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范村，很多人可能認(rèn)為它只是某一個小村莊，因為這個名字的鄉(xiāng)土氣息太濃郁了，和那些叫趙莊、張營、李寨的鄉(xiāng)村幾乎沒有任何區(qū)別。但是本文所談的范村，卻并不是這樣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村莊，而是南宋時期蘇州一個著名的風(fēng)雅之地，這一切都來源于范成大。在有宋三百年間，蘇州人做到參知政事高位的人，一為北宋的范仲淹（謚文正），另一個就是南宋的范成大（謚文穆）。這位范文穆公曾經(jīng)出使金國而不辱使命，數(shù)次出任地方官也不遺余力地興利除弊，政績頗著。但范成大后世留下的高名和他的政治影響關(guān)系不大，主要是因為他卓越的文學(xué)成就，而這些文學(xué)成就不少是在他歸隱故鄉(xiāng)蘇州之后取得的。而范村，正是他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基地之一。

    晚年的范成大，結(jié)廬于石湖之畔，號石湖居士，世以范石湖相稱，遠(yuǎn)離了政治斗爭的漩渦，隱居于石湖的范成大更象一個地道的隱士，放歌于吳山越溪之間，與佇立在上方山之巔的清瘦的枷楞塔為伴，此時，他不再是一個在政壇上聲名赫赫的參知政事，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隱士了。在此，他寫下了《田園四時雜興六十首》等名作，也正是這些突出的成就，才使他得以與尤袤、楊萬里、陸游一起并稱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隱士之外，他更象一個園丁，因為他把許多精力放在了范村的經(jīng)營上。

    范村之名，并非因范成大姓范而得，而是得名于一個美麗的傳說，據(jù)范成大所編的《吳郡志》卷四十《仙事》記載，唐代乾符年間，蘇州人胡六子一行航海迷路，漂流到一個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海島上，這里不僅鳥語花香，而且人人以禮相待，問之方知此處名為范村，居民都是戰(zhàn)國時越大夫范蠡的后代，首領(lǐng)為已經(jīng)得道長生的范蠡，胡六子一行后在范村人的資助下順利回到故土。該傳說和東晉大隱士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如出一轍，范村也可以說是桃花源的代名詞，范成大把范村作為自己小園的名字，一方面是追慕自己同姓的先輩范蠡，另一方面也寄托了自己的隱居之思。

    范村的修建，是因為石湖別墅稍遠(yuǎn)，不能日日往返，所以范成大就在城居之南，買下了王氏舊舍七十楹，拆除后建為范村，從此，范成大就悉心建設(shè)自己的新家園。

    范村里面花木扶疏，“梅曰凌寒，海棠曰花仙，酴醿洞中曰方壺，眾芳雜植云露，其后廬庵曰山長。”在這里，范成大營造出一個四時鮮花不斷的錦繡天地。

    梅、蘭、菊、竹號稱四君子，而范成大好象對梅和菊特別偏愛，也許范成大被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所陶醉，在他的范村，種值了大片的菊花，秋風(fēng)起時，當(dāng)游人紛紛去吳山登高，去治平寺看重陽廟會的時候，范村的菊花開得金黃，也許范成大此時正在約二三好友，在菊香四溢的秋風(fēng)里對酒當(dāng)歌。范成大的《菊譜》里，稱菊為君子，并贊嘆道：“菊于君子之道，誠有臭味哉！”認(rèn)為菊花卓犖不群，不以眾花為伍，獨自傲立秋風(fēng)中。范成大為自己愛菊找到不少風(fēng)雅的同道，“故名勝之士，未有不愛菊者，至陶淵明尤其愛之，而菊名益重?！边€闡明了自己的愛菊理由：“又其花時，秋暑始退，歲事既登，天氣高明，人情舒閑，騷人飲流，亦以菊為時花，移檻列斛，輦至詠觴間，謂之重九節(jié)物?！狈冻纱箫L(fēng)雅一時，也許這也是他自己的寫照。范成大曾經(jīng)見到東陽人家的菊圖，有七十種之多，經(jīng)過他多年的辛勤訪求和種植，到淳熙丙午（1186）年，范村已經(jīng)有三十六種，在他的《菊譜》中，現(xiàn)在記下的只有三十五種，其中黃色十六種，名曰勝金黃、壘金黃、棣棠菊、壘羅黃、麝香黃、千葉小金錢、太直黃、單葉小金錢、垂絲菊、鴛鴦菊、金鈴菊、毬子菊、小金鈴、藤菊花、十樣菊、甘菊，野菊。白色十五種，即五月菊、金杯玉盞、喜容千葉、御衣黃千葉，萬鈴菊、蓮花菊、芙蓉菊、茉莉菊、木香菊、狳糜菊、艾葉舉、白麝香、白荔枝、銀杏菊。還有雜色五種，即波斯菊、佛頂菊、桃花菊、胭脂菊和紫菊。種類繁多，顏色形狀各異，囊括了當(dāng)時蘇州地區(qū)幾乎所有的品種，但是范成大很不滿意，仍然下決心“明年將益訪求它品”，抱著種盡天下菊的決心，可見其愛菊之深。

