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雜體系的結果不一定能夠重復 ---朱清時院士談中醫(yī) 今天,我獲得了“中國中醫(yī)藥報2004年度新聞人物”這個稱號,一方面感到十分榮幸,另一方面心里又十分不安。因為我對中醫(yī)藥學知之甚少,特別是在在座的這么多中醫(yī)界的專家學者面前,我只是像一個剛進小學的學生。我把自己獲得這個稱號這件事看作是當前大家都希望促進大跨度的學科交叉的表現。因此,借這個機會,我想再向大家談一談我對中醫(yī)科學性的認識過程。 最先是自己的親身實踐和觀察,知道中醫(yī)治一些病是確實有效的?!皩嵺`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實踐使我相信,中醫(yī)包含有至今科學還未理解的真理。 1979年我出國學習,意外地發(fā)現在西方國家中最受歡迎的中國學者,不是我們這些學數理化的,而是學中醫(yī)的。我在英國劍橋大學時認識一位我國學中醫(yī)的訪問學者,他被普茨茅斯大學藥學院用高薪聘請,去幫他們把《本草綱目》翻譯成英文,然后把各種藥用植物的英文名稱和實體找出來。那時我才知道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優(yōu)秀的內容之一——中醫(yī),在國外很受重視。然而在當時的中國,也就是七八十年代,中醫(yī)被認為是落后的、甚至是迷信。我在西方國家學習時的感受,反而是國外比國內更重視中醫(yī)。 與此同時,我在國外發(fā)現世界上很多民族在現代化過程中,把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丟掉了,他們“美國化”了。除了他們的皮膚和家譜可以告訴他們是屬于哪個民族的,他們的民族特點都不存在了。那時我就在想,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中醫(yī)是否可以避免在現代化時被丟掉的結局呢?當然,那時我對中醫(yī)還沒有較深入的理解,還認為中醫(yī)是純粹經驗的,是一種說不出道理的東西,這種認識一直持續(xù)到八十年代后期。 我是從事物理化學研究的。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物理化學出現了一個新領域,名叫“非平衡態(tài)體系的動力學”。比利時化學家普利高津對這一領域作出了重要貢獻,他因此在1977年獲得了諾貝爾化學獎。我八十年代在研究工作中接觸到這個理論,我對中醫(yī)產生濃厚的興趣就是從這個理論開始的。這個理論是針對現代主流自然科學的一個大漏洞而創(chuàng)立的。熱力學第二定律是現代主流自然科學的基礎之一,它認為世界走向混亂無序是不可避免的。按這一定律,如果一個雞蛋打碎了,這個雞蛋絕不可能再復原,這類過程是不可逆的。熱力學第二定律是近幾百年物理和化學發(fā)展的一個必然結果,它和我們周圍的現實矛盾很尖銳。在現實世界中,土壤里雜亂分散的各種元素和營養(yǎng)物質可以不斷在植物體內聚集,把混亂無序的東西不斷組裝成非常有序的結構。我們周圍充滿了生命,而生命過程與熱力學第二定律相反,生命在不斷地把無序的東西組裝成有序的,把混亂的組裝成很精細規(guī)律的結構,這就是熱力學第二定律和現實發(fā)生的矛盾。普利高津提出,問題出在熱力學第二定律有一個未引起大家注意但是很關鍵的前提,就是只有對封閉的體系這一定律才存在。然而世界上沒有任何體系可以真正封閉起來,任何事物都處在與其他事物的千絲萬縷的聯系中;整個世界是不可分割的,如果分割開來,就可能丟掉了不顯眼但又至關重要的東西。這就造成熱力學第二定律推論出“熱寂說”,即整個宇宙最終將冷下來,什么活動都沒有??茖W家們不愿接受“熱寂說”,然而卻無法對這一錯誤推論作出解釋。普利高津的理論中關鍵一條就是宇宙萬事萬物都是緊密彼此相連的,分割就丟掉了不顯眼但至關重要的東西,而丟掉了這些東西就可能產生謬論。普利高津因這一理論獲得了諾貝爾獎,在科學界引起了轟動,于是就誕生了一門新科學,就是“復雜性科學”。 “復雜性科學”在研究宇宙中的復雜性事物時,不把它們分割成部分。這與西方過去幾百年發(fā)展順利的主流科學不同,西方主流科學把復雜事物盡可能分解成最基本的單元,然后研究基本單元的特性,做實驗,再根據基本單元的特性和實驗結果來推整體的性質。這種研究方法可以在純靜狀態(tài)下作研究,也容易借助工具,容易重復,所以西方自然科學發(fā)展很快。