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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一 同年葉書山太史，掌教鐘山。生平專心經(jīng)學(xué)，而尤長于《春秋》，自稱啖助、趙匡，不足多也。注《毛詩》“佻兮達(dá)兮”一章為兩男子相悅之詩，人多笑之。然作詩頗有性情。《出都》云：“行年七十古來稀，東、馬、嚴(yán)、徐事已非。檢點良方醫(yī)老病，所須藥物是當(dāng)歸。”“白石清泉故自佳，九衢車馬漫紛孥。欲知此后春相憶，只有豐臺芍藥花。”“行色匆匆鬢影疏，騎驢猶憶入京初。蒯緱一劍酸寒甚，今日歸裝有賜書。”太史諱酉，桐城人。 二 壬戌歲，余改官金陵，寓王俁巖太史家，遇戚晴川太守言：“書生初任外吏，參見長官，不慣屈膝，匆遽間，動致聲響。”余試之果然。戲吟云：“書銜筆慣字難小，學(xué)跪膝忙時有聲。”戚《宿承恩寺》句云：“瓦溝落月印孤榻，檐隙入風(fēng)吹短檠?！笔饫淝汀Ｆ葜M振鷺，湖州人。三 舒城任自舉學(xué)坡，為莊明府記室，好吟詠。一日余訪莊公，聞書齋中高唱拍案，細(xì)聽之，乃余詩也。莊出笑曰：“幸而任先生大賞公詩；如其大罵，則奈何？”后任死，伏魄時口號別親友云：“六旬失足下蓬瀛，今日才欣返玉京。直以聰明還造化，但憑樵牧話子生?；ó?dāng)春盡應(yīng)辭樹，鳥際冬殘合罷聲。見說群仙同抗手，遲余受代主蓉城?！?/P> 四 通州李方膺晴江，工畫梅，傲岸不羈。罷官，寓江寧項氏花園，日與沈補蘿及余游覽名山，人觀者號“三仙出洞”?！额}畫梅》云：“寫梅未必合時宜，莫怪花前落墨遲。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只有兩三枝?！薄肚锟吩疲骸懊C瑟風(fēng)吹永巷長，采衣非復(fù)舊時黃。到頭只覺君恩重，常自傾心向太陽?！鼻缃脸荩娮砦掏す琶?，伏地再拜。其風(fēng)趣如此。 五 上猶令方綺亭，名求義，聵于耳而聰于心；與人言，必大聲高呼，諧謔百出，而一本于天真?！掇o官歸里》云：“三年政罷喜忘機，老去仍思竹里扉。攜取清風(fēng)隨棹去，添來白發(fā)湖頭歸。不妨琴鶴為行李，那計妻孥說是非。力倦眼昏貪穩(wěn)臥，誤傳高尚遂初衣。”死后，余為銘墓。陳古漁哭之云：“不見白頭憑幾坐，尚疑朱履出堂來?！?/P> 六 予過蘇州，常寓曹家巷唐靜涵家。其人有豪氣，能羅致都知錄事，故尤狎就之。兩家妻女無嫌，如龐公之于司馬德操，不知誰為主客也。靜涵有句云：“苔痕深院雨，人影小窗燈?！薄痘ǔ猪崱吩疲骸氨∽砦⒁鞔饸q華，春寒十日掩窗紗。多情昨夜樓頭雨，吹出滿墻紅杏花?！逼渖僮悠呃稍仭堵浠ā吩疲骸傲懵滏碳t歸不得，楊花相約過鄰家。”真佳句也。長子湘昀居隨園，吟云：“小住名園又一年，石闌干畔聽流泉。夜深怕作還鄉(xiāng)夢，月到南窗尚未眠?！薄靶〈伴e坐夕陽斜，對此教人不憶家。喜見香荷才出水，一枝高葉一枝花?！睆膩砗扇~高出水者，必有花；湘昀居園久，故知之。靜涵有姬人王氏，美而賢；每聞余至，必手自烹飪。先數(shù)年亡，余挽聯(lián)云：“落葉添薪，心傷元相貧時婦；為誰截發(fā)，腸斷陶家座上賓?！?/P> 七 元人詩曰：“老不甘心奈鏡何？”李益《覽鏡》云：“縱使逢人見，猶勝自見悲。”本朝鄭璣尺先生云：“朱顏誰不惜？白發(fā)爾先知。”皆嫌鏡之示人以老也。宋人云：“貧女如花只鏡知?！庇衷唬骸扮R里自應(yīng)諳素貌，人間只解看紅妝?！庇衷唬骸白约覒z未了，臨去復(fù)徘徊。”本朝高夫人有句云：“乍見不知誰覿面，細(xì)看真覺我憐卿。”是鏡有恩于女子，有怨于老翁也。容成侯何容心哉？ 八 蘇州楓橋西沿塘，有余本家漁洲居士，乃前明六俊之后，愛客能詩。家有漁隱園，水木明瑟，余為作記，鐫石壁間。每過姑蘇，必泊舟塘下，與其叔春鋤、弟又愷，為剪燭之談。年甫五十而亡。有《新柳》一律云：“二月韶光媚，春風(fēng)嫩柳條。含煙初作態(tài)，泡露不勝嬌。腰細(xì)柔難舞，眉疏淡欲描。豐神與誰并？好女乍垂髫?！?/P> 九 香亭弟偶吟，往往如吾意所欲出，不愧吾家阿連也。余三十年前，選妾姑蘇，所需花封甚輕；今動至數(shù)金。香亭《過吳門》云：“傳聞近日選花枝，百兩纏頭費莫支。爭及當(dāng)年吳市好，一錢便許看西施?！薄断碾s詠》云：“科頭赤足徜徉過，一領(lǐng)蕉衫尚覺多。不信熱場人不熱，紅燈圍著聽笙歌。” 一〇 《南史》言：“阮孝緒之門閥，諸葛璩之學(xué)術(shù)，使其好仕，何官不可為？乃各安于隱退，豈非性之所近，不可強歟？”近今吾見二人焉；一為尹文端公之六公子似村，一為傅文忠公從子我齋。似村舉秀才，終日閉戶吟詩；我齋雖官參領(lǐng)、司馬政，而意思蕭散，不希榮利。有人從都中來，誦其《環(huán)溪別墅》詩云：“將官當(dāng)隱稱畸吏，未老先衰號半翁?！庇衷唬骸安皇情T前騎馬過，幾忘身現(xiàn)作何官。”長洲女子陶慶余，嫁大司馬彭公孫希洛，年二十二而亡。有《瓊樓吟》行世。詠《鸚鵡》云：“一夢喚回唐社稷，千秋留得漢文章?！薄舵救ァ吩疲弧霸簭娜耆ラL青苔，小榻香消午夢回。不覺疏簾搖樹影，風(fēng)前誤認(rèn)摘花來。” 一一 己卯秋，在揚州遇萬近蓬秀才，屬題《紅袖添香圖》。近蓬少時托李硯北寫此圖，虛擬娉婷，實無所指。