    菊花外，范成大對梅花也特別鐘情，《梅譜》自序載其在石湖玉雪坡已經(jīng)植梅數(shù)百本，但是范村修建時，他仍然“以其地三分之一與梅”。他對高潔雅致的梅花也給予崇高的評價：“梅，天下尤物，無問智賢、愚不肖，莫敢有異議。”并且對自己喜歡植梅也找到了很好的借口，“學(xué)圃之士，必先種梅，且不厭多，他花有無多少，皆不系輕重。”他曾從會稽和武康等地移植品種優(yōu)良的梅花。在他的《梅譜》中備載范村所植的江梅、早梅、官城梅、消梅、古梅、重葉梅、綠萼梅、百葉緗梅、紅梅、鴛鴦梅、杏梅、臘梅等十二種梅花。在其《梅譜》中，他不僅詳細(xì)記載了各種梅花的顏色形態(tài)，而且也記載了自己對各種梅花的評價，間有相關(guān)梅花的考證、逸聞及詩句。單他自己就在錢塘、桂林、會稽、成都、清江等多處賞過梅花，寫起來自然娓娓道來，對當(dāng)時的蘇州地區(qū)梅花種植記載尤多。在《后序》中他表達(dá)了自己對梅花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梅以韻勝，以格高，故以橫斜疏瘦與老枝怪奇者為貴?！辈⑶覍Ξ嫾覘钛a之和廉宣仲所畫墨梅作了比較，可見范成大對梅花研究之深。

    種花之余，范成大也把自己對花的癡迷化為錦繡詩篇，單在其六十八歲時就作有多首詠花之詩，如《連夕大風(fēng)凌寒梅已零落殆盡三絕》云；“枝南枝北玉初勻，夜半顛風(fēng)卷作塵。春夢都無三日好，一冬忙殺探梅人?！薄坝裱╋h零漸似泥，惜花還記賞花時。賞花不許輕攀折，只許家人帶一枝。”“花開常恐賞花遲，花落何曾報我知。人自多情春不管，強顏尤作送春時。”表達(dá)了梅花被狂風(fēng)吹落的無比痛惜心情。

    風(fēng)雅的范村吸引了無數(shù)名士酬唱往返，楊萬里和姜夔都造訪過范村，周必大也曾經(jīng)和范成大“同宿石湖，望夜，小舟共載湖心，風(fēng)露浩然，嘗有六十掛冠之約。”尤其是姜夔，淳熙二年（1191）冬曾踏雪而至范村賞梅，逗留經(jīng)月，此時范村園內(nèi)梅花怒放，白雪飄落，竹院幽靜，而范成大怕冷不愿出去賞景，所以姜夔就作《玉梅令》詞“戲之”，詞曰：“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鎖、舊家亭館。有玉梅幾樹，背立怨東風(fēng)，高花未吐，暗香已遠(yuǎn)。公來領(lǐng)略，梅花能勸，花長好、愿公更健。便揉春為酒，翦雪作新詩，拚一日，繞花千轉(zhuǎn)?！笨梢娧┲械姆洞宕_實風(fēng)光無限。姜夔在范村“授簡索句，且征新聲”，兩人制曲填詞，難舍難分。據(jù)元代陸友的《研北雜志》載，范成大有歌女小紅，“有色藝”。姜夔在范村賞梅游覽后，創(chuàng)制了《暗香》、《疏影》兩曲獻(xiàn)給范。范令小紅“肄習(xí)之”，音節(jié)清婉，范贊賞不已，后來就將小紅贈給了姜夔。其夕大雪，姜夔自蘇州歸棹吳興，路過吳江垂虹橋時，作《過垂虹》云：“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廿四橋?！笨梢娊缰镜靡鉂M的欣喜之情。姜夔喜歡自己作曲，小紅“輒歌而和之”，兩人可謂是琴瑟和諧的知音。姜夔死后葬于馬塍，正值小紅嫁后不久。蘇泂挽之云：“幸是小紅方嫁了，不然啼損馬塍花。”為范村增添了一段風(fēng)流佳話。

    范成大對范村懷著深深的情感，他記載了范村之名出現(xiàn)的歷史，“按周元王五年越入?yún)?，陶朱公于是去國；后千三百五十年，?dāng)唐乾符六年，范村之名始聞于是，又三百二十年，實皇宋紹熙初元，歲在庚戌，某遂以范村名其圃，上下垂千七百年，其傳遠(yuǎn)矣！”并希望范村之名能夠長留天地間，“后之人倘能常保此居，則村名之傳，又不知其幾世幾年乎！”

    歷史的長河沖刷掉了范村的所有遺跡，風(fēng)雅的范成大和他苦心營造的花香滿園的范村也早已掩映于荒煙蔓草之間，但范村的形象至今仍然鮮活地記載在各種典籍里，即使有些記載誤以為范村位于石湖，但也說明了范村對后世的廣泛影響。歷代文人騷客也頗多吟詠范村之句，清人錢載有詩云：“治平寺南湖翠昏，柳枝茭葉見灘痕。楞伽不管無情雨，一夜吹花落范村?！鼻宕娜艘Τ芯w專門有《范村》詩云：“越城橋畔水云屯，兩界河山記范村。最憶石湖風(fēng)雪夕，消寒詩句懺梅魂?！倍冻纱笞珜懙挠涗涀约荷P花實踐經(jīng)驗的《范村梅譜》和《范村菊譜》也歷久而不滅，成為世界園藝史上的杰作，范成大也因此成為中國古代園藝名家，也許這是詩人范成大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附注：該文發(fā)表于《蘇州雜志》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