī)范的特有面貌。周人的進退有節(jié),“莫不令儀”鮮活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細審其書法,轉(zhuǎn)折自如,圓融婉通,字略修長平整,靈秀自然中不失規(guī)矩嚴謹,氣色溫和,筆勢穩(wěn)妥,處處彰顯出彬彬有禮之貌。吟其文則能身臨其境:“王若曰:‘父歆!丕顯文武,皇天引厭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本渲^“英明的文王、武王,偉大的上天能施予他們長久的充足的德”以及“配我有周”,無愧于周這樣的偉大國家。一種維護法則、敬仰上蒼、追求秩序的自發(fā)傾向和文化心理一覽無余。而《散氏盤》銘文則表現(xiàn)出道家超越禮樂規(guī)范的返璞歸真和天然成趣。它一反金文規(guī)整均勻的格式,寬博欹側(cè),章法恣肆狂放,率性適宜,初看好像雜亂無章、粗率佻脫,但細品味,便會逐漸體會到其集率意與穩(wěn)健、稚拙與老辣、空靈與凝重、粗放與含蓄于一身的妙趣。既有金文之凝重,也有草書之流暢,開“草篆”之端。 李澤厚《美的歷程》中言:“藝術與經(jīng)濟、政治發(fā)展的不平衡……民作凋敝、社會苦難之際,可以出現(xiàn)藝術高峰;政治強盛、經(jīng)濟繁榮之日,文藝卻反而萎縮……這是常見的現(xiàn)象?!憋@然,《毛公鼎》銘文可以說是在政治強盛、經(jīng)濟繁榮之日所作。周宣王中興,外臨同犬戎、西戎、淮夷、荊楚等民族劇烈的民族沖突,內(nèi)有諸侯權力膨脹、階層矛盾依然緊張之患。宣王在采取硬性控制的同時,亦采用和諸侯、睦萬民,內(nèi)賞功勛、外建諸侯等手段軟性控制,穩(wěn)固社會秩序,使國家得到中興穩(wěn)定,反映在鐘鼎銘文上也規(guī)范整齊。郭沫若曾說:“《毛公鼎》銘全體氣勢頗為宏大,泱泱然存宗周宗主之風烈?!?《西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而《散氏盤》銘亦是民作凋敝、社會苦難時所為。厲王時期時局動蕩不安,規(guī)范就顯得軟弱無力。社會秩序的無規(guī)則反倒解放了思想,書者更加率意,因此成就一代名盤。從兩則銘文看,藝術的“高峰”與“萎縮”似乎不能簡單地用政治、經(jīng)濟的繁榮與社會苦難做衡量。 我們循著西周金文脈絡看,基本上遵從著“自由—規(guī)范—規(guī)范—自由”的發(fā)展規(guī)律,審美趣味也是隨著時代更迭而適應了不斷更新的辯證需求。亂世出精品,盛世亦出精品。這使我對王羲之在“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情況下寫就的《蘭亭序》與顏真卿在“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情況下?lián)]就的《祭侄文稿》之境界不同的文化價值有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顯然,《毛公鼎》《散氏盤》這兩種不同的美學傾向,其交相更替的發(fā)展變化不僅使書法審美文化顯得豐富多彩,兩者的藝術價值也顯得各具風姿。 二、壯美與優(yōu)美相得益彰 西周銘文內(nèi)容宏富,反映了西周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外交的方方面面。而戰(zhàn)爭和祭祀并列為國家的兩件最重要的事項。《左傳?成公二年》曰:“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禮,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jié)也?!币虼?/span>,周人在“制禮作樂”中,選擇了“崇文尚實”的文化取向,周器紋飾更趨簡潔素雅,而銘文卻趨繁復恢宏。如康王時期《大盂鼎》銘文291字,共王時期《史墻盤》銘文284字,厲王時期《散氏盤》銘文375字,宣王時期《毛公鼎》銘文497字,遠遠超出殷人銘文數(shù)量。這些銘文以優(yōu)美的線形、壯美的氣勢,集中反映了周人典雅、雍容的審美風格,洋洋灑灑,嘆為觀止。事實上銅器審美價值和意義更多地凝結(jié)在銘文上。 在西周,銘文系統(tǒng)成熟的語言文字無疑進入文明時代,但在精神文化層面上,周人則仍在自然神與祖先神的壓迫下跋涉,在野蠻和崇力的狀態(tài)下徘徊。這無疑是“天人合一”“敬天保民”真誠信仰的結(jié)果。銘文中崇尚天命的語句俯拾即是。