裘姓友見畫中人，驚笑，以為絕似其家婢；遂延近蓬至其家，出婢贈之。婢姓花。一時題者紛然。余獨愛吳玉墀詩曰：“紅樓翠被知多少，如此消魂定姓花?！庇衷唬骸捌稿X若許名流斂，第一須酬作畫人。”廿年后，余至杭州，花姬已下世矣。近蓬訪余湖上，不值，投詩云：“惜花人早出，載酒客遲來?！?/P> 一二 辛丑秋，忽有浙中校官入山見訪，方知即玉墀，字小谷，是吾鄉(xiāng)尺鳧先生之少子、鷗亭居士之季弟。予少時，乞假歸娶，飲于鷗亭之瓶花齋，其時小谷才四歲。故見贈云：“園林心契卅年余，今日真來大隱居。修贄忙于投要路，扣門快比訪奇書。相看共訝須眉古，久別渾忘問訊疏。細(xì)認(rèn)雙瞳點秋水，依然竹馬識君初?！眴韬簦∷氖嗄赅l(xiāng)里故人，二十年前詩中知己，彼此茫茫，絕無晤期，而天必為兩人作合，文章有神，信矣！小谷在隨園賞芙蓉，賦五古千言，以太長，不能全錄。托羅兩峰畫《板橋遺跡》，題云：“談罷羅家《鬼趣圖》，去尋舊院影模糊。蘆根瑟瑟如人語，中有鶯鶯燕燕無？”“綠蕪一片眾香埋，半沒橋身半沒街。艷跡但余殘礎(chǔ)在，也曾親近玉人鞋。”“此柏婆娑似舊人，盤桓幾度板橋春。只憐生長煙花里，猶作亭亭倩女身?！薄罢叻尉w已愴然，又對風(fēng)斜雨細(xì)天。畫最凄涼天最慘，看君筆上起蒼煙。” 一四 余自幼，詩文不喜平熟。丙辰，諸征士集京師，獨心折于山陰胡天游稚威。嘗言：“吾于稚威，則師之矣；吾于元木、循初，則友之矣；其他某某，則事我者也?！痹菊咧芫髽校跽呷f君光泰也。稚威駢體文，直掩徐、庾，散行恥言宋代，一以唐人為歸。詩學(xué)韓、孟，過于澀拗。今錄其近人者。如《明妃》云：“天低海水西流處，獨有琵琶堪解語。斷絲枯木本無情，猶勝人心百千許。”詠《諫果》云：“苦口眾所揮，余甘幾人賞。置蜜錕鋙端，或者如舐掌?！薄顿浤碃I將》云：“大聲當(dāng)鼓急，片影落槍危。劍血看生癭，天狼對持髭?！苯云婢湟病Ｒ嘤酗L(fēng)韻獨絕者，《曉行》云：“夢闌鶯喚穆陵西，驛吏催詩雨拂衣。行客落花心事別，無端俱趁曉風(fēng)飛。” 丁巳春，予與元木、循初同在稚威寓中，夜眠聽雨，元木見贈一篇云：“文章之家無不有，袁郎二十膽如斗。”詩甚奇詭，不能備錄。壬申歲，余起病至長安，元木再贈七古。起句云：“憶昔相見長安邸，志氣如虹掛千里?？耧w大句風(fēng)雨來，頭沒酒杯笑不已?！闭婺颂嬗嗌贂r寫照。元木廷試報罷，果毅公訥親延為上客。每公余之暇，命講《通鑒》數(shù)則，亦想見當(dāng)日公卿風(fēng)雅也。元木詩最堅瘦，獨詠《桃花》頗婉麗。其詞曰：“寂寂朱塵度歲華，又驚春色到桃花。五陵游客知何限，只有漁人最憶家?！薄豆苤倌埂吩疲骸袄苏f儒門羞五尺，至今江左幾夷吾？” 早行詩，二人同調(diào)，而皆有妙境。梁藥亭云：“鴻雁自南人自北，一時來往月明中?！痹驹疲骸靶腥孙w鳥都何事，一樣沖寒度曉堤?！敝芴m坡學(xué)士多髯，冬日同元木詠雪，和東坡“尖叉”韻。元木押“鹽”字韻云：“修髯繞作離離竹，妙句清于《昔昔鹽》?！?/P> 一五 予宰江寧時，俞來溪秀才見贈云：“誰道樓前多鼓響，只聞花外有琴聲?！庇嗟溃骸安蝗缢稳恕旰笥腥烁G野，月明無犬吠花村’?！庇钟腥速浽疲骸笆碌窖矍傲劣谘?，民從心上養(yǎng)如春?！庇嗟溃骸安蝗缬唷躲痍栯s興》云‘獄豈得情寧結(jié)早，判防多誤每刑輕’。” 一六 人言通天文者不祥。四川高太史名辰，字白云，向為岳大將軍西席。嘗在金陵觀星象，言山東有事。次年，果有王倫之逆，而太史已先亡矣。過隨園，命其子受業(yè)門下，贈詩云：“名重隨園詎偶然？興來神妙寫毫顛。已知葛井來勾漏，豈但香山數(shù)樂天？入座嵐光時拱揖，依人鶴影自翩躚。荀香近處瞻先輩，慰我調(diào)饑三十年。”《過定軍山吊武侯》云：“三代而還論出處，兩朝之際見權(quán)宜?！?/P> 一七 孫過庭《書譜》云：“學(xué)書者初學(xué)先求平正；進(jìn)功須求險絕；成功之后，仍歸平正?！庇柚^學(xué)詩之道，何以異是？ 一八 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則自恃恨用之病多；孔子所以“無固”、“無我”也。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韓昌黎所以“惟古于詞必己出”也。北魏祖瑩云：“文章當(dāng)自出機杼，成一家風(fēng)骨，不可寄人籬下?！?/P> 一九 詩有現(xiàn)前指點語最佳。香樹尚書《題紅葉》云：“一夜流傳霜信遍，早衰多是出頭枝。”程魚門《觀打漁》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網(wǎng)由來撒最多。”張哲士《觀弈》云：“笑渠斂手推枰后，始羨從旁攏袖人?！彼稳嗽娫疲骸盁o事閉門防俗客，愛閑能有幾人來？”哲士《月夜》云：“恐有閑人能見訪，滿庭涼影未關(guān)門?！眱梢庀喾?，而皆有味。 二〇 唐以前，未有不熟精《文選》理者，不獨杜少陵也。韓、柳兩家文字，其濃厚處，俱從此出。宋人以八代為衰，遂一筆抹殺，而詩文從此平弱矣。漢陽戴思任《題文選樓》云：“七步以來誰抗手，‘六經(jīng)’而外此傳書。” 二一 近日文人，常州為盛。趙懷玉字映川，能八家之文；黃景仁字仲則，詩近太白；孫星衍字淵如，詩近昌谷；洪君亮吉字稚存，詩學(xué)韓、杜：俱秀出班行。黃不幸早亡。