但是這種分割的、還原論的方法的一個致命的缺點是丟掉了不起眼、但又起了至關重要作用的因素。熱力學第二定律就是這樣出問題的。普利高津得諾貝爾獎后,復雜性科學引起了全世界科學界的重視。但現在復雜性科學研究還沒有成為科學研究的主流,主流還是用還原論的方法研究局部問題,但是現在大家都意識到了僅僅研究局部是不夠的,還需要從整體上來研究事物。 為了說明復雜性科學的研究方法,我曾打過一個比喻。在商店挑西瓜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把西瓜切開來挑;另一種是有經驗的人,他們拍拍西瓜,通過聽聲音,看顏 色、瓜蒂,掂重量,綜合判斷西瓜甜不甜,水分多不多,也可以判斷得很準。因為西瓜內在的好壞可反映在外在的很多方面,切開可以判斷,不切開,如果能掌握西 瓜表面的現象和內在的聯系,也可以作出精確的判斷。人體也類似一個西瓜。在西方文藝復興時代以前,東方人與西方人都是一樣的,都是在“不切開”的情況下,來判斷生了什么病,用什么方法治。西方人在“不切開”的情況下走得不遠,辦法不多(只有一些如放血療法等原始的辦法),更未形成完整的理論。而古代的中國人比西方人在“挑西瓜”上聰明得多,在戰(zhàn)國以前我們就有一套完整的理論——《黃帝內經》來對“不切開的西瓜”進行判斷,并有方法去治。但也正因為這種完整的理論影響了它自身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以至近幾百年來漸漸在阻礙我國醫(yī)學的發(fā)展,當可以把西瓜切開,以便優(yōu)勢互補時也沒去切。所以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中國醫(yī)學的發(fā)展明顯落后于西方。因為西方醫(yī)學借助了大量的科技工具,物理測試、化學分析,如X光等,彌補了人類經驗認識的不足。中醫(yī)沒有經過這個階段,沒有去借助工具,仍然保持著它的古樸狀態(tài)。 但是應該看到,中醫(yī)的“不切開”,從整體上來判斷這一方向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普利高津開創(chuàng)的復雜性科學所追求的東西,這種方法與中醫(yī)方法不謀而合,它著重研究兩點:(1)研究復雜系統(tǒng)的組裝方式、集成方式對整體的影響,不研究組成單元;(2)研究復雜系統(tǒng)變化過程中的敏感點、關鍵點。例如孔子批注《易經》時講了一句話,叫“知至至之,知終終之”。意思就是要做一件事,一定要審時度勢,知道條件成熟機會到“至”了,就趕緊抓住機會去做,就能做到“至”; 如果條件沒有成熟,就不要去做,做也做不成。這個“知至”就是尋找復雜系統(tǒng)變化過程中的敏感點、關鍵點。中醫(yī)和復雜性科學一樣,研究人體這個復雜體系的關鍵點、敏感點、轉折點。我認為一個好的中醫(yī)不應該拘泥于成方,不是什么病一定用什么方,什么藥用幾錢幾兩,而是在望聞問切后,根據具體情況來開方。第一天的藥和第二天的藥可能不一樣,每天不同時刻也不一樣,這才是真正的辨證治療。所以中醫(yī)的特點就是找人體動力學的關鍵點、敏感點,知道什么時候用什么藥,做什么治療。所以我說,中醫(yī)是復雜性科學的范例。 我希望現在講這些話還不太晚,因為中醫(yī)在過去一百年一直處于被批評、否定、拋棄的地位,許多很有名的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都否定中醫(yī)。在很長時間中醫(yī)處于被“西化”的過程中,中藥要提煉它的有效成分,這樣做肯定有用,是中西醫(yī)學的交叉科學。但是不能只干這個,更不能用它代替中醫(yī)。因為一旦提純出一種成分,離開了復雜性背景了,說不定這種成分不僅起不了作用,還會有害。我今年到青海去調查藏藥,有一種藥叫佐太,把大量汞等各種劇毒藥加工變成一種特效藥口服治胃病,我吃下去,很好,沒副作用。我想知道是怎么做的。劇毒的東西,加工、配伍得當,能夠變成良藥,這在西醫(yī)看是不可想象的。一些藥綜合成分和單元成分的作用相反,這正是中醫(yī)辨證思維中很重要的一點,我希望以中醫(yī)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從現在開始能被重視起來,否則老一輩中醫(yī)過世了,年輕人很少有像他們有這樣的功力,他們對中醫(yī)的了解少得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