如《毛公鼎》銘文:“丕顯文武,皇天引厭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句謂“天眷顧有德之人,有德者必配天,無德者不會得天之保佑”。透過銘文我們可見周王大多修德慎行,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懈怠,恐天命有所失墜。尤其是康王遵文武之道,天下安寧,刑錯四十余年不用。這與《詩經(jīng)?大雅?文王之什》大意亦同:“侯服于周,天命靡?!咸熘d,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币粍t為官方銘文,一首為民間小曲,均表達了“天人合一”“敬天保民”之旨。 《史墻盤》銘文則是一篇以四言為主的長篇頌辭,遣詞斟酌,謀篇合理,極具文學色彩。說文王“匍有上下,會受萬邦”,武王“遹征四方,達殷畯民”,昭王“廣能楚荊,唯煥南行”。近乎后世的排比句,贊美微氏先祖,說高祖“靜幽”,乙祖“通惠”,文考“舒遲”,既符合實際,又避免重復,放聲吟誦,旋律優(yōu)美,氣勢磅礴??v觀金文書法工整秀麗,可謂臻于極致。特別是字的排列布局,由于字數(shù)繁多,被均勻地分為前后兩半,各九列,上下左右均十分平齊,成兩個對稱的長方塊狀。而且縱成列,橫成行,一絲不茍,仿佛一支整裝待發(fā)的軍隊方陣。此銘文洋洋灑灑284字,娓娓向我們歷數(shù)從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一直到共王的文治武功,跨度二百余年。每觀《史墻盤》銘文,一幅宏大的歷史長卷便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 《虢季子白盤》與《毛公鼎》同屬宣王時期,亦是一篇韻文,語言優(yōu)美、洗練,韻律天成,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觀其銘文用筆從容、嫻熟、灑脫而又輕松,充分體現(xiàn)了篆書的“篆引”的感覺;從結(jié)體上看,字中有錯落,大小有參差;而章法疏落猶“大珠小珠落玉盤”,既平正凝重又流動瀟灑。這種近似“小篆”的婉轉(zhuǎn)圓曲,使我想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的《石鼓文》。然而,每次臨摹除了聯(lián)想起北征大將軍尹吉甫麾下那位將領虢季子白在戰(zhàn)斗中因斬敵五百,俘敵五十戰(zhàn)功卓著,“搏伐狁于洛之陽”凱旋后,宣王親手將一個特制的大銅盤贈送給他的場面外,耳邊還總會響起北伐路上士兵出征前后兩種心情唱起的幾首歌子:“我出我車,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召彼仆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詩經(jīng)?小雅?出車》)過去,由于狁人的侵擾,所以士兵們北伐的斗志格外旺盛。當時正值酷暑,將士們頭頂烈日,站在奔馳的戰(zhàn)車上邊走邊唱。有的唱道:“六月棲棲,戎車既飭。四牡骙骙,載是常服?!鲠窨谉?/span>,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國?!?《詩經(jīng)?小雅?六月》)意思是說,六月盛暑,軍馬不息,各種戰(zhàn)車,都已備齊。四匹公馬,強壯無比,日月軍旗,車上樹立。狁勢盛,犯邊甚急,出征將士,戒備警惕。周王興師,安邦保民。士氣可謂旺盛。然而,半年后北伐勝利返回途中,兵士們卻唱起憂傷悲壯的歌子:“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詩經(jīng)?小雅?采薇》)句謂北伐勝利了,轉(zhuǎn)眼半年過去,此時雖然殘冬已盡,但在北國的荒原上,依然逆風凜冽。當我們從軍遠征時,看著楊柳的飄拂,心情是那樣地激動。今天得勝返回,卻是迎著紛紛的雨雪,心灰意冷。我們?nèi)甜嚢ゐI,告別戰(zhàn)死疆場的同族,怯步返程。得勝而歸,要與家人團聚,為什么悲傷起來?原來通過這場戰(zhàn)爭,只有像虢季子白這些立功的將士能得到天子的賞賜和嘉獎外,大多數(shù)兵士則要繼續(xù)回到他們的主人那里,供人役使。每觀此銘文,心情極為悲壯。周代的青銅紋飾及銘文共同構(gòu)成了一道獨特的優(yōu)美與壯美的藝術長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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