錄其《前觀潮行》云：“客有不樂游廣陵，臥看八月秋濤興。偉哉造物此巨觀，海水直挾心飛騰。龍?zhí)谜l作天吳介，對此茫茫八埏隘。才見銀山動地來，已將赤岸浮天外。砰崖槌岳萬穴號，雄呿雌吟六節(jié)搖。是豈乾坤共呼吸，乃與晦朔為盈消。殷天怒為排山入，轉(zhuǎn)眼西追日輪及。一信將無渤湃空，再來或恐鴻漾濕。唱歌踏浪輸吳儂，曾將何物赍海童。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猶敢攖其鋒。我思此語等兒戲，員也英靈實難避。只合回頭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吳地。吳顛越蹶曾幾時，前胥后種誰見知？潮生潮落自終古，我欲停杯一問之?！薄逗笥^潮行》云：“海風(fēng)卷盡江頭葉，沙岸千人萬人立。怪底山川忽變?nèi)荩謭筇爝吅３比?。鷗飛艇亂行云停，江亦作勢如相迎。鵝毛一白尚天際，側(cè)耳已是風(fēng)霆聲。江流不合幾回折，欲折潮頭如折鐵。一折平添百丈飛，浩浩長空卷晴雪。星馳電掣望已遙，江塘十里隨低高。此時萬戶同屏息，但見窗欞齊動搖。濤頭障天天亦暮，蒼茫卻望潮來處。前陣才平羅剎磯，后來又沒西興樹。獨客吊影行自愁，大地與身同一浮。愿乘世外鹿盧趼，孰職就里陰陽鞲。賦罷觀潮長太息，我尚輸潮歸即得?；厥字爻枪慕前?，半空純作魚龍色?！?/P> 二二 余嘗謂孫淵如云：“天下清才多，奇才少。君天下之奇才也?！睖Y如聞之，竊喜自負(fù)。《登千佛樓》云：“城東佛樓幾年閉，塞徑秋棍刺芒利。飛磷射屋鳥啄墻，鬼風(fēng)吹檐斷佛臂。此間非墓非戰(zhàn)原，豈有厲魄號煩冤？青貍捧骨夜窺月，日氣不足羅神奸。迎廊一僧病枯瘠，見慣妖蹤訝人跡。老莎出戶曲復(fù)斜，反鎖空堂晝深黑。樓前慘碧竹作圍，逼袖細(xì)影明寒暉。殘霖滴階漬幽血，敗粉剝壁生陰苔。竹梢朦朧上無路，疑墮中宵夢游處?；仡^不憶隔世來，過眼復(fù)恐今生去。檐牙壓肩樓腳搖，驚起穴棟千年鴉。屏聲獨立瓦爭落，失勢一墜魂難招。原頭日落樹蒼莽，既下心神久惝悅。林端卻顧寺角移，那得騰身立平壤?！庇郑镀薏 吩疲骸懊己壑挥X瘦來濃，指爪都從病后長?！币趾伟G！ 二三 洪稚存題某官《散賑圖》云：“河流東來不可當(dāng)，憶昨魚鱉升君堂。官卑方攝丞簿尉，天險欲合江淮黃。河流決城已旬日，散賑遂呼尉官出。尉官耳聾年六十，驗粟呼人百無失。大者屋角狂狐奔，小者樹底饑鷹蹲。頭顛頸縮三日餓，共聞賑粟來空村。持瓢舉釜復(fù)攜斗，已見千人立沙阜。黃衫小吏足不停，村后村前更招手。深泥沒髁無肩輿，尉來村北跨一驢。行籌散盡整鞭去，不遣索米來豪胥?；搓幪刂?，早晚臺端奏賢跡。君今所補非寸尺，不見遺黎活千百？” 二四 裴晉公笑韓昌黎恃其逸足，往往奔放。近日才人，頗多此病。惟王太守夢樓能揉之使遒，煉之使警，篇外尚有余音。錄其《在西湖寄都中同年》云：“星河云海望迢迢，八度花朝與雪朝。徼外蠻煙空目極，楚南芳草易魂銷。抽身我本疏慵慣，奮翅君方搏擊遙。豈是升沉關(guān)氣類？輕舟相繼返林皋?！薄霸龀黔傇啡镏閷m，香案西偏紫閣東。夢里似曾聞廣樂，歸來但覺任樵風(fēng)。蓬瀛消息無清鳥，煙水生涯有雪鴻。近日愈諳禪悅味，繁華清凈兩俱空?！肯驏|華散玉珂，相于花下酌紅螺。歐、梅自許賢豪聚，蘇、李偏教闊別多。棋局居然更甲子，酒壚真自邈山河。何戡解話當(dāng)年事，也與樽前喚奈何。”“棧道連云粵海霏，星軺先后有光輝。去歲芷塘典試四川，頃竹虛典試廣東。吟詩喜得江山助，問字欣添玉筍圍。舊雨定知縈遠(yuǎn)夢，野云端不耐高飛。年來自署西湖長，占取蘇堤作釣磯?！?/P> 二五 唐人句云：“鄉(xiāng)心正無限，一雁度南樓?！彼稳司湓疲骸罢记镄诺?，一葉墜中庭?！惫沤袢讼鹿P，往往不謀而合。 二六 吳中詩人，沙斗初、張昆南外，有張玉谷，詩工古風(fēng)，在家漁洲處一見后，遂成永訣。僅記其《烏夜啼》云：“參橫月落庭烏啼，窗前有女猶鳴機。聞聲停梭低頭思，烏何夜啼想烏饑。老烏辛苦饑常忍，小烏啾啾老烏憫。勸烏且莫啼高聲，嬌兒甫眠恐驚醒?！庇窆扔乳L樂府。有義婦袁氏因夫作竊，勸之不從，乃沉水死。其事其詩，俱足千古。惜太長，不能備錄。 二七 佳句有無心而相同者。張寶臣宗伯《晚步》云：“竹枝風(fēng)影更宜月，荷葉露香偏勝花?！眳柗俊队沃枪隆吩疲骸爸耜幦胨戮G無暑，荷葉繞門香勝花?！蓖鯄魳恰队吻骸吩疲骸盁煿庾詽櫡顷P(guān)雨，水藻俱香不獨花。”梁守存《看新荷》云：“似經(jīng)雨過風(fēng)猶揚，未到花時葉早香?！?/P> 二八 周幔亭：“山光含月淡，僧影入松無。”魯星村：“酒中萬愁散，詩外一言無?！狈阶釉疲骸跋阕鑱黹茈H斷，水痕圓到岸邊無。”陳古漁：“花陰拂地香方覺，橋影橫波動即無?！彼难骸盁o”字，俱妙。前人《詠始皇》云：“憐君未到沙丘日，知道人間有死無？”尤奇。 二九 七夕，牛郎、織女雙星渡河。此不過“月桂”、“日烏”、“乘槎”、“化蝶”之類，妄言妄聽，作點綴詞章用耳。近見蔣苕生作詩，力辨其誣，殊覺無謂。嘗調(diào)之云：“譬如贊美人‘秀色可餐’，君必爭‘人肉吃不得’，算不得聰明也。”高郵露筋祠，說部書有四解：或云：“鹿筋，梁地名也；有鹿為蚊所嚙，露筋而死，故名?！被蛟疲弧奥方鹫?，人名也；五代時將軍，戰(zhàn)死于此，故名?！被蛟疲骸坝羞h(yuǎn)商二人，分金于此，一人忿爭不已，一人悉以贈之，其人大慚，置金路上而去。后人義之，以其金為之立祠，故名路金，訛為露涇?！彼啤肮蒙┍芪谜摺?，乃俗傳一說耳。近見云松觀察詩，極褒貞女之貞，而痛貶失節(jié)之婦：笨與苕生同。不如孫豹人有句云：“黃昏仍獨自，白鳥近如何？”李少鶴有句云：“湖上天仍暮，門前草自春。”與阮亭“門外野風(fēng)開白蓮”之句，同為高雅。 三〇 詩有干無華，是枯木也。有肉無骨，是夏蟲也。有人無我，是傀儡也。有聲無韻，是瓦缶也。有直無曲，是漏卮也。有格無趣，是土牛也。 三一 古詞奇奧，多不可解。大抵本其時之方言，而流傳失真。如《盤庚》之“吊由靈”，《國語》之“暇豫之吾吾”，《巾舞歌》之“來吾嬰”，伯牙》之“軟欽傷宮”，古樂府之“收中吾，羊無夷，何何，吾吾”，《尚書大傳》之“舟張辟雍，鴿鴿相從”，皆是也。北魏繆襲仿其體，作《尤射經(jīng)》，拗澀不可句讀，殊覺無謂。 三二 選詩如用人才，門戶須寬，采取須嚴(yán)。能知派別之所由，則自然寬矣；能知精采之所在，則自然嚴(yán)矣。余論詩似寬實嚴(yán)，嘗口號云：“聲憑宮徵都須脆，味盡酸咸只要鮮?！?/P> 三三 楊、劉詩號西昆體，詞多綺麗?！端问贰罚簵钗墓?，人皆知之。劉筠知制誥時，不肯草丁謂復(fù)相之詔。真宗不得已，命晏元獻(xiàn)草之。后晏見劉自慚，至掩扇而過，其剛正不在楊下?？梢姟吧ｉg”、“濮上”之音，未必非賢人所作。 三四 楊龜山先生云：“當(dāng)今祖宗之法，不必分元祜與熙豐也。國家但取其善者而行之，可也?！庇杪勅苏撛?，好爭唐、宋，必以先生此語曉之。 三五 從古講六書者，多不工書。歐、虞、褚、薛，不硜硜于《說文》、《凡將》。講韻學(xué)者，多不工詩。李、杜、韓、蘇，不斤斤于分音列譜。何也？空諸一切，而后能以神氣孤行；一涉箋注，趣便索然。 三六 《三百篇》不著姓名，蓋其人直寫懷抱，無意于傳名，所以真切可愛。今作詩，有意要人知有學(xué)問、有章法、有師承，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予按：《三百篇》有姓名可考者，惟家父之《南山》，寺人孟子之《萋菲》，尹吉甫之《崧高》，魯奚斯之《閟宮》而已。此外，皆不知何人秉筆。 三七 人但知寥寥短章之才短，而不知喋喋千言之才更短。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予嘗箴一名士云：“吟詩羞作野才子，行己莫為小丈夫。” 三八 阮亭《詩話》，道晚唐人之“布谷啼春雨，杏花紅半村”，不如盛唐人之“興闌啼鳥緩，坐久落花多”。余以為真耳食之論。阮亭胸中，先有晚、盛之分，故不知兩詩之各有妙境。若以渾成而言，轉(zhuǎn)覺晚唐為勝。 二九 或言八股文體制，出于唐人試帖，累人已甚。梅式庵曰：“不然。天欲成就一文人、一儒者，都非偶然。試觀古文人如歐、蘇、韓、柳，儒者如周、程、張、朱，誰非少年科甲哉？蓋使之先得出身，以捐棄其俗學(xué)，而后乃有全力以攻實學(xué)。試觀諸公應(yīng)試之文，都不甚佳；晚年得力于學(xué)之后，方始不凡。不然，彼方終舊用心于五言八韻、對策三條，豈足以傳世哉？就中晚登科第者，只歸熙甫一人。然古文雖工，終不脫時文氣息；而且終身不能為詩：亦累于俗學(xué)之一證。” 四〇 休寧布衣陳浦，字楚南，白髯偉貌。壬辰年，與陳古漁同來，投一冊詩而去。余當(dāng)時未及卒讀，庋之架上，蠹蝕者過半。庚子春，偶擷讀之，乃學(xué)唐人能得其神趣者。問古漁。曰：“死數(shù)年矣?！庇嗌罨诮槐鄱г娙?。其《廬山瀑布》云：“噴雪萬峰巔，風(fēng)吹直下天。長懸一匹練，飛作百重泉。松近無晴鬣，村遙有濕煙。因知元化大，江海與周旋?！薄肚镌隆吩疲骸扒镌乱缓勿?，照人生遠(yuǎn)哀。閉門不忍看，自上紙窗來?！薄豆卵恪吩疲骸霸乱蚬掠袄?，夜以一聲長?！薄钝蛾柡吩疲骸鞍堕熒匠了斓屠巳朐啤！逼哐匀纾骸斑h(yuǎn)水無邊天作岸，亂帆一散影如鴉?！薄案類壅刍ㄒ蛸涙?，攢眉入社為吟詩?！苯圆环惨?。其可憐者，《醉后題壁》云：“貧歸故里生無計，病臥他鄉(xiāng)死亦難。放眼古今多少恨，可憐身后識方干?！眴韬簦∮嘁嘧R方干于死后，能無有愧其言哉？ 四一 明季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顧橫波，其尤著者也。俱以色藝受公卿知，為之落籍。而所適錢、龔兩尚書，又都少夷、齊之節(jié)。兩夫人恰禮賢愛士，俠骨棱增。閻古古被難，夫人匿之側(cè)室中，卒以脫禍。厲樊榭詩云：“蛾眉前后皆奇絕，莫怪群公欠致身?！陛^梅庚“蘼蕪詩句橫波墨，都是尚書傳里人”之句，更覺蘊藉。 四二 或問：“太白樂府‘元氣是文康之老親’作何解？”余按：周舍《上云樂》曰：“西方老胡，厥名文康?！贝似渌?。然樂府語多不可解，如：《烏棲曲》之“目作宴填飽，腹作宛惱饑，刀作離婁僻”，措語奧僻。又曰：“既死明月魄，無復(fù)玻璃魂?！髟缕恰保山庖?；“玻璃魂”，不可解也。周宣王時《采薪歌》曰：“金虎入門吸元泉?！薄敖鸹ⅰ?、“元泉”，的是何物？ 四三 聯(lián)句，始《式微》。劉向《烈女傳》謂：“《毛詩》‘泥中’、‘中露’，衛(wèi)二邑名?！妒轿ⅰ分?，二人同作?！笔锹?lián)句之始?！段男牡颀垺吩疲骸奥?lián)句共韻，《柏梁》余制?！?/P> 四四 集句，始傅咸。傅咸有《回文反復(fù)詩》；又作《七經(jīng)詩》：其《毛詩》一篇，皆集經(jīng)語。是集句所由始矣。 四五 詩文集之名，始東京?！端褰?jīng)籍志》曰：“集之名，東京所創(chuàng)?！鄙w指班史某人文幾篇，某人詩幾篇而言。后人集之，非自為集也。齊、梁間始有自為集者：王筠以一官為一集，江淹自名前后集，是也。有一人之集，止一題者：《阮步兵集》五言八十篇，四言十三篇，題皆曰《詠懷》；應(yīng)休璉詩八卷，總名曰《百一詩》：是也。亦有一集止為一事者：梁元帝為《燕歌行》，群臣和之，為《燕歌行集》；唐睿宗時，李適送司馬承禎《還山詩》，朝士和者三百余人，徐彥伯編而序之，號《白云記》：是也。有一集止一體者：崔道融《唐詩》二卷，皆四言，是也。有數(shù)人唱和而成集者：元、白之《因繼集》，皮、陸之《松陵集》，溫飛卿之《漢上題襟集》，是也。 四六 余嘗鑄香爐，合金、銀、銅三品而火化焉。爐成后，金與銀化，銀與銅化，兩物可合為一；惟金與銅，則各自凝結(jié)；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于詩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詩，金、銀也。不攙和銅、錫，所以品貴。宋、元以后之詩文，則金、銀、銅、錫，無所不攙，字面欠雅馴，遂為耳食者所擯，并其本質(zhì)之金、銀而薄之，可惜也！余《哭鄂文端公》云：“魂依大袷歸天廟?！背虊粝鏍幵疲骸啊省秩攵Y不入詩?！庇嚯m一時不能易，而心頗折服。夫“六經(jīng)”之字，尚且不可攙入詩中；況他書乎！劉禹錫不敢題“糕”字，此劉之所以為唐詩也。東坡笑劉不題“糕”字為不豪，此蘇之所以為宋詩也。人不能在此處分唐、宋，而徒在渾含、刻露處分唐、宋；則不知《三百篇》中，渾含固多，刻露者亦復(fù)不少。此作偽唐詩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四七 無題之詩，天籟也；有題之詩，人籟也。天籟易工，人籟難工。《三百篇》、《古詩十九首》，皆無題之作，后人取其詩中首面之一二字為題，遂獨絕千古。漢、魏以下，有題方有詩，性情漸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韻之試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遠(yuǎn)；且有“賦得”等名目，以詩為詩，猶之以水洗水，更無意味。從此，詩之道每況愈下矣。余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詩到無題是化工?！甭砸姶笠?。 四八 秦澗泉修撰將朝考，關(guān)廟求簽，得句云：“靜來好把此心捫?！辈唤馑^。朝考題是《松柏有心賦》。通篇忘押“心”字韻?？偛昧兄叩龋簧峡闯?，乃各謝罪。上笑曰：“狀元有無心之賦，試官無有眼之人?！卑此诬旃嚒兜萝嚱Y(jié)旌賦》，亦忘押“結(jié)”字。《謝表》云：“掀天破浪之中，舟人忘楫；動地鼓鼙之下，戰(zhàn)士遺弓。” 四九 香亭宰南陽，大將軍明公瑞之弟諱仁者，領(lǐng)軍征西川，路過其邑。于未到前三日，飛羽檄寄香亭；合署大駭，拆視，乃詩一首，云：“雙丁、二陸聞名久，今日相逢在道途。寄問南陽賢令尹，風(fēng)流得似子才無？”嗚呼］枚與公絕無一面，蒙其推挹如此。因公在京時，曾托尹似村索詩，枚書扇奉寄，而公已歿軍中，故哭公云：“團扇詩才從北寄，雕弓人已賦西征。” 五〇 襄城劉芳草先生，名青芝，雍正丁未翰林。與兄青藜友愛，筑江村七一軒同居。所謂“七一”者，仿歐陽六一居士之義，多一弟，故名七一。先生初入詞館，即請假省兄。座主沈近思留之曰：“頃閱子上張儀封書、與王豐川札，知君有經(jīng)濟之人，何言歸也？”先生誦其兄寄詩云：“今生不盡團圓樂，那有來生未了因？”沈憐而許之。丙辰秋，同征友張雄圖引見先生于僧寺中，須已盡白，德容粹然。秀水張布衣庚為之立傳。初，先生與張訣，脫珮玉為贈。后聞訃，張奉玉為位以哭云。 五一 或誦詩句云：“鳥聲穿樹日當(dāng)午，燈影隔簾人讀書?！眴枺骸爱?dāng)是何人之句？”余曰：“似宋、元名家?！逼淙嗽唬骸胺且?。近人李松圃所作。” 五二 云南蒙化有陳把總，名翼叔?！都淳啊吩疲骸靶痹碌陀跇洌h(yuǎn)山高過天?！薄稄能姟吩疲骸皦咽繌膩碛袩嵫锷畈槐丶暮?。”有如此才，而隱于百夫長，可嘆也！陳鑿一山洞，命子俟其死，藏而封焉。 五三 廣東珠娘皆惡劣，無一可者。余偶同龍文弟上其船，意致索然。問：“何姓名？”龍文笑曰：“皆名春色?！庇鄦枺骸昂我杂写嗣烂?？”曰：“春色惱人眠不得！” 五四 唐殷璠選《河岳英靈集》，不選杜少陵；高仲武選《中興間氣集》，不選李太白：所謂各從其志也。 五五 吳中多閨秀。崔夫人之子景儼娶婦莊素馨，能詩，早卒。夫人為梓其《蒙楚閣遺草》。詠《蟬》云：“吟風(fēng)雙翅薄，飲露一身輕?！薄缎略隆吩疲骸昂熅砦黠L(fēng)小院門，玉階涼動近黃昏。蛾眉一曲橫天半，疑是嫦娥指爪痕。”洪稚存為志墓云：“景儼感逝既殷，傷心屢賦。十二時之內(nèi)，欲廢黃昏；《三百篇》之間，竟刪《蒙楚》?！迸硐ｄ承⒘揞欗y玉，亦能詩，早卒。詠《白燕》云：“銀剪輕風(fēng)送曉寒，穿來飛絮訝春殘。那知暫向林間宿，猶作枝頭霽雪看?！薄吨坌小吩疲骸傍B啼知月上，犬吠報村來?！?/P> 五六 味甜自悅口，然甜過則令人嘔；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鮮，則不俗矣；苦能回甘，則不厭矣。凡作詩獻(xiàn)公卿者，頌揚不如規(guī)諷。余有句云：“厭香焚皂莢，苦膩慕蒿芹?！?/P> 五七 古無小照，起于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而今則庸夫俗子，皆有一《行樂圖》矣。古無別號，起于史衛(wèi)王，紈挎子弟創(chuàng)“云麓”、“十洲”之號，互相稱栩。而今則市井少年，皆有一別字矣。索題者累百盈千，余不得已，隨手應(yīng)酬。嘗口號云：“別號稱非古，題圖詩不存?！迸既环瓟X《全集》，存者尚多；可見割愛甚難。然所存，亦十分中之一二。 五八 東坡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贝搜宰蠲?。然須知作此詩而竟不是此詩，則尤非詩人矣。其妙處總在旁見側(cè)出，吸取題神；不是此詩，恰是此詩。古梅花詩佳者多矣！馮鈍吟云：“羨他清絕西溪水，才得冰開便照君?！闭媲叭怂从?。余詠《蘆花》詩，頗刻劃矣。劉霞裳云：“知否楊花翻羨汝，一生從不識春愁?！庇嗖挥X失色。金壽門畫杏花一枝，題云：“香驄紅雨上林街，墻內(nèi)枝從墻外開。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見狀元來?！痹伱范贾劣诒?，詠蘆花而思至于楊花，詠杏花而思至于狀元：皆從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五九 余家藏古剌水一罐，上鐫：“永樂六年，古剌國熬造，重一斤十三兩?！蔽迨陙恚至咳绻?。鉆開試水，其臭香、色黃而濃，里面皆黃金包裹：方知水歷數(shù)百年而分量不減者，金生水故也。《池北偶談》：“左蘿石《詠古剌水》云：‘瓶中古刺水，制自文皇年。列皇飲祖澤，旨之如羹然。’又曰；‘再拜嘗此水，含之不忍咽。”似乎古刺水可飲也。明人《宮詞》云：“聞道內(nèi)人新浴罷，一杯古刺水橫陳?！彼坪鯇m人浴罷染體之水也。厲太鴻詩曰：“一灑羅衣常不滅，氤氳愿與君恩終?！庇炙坪跹瑸⒁路靡?。三君子者，不知何考耶。嚴(yán)分宜籍沒時，其家有古剌水十三罐，人以為奇。則此水之貴重可知。 六〇 骨董家相傳：雨過天青色磁，始于柴世宗。按晚唐早有之。陸龜蒙詩曰；“九天風(fēng)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六一 宋人詞云：“斜陽何處最消魂？樓上黃昏，馬上黃昏?！标惞艥O《詠月》云：“閨中少婦關(guān)山客，樓上無眠馬上看。”《清波雜志·詠望后月》云：“昨夜三更后．，嫦娥墮玉簪。馮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北境瘲钗氖逑壬对伿乖隆吩疲骸靶菅匀鍒F圓好，二八嬋娟更可憐?！薄队駢厍逶挕ぴ佇略隆吩疲骸耙欢跞?，蛾眉影尚單。待奴年十五，正面與君看?！苯朔阶釉啤对佇略隆吩疲骸巴鹑绱揲|中女，知有團圓在后頭?！毙乃贾?，孰謂今人不如古人耶？ 六二 前朝廣東惠州，有蘇神童《詠月》三十首。其最佳者：《初一月》云：“氣朔盈虛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無？卻于無處分明有，渾似先天《太極圖》?！薄冻醵隆吩疲骸叭憬馂跻褦啃?，且看兔魄一絲生。嫦娥底事梳妝懶？終夜蛾眉畫不成?！薄冻跞隆吩疲骸叭章浣前胙陂T，城西斜眺已黃昏。何人伸得披云手，錯把青天搦一痕?！薄冻跛脑隆吩疲骸敖牟怕劦谝磺茫隹葱略聮炝稚?。誰家寶鏡新藏匣？蓋小參差掩不交?！薄妒嗽隆吩疲骸岸帕枷艘巩?dāng)，鏡輪雖破有余光。勸君夜飲停杯待，二鼓初敲管上窗?！薄抖辉隆吩疲骸捌歧R緣何少半規(guī)，陽精倒迫若相催。弓弦過滿知何似，正是彎弓欲射時?！薄抖隆吩疲骸叭胍刮闯擅?，殘月今宵正下弦。若有遠(yuǎn)行人早起，也應(yīng)相伴五更天?！鄙裢晔亩?。人問；“幾時再生？”應(yīng)聲曰：“五百年?！?/P> 六三 吳云巖殿撰，在潮州眷一妓。妓持紙乞詩，吳書一絕云：“濤箋親捧剪輕霞，小立當(dāng)筵蹙錦靴。休訝老坡難忍俊，多因無奈海棠花。”此妓聲價頓增，人呼“狀元嫂”。 六四 譚默齋進(jìn)士掌教嶺南。其同年謝興士新納寵，不肯告人。譚寄詩調(diào)之，云：“玉指丹唇鴉髻盤，東山絲竹妙吹彈。定知鐘得夫人愛，簾卷常教太傅看?！敝x笑曰：“既吾家有此故事，敢不自首？”譚著《楚庭稗珠錄》，皆游黔、粵所得。自序云：“人有到南海得大蟻尺許者，漬鹽帶歸，以夸示人。東坡食蠔而甘，戒其子勿告人，慮有公卿謀謫南海，以奪其味者。余為此書，當(dāng)蟻以夸人，不學(xué)東坡之饞，慮人奪味也?！逼溲陨蹼h。譚名萃。 六五 杜云川太史，送周震夫之天長，仆馬俱已戒途?！犊谔枴芬皇自疲骸罢袑び屑s竟何嘗，判袂匆匆語未遑。半晌花前嫌日短，”至第四句久停，乃疾書曰：“一帆江上到天長?！闭媲蓪σ?！ 六六 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則敷衍成文矣。詩難其雅也，有學(xué)問而后雅；否則俚鄙率意矣。太白斗酒詩百篇，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語，不可以詞害意。若認(rèn)以為真，則兩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僅存若干？且可精選者，亦不過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惟糜惟芑，美谷也，而必加舂揄揚簸之功；赤堇之銅，良金也，而必加千辟萬灌之鑄。 六七 用典一也，有宜近體者，有宜古體者，有近古體俱宜者，有近古體俱不宜者。用典如水中著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zhì)。用僻典如請生客入座，必須問名探姓，令人生厭。宋喬子曠好用僻書，人稱“孤穴詩人”，當(dāng)以為戒?；蚍Q予詩云：“專寫性情，不得已而適逢典故；不分門戶，乃無心而自合唐音。”雖有不及，不敢不勉。 六八 高青丘笑古人作詩，今人描詩。描詩者，像生花之類，所謂優(yōu)孟衣冠，詩中之鄉(xiāng)愿也。譬如學(xué)杜而竟如杜，學(xué)韓而竟如韓：人何不觀真杜、真韓之詩，而肯觀偽韓、偽杜之詩乎？孔子學(xué)周公，不如王莽之似也；孟子學(xué)孔子，不如王通之似也。唐義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學(xué)杜者；今其詩集，都是別樹一旗。杜所伏膺者，庾、鮑兩家；而集中亦絕不相似。蕭子顯云：“若無新變，不能代雄?！标懛盼淘唬骸拔恼虑屑蓞⑺谰??！秉S山谷曰：“文章切忌隨人后?！苯越疳樁热苏Z?！稘O隱叢話》笑歐公“如三館畫筆，專替古人傳神”，嫌其描也。五亭山人《嘲鸚鵡》云：“齒牙余慧雖偷拾，那識雷同轉(zhuǎn)可羞?！庇衷唬骸盃幩屏鼹L當(dāng)百囀，天真還是一家言?！?/P> 六九 人莫不有五官百體，而何以男夸宋朝，女稱西施？昌黎《答劉正夫》云：“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被矢Τ终嘣疲骸盎⒈谋乇?，珠玉之光必耀?！惫手寿F華也。圣如堯、舜，有山龍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瓊樓玉宇之號。彼擊瓦缶、披短褐者，終非名家。 七〇 老學(xué)究論詩，必有一副門面語。作文章，必曰有關(guān)系；論詩學(xué)，必曰須含蓄。此店鋪招牌，無關(guān)貨之美惡?！度倨分杏嘘P(guān)系者，“邇之事父，遠(yuǎn)之事君”是也。有無關(guān)系者，“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是也。有含蓄者，“棘心天天，母氏劬勞”是也。有說盡者，“投畀豺虎”、“投畀有昊”是也。 七一 鐘、譚論詩入魔，李崆峒作詩落套。然其佳句，自不可掩。鐘云：“子侄漸親知老至，江山無故覺情生。”《慰人下第》云：“似子何須論富貴，旁人未免重科名?！苯悦?。李《游黃曾嶺》云：“搔首黃曾霄漢近，舊題應(yīng)被紫苔封?！薄吨埏嫛吩唬骸柏潝?shù)岸花杯不記，已沖江雨纜猶牽?！薄洞耗骸吩?，“荷因有暑先擎蓋，柳為無寒漸脫綿?！本阌酗L(fēng)味，不似平時闊落。 七二 乙未冬，余在蘇州太守孔南溪同年席上，談久夜深。余屢欲起，而孔苦留不已，曰：“小坐強于去后書。”予為黯然，問是何人之作。曰：“任進(jìn)士大椿《別友》詩也。首句云：‘無言便是別時淚’?！?/P> 七三 人有生而瀟灑者，不關(guān)學(xué)力也。傅玉笥先生有句云：“鶯花日辦三春課，風(fēng)月天生一種人?！?/P> 七四 嚴(yán)冬友最愛陳梅岑“怕鋤野草傷新筍，偶檢殘書得舊詩”之句；以為閑中鋤地、翻卷，往往有之。 七五 張南華先生，畫白頭鳥立桃花上。題者難之。李玉洲先生云：“桃花紅滿三干歲，青鳥飛來也白頭?！?/P> 七六 程魚門多須納妾，尹公子璞齋戲賀云：“鶯囀一聲紅袖近，長髯三尺老奴來?！蔽亩斯υ唬骸鞍⑷摯颍 ?/P> 七七 熊蔗泉觀察詠《蘭》云：“伴我三春消永晝，垂簾一月不燒香?！庇柚^第二句并非蘭花，的是蘭花。 七八 桐城孫容克《題采石》詩云；“從古江山閑不得，半歸名士半英雄?！鄙w一指太白，一指常開平也。虞山陳見復(fù)先生《過桐城》云：“彌天險手高人筆，如此村墟大有人?！币恢敢V孝，一指李公麟也。 七九 方制府問亭栽棉花，招幕府吟詩，多至數(shù)十韻。桐城馬蘇臣曰：“我止兩韻?！碧峁P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ㄩ_天下暖，花落天下寒?！狈焦珦艄?jié)不已。常州楊公子措一聯(lián)云：“誰知姹紫嫣紅外，衣被蒼生別有花？” 八〇 同年舒瞻，字云亭，作宰平湖，招吾鄉(xiāng)詩人施竹田、厲樊榭諸君，流連倡和，極一時之盛。同時，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亦修禊西湖，名流畢集，各有歌行。臨去時，布衣丁敬送哭失聲。云亭《偶成》一首云：“芳草青青送馬蹄，垂楊深處畫樓西。流鶯自惜春將去，銜住飛花不忍啼?！倍豕缎揿颉吩疲骸霸娬撸韧踔桃?。山水清音，此邦為最。無與合之則調(diào)孤，有與倡之則和起。余安得拘俗吏之規(guī)規(guī)乎？此擬《蘭亭》之所由作也?！眴韬簦∷拼速t令尹、賢太守，何可再得？鄂公名敏，上改名樂舜。 八一 丙辰入都，一時耆士中，得見前輩甚少。惟翁霽堂照曾見西河、竹坨，謝皆人芳蓮曾見阮亭。謝風(fēng)調(diào)和雅，如春風(fēng)中人。阮亭有《香祖筆記》，故自號香祖。其詩淡潔，而蹊徑殊小。尚茶洋比部稱為盆景詩?！断逶缙稹吩疲骸霸缙鹦踊ò?，飯牛人出門。野田多傍水，深柳自為村。比屋盡耕稼，服疇皆弟昆。炊煙猶未散，林鳥亂朝暾?！逼涞茏油趵^祖敬亭能傳其派?！稌云稹吩疲骸皶云鹋R幽檻，無人一徑清。淡煙縈竹翠，微露點花明。梁燕梳新羽，林鴉雜乳聲。偶然忘盥櫛，得句且怡情?！本赐づc余同校甲子科鄉(xiāng)試，闈中自誦其《過古墓》云：“古墓郁嵯峨，荒鴟立華表。當(dāng)時會葬時，車馬何擾擾！”余不覺其佳。王笑云：“君且閉目一想?！本赐つ撂┲?，為太守楊重英所劾，落職后，《游朝陽洞》云：“洞古層崖上，藤蘿掛石扉。白云時出沒，一半濕僧衣?！薄队赀^》云：“陰云初過雨，一半夕陽開。閑立豆棚下，蜻蜓去復(fù)來?！?/P> 八二 常州陳明善，字亦園，鄉(xiāng)居甚富，家有園亭，性好吟詠?！斗N蔬》云：“閑種半畦蔬，芳葉紛滿目。天意答小勤，盤餐遂余欲?！币嗲宀乓?。錫山邵辰煥主其家。有《柳枝詞》云：“前溪煙雨后溪晴，桃葉、桃根慣送迎。誰似小紅橋畔柳，系儂畫舫過清明？”亦園忽有仕宦之志，盡賣其田，出仕遠(yuǎn)方，家業(yè)蕩然，園歸他姓。余為誦白傅詩曰：“我有一言君應(yīng)記：世間自取苦人多?！?/P> 八三 詩占身份，往往有之。莊容可未遇時，詠《蠶》云：“經(jīng)綸猶有待，吐屬已非凡?！焙蠊誀钤鹿賮喯?。唐郭代公元振詠《井》云：“鑿處若教當(dāng)要路，為君常濟往來人?！币啻艘庖?。齊次風(fēng)宗伯，年十二，《登巾子山》云：“江水連天白，人煙滿地浮。巾山山上望，一覽小東甌?！饼垶榱靥犯墓贋榱睿仭洞髽洹吩疲骸暗棠芨驳?，何必定參天？”陸雙橋貧困，《有感》云：“老驥尚懷千里志，枯桐空抱五音材?！?/P> 八四 馬觀察維翰，字墨麟，嘉興人，貌不逾中人，而抱負(fù)甚大。中康熙辛丑進(jìn)士，內(nèi)大臣看驗時，諸人皆跪，公不可；九門提督隆科多呵之，公夷然不動。隆轉(zhuǎn)笑曰：“不料渺小丈夫，乃風(fēng)骨如許！”公曰：“區(qū)區(qū)一跪，尚未見維翰風(fēng)骨也?！甭〈笃嬷?。從部郎擢四川建昌道。忤總督某，直揭部科，被逮入都?；噬系菢O，授江南常鎮(zhèn)道。在都時，余以后輩禮見，蒙有“三異人”之稱。其二，則尚君廷楓、萬君光泰也。公《南行漫興》云：“西方多說無生法，但演刀山即下乘?！痹仭睹贰吩疲骸把胖敌闹Γ瓱o人賞亦終開?！逼湫男乜上搿Ｅc盧雅雨同年，一時號“南馬北盧”。亡后，盧哭之云：“前輩典型亡北斗，中原旗鼓失南軍?！?/P> 八五 眼前欲說之語，往往被人先說。余冬月山行，見桕子離離，誤認(rèn)梅蕊；將欲賦詩，偶讀江岷山太守詩云：“偶看桕子梢頭白，疑是江梅小著花。”杭堇浦詩云：“千林烏桕都離殼，便作梅花一路看?！笔谴司氨蝗苏f矣。晚年好游，所到黃山、白岳、羅浮、匡廬、天臺、雁宕、南岳、桂林、武夷、丹霞，覺山水各自爭奇，無重復(fù)者。讀門生邵圮詩云：“探奧搜奇興不窮，山連霄漢水連空。較量山水如評畫，畫稿曾無一幅同?！敝艘庥直蝗苏f過矣。 八六 商寶意先生詠《菜花》云：“小朵最宜村婦鬢，細(xì)香時簇牧童衣。”其同鄉(xiāng)劉鳴玉翻其意云：“半畝只邀名士賞，一生不上美人頭?！兵Q玉與童二樹、陳芝圖，號“越中三子”。 八七 《宋詩紀(jì)事》載：“有羅穎者，《題漢高祖廟》云；‘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陽侯?！箟舾咦嬲俣?zé)之，旦遂病卒?！碑愒?！果有此事，彼偽撰《天寶遺事》者，明皇何以不誅？ 八八 論詩區(qū)別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嘗舉盛唐賀知章《詠柳》云：“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背跆茝堉^之《安樂公主山莊》詩：“靈泉巧鑿天孫錦，孝筍能抽帝女枝?！苯缘窨虡O矣，得不謂之中、晚乎？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潛勾引，風(fēng)妒紅花卻倒吹”；“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瑣碎極矣，得不謂之唐詩乎？不特此也，施肩吾《古樂府》云：“三更風(fēng)作切夢刀，萬轉(zhuǎn)愁成繞腸線?！比绱说窨蹋≡谕硖埔郧?。耳食者不知出處，必以為宋、元最后之詩。 八九 元微之《自嘲》云；“飯來開口似神鴉?！币ξ涔Α赌乘隆吩疲骸盁o齋鴿看僧?！倍浣阅∩裰P。 九〇 《古樂府》：“羞澀佯牽伴。”五字寫盡女兒情態(tài)。唐人因之有“強語戲同伴，希郎聞笑聲”之句。他如“從來不墜馬，故遣髻鬟斜”；“小膽空房怯，長眉滿鏡愁”；“密約臨行怯，私書欲報難”：皆不愧淫思古意矣。近時楊公子捂一聯(lián)云：“行來躑躅渾無力，不倚闌干定倚人?！?/P> 九一 唐人詠小女詩云：“見爺不相識，反走牽娘裾。”是畫小女之神?！鞍l(fā)覆長眉側(cè)，花簪小髻旁。”是畫小女之貌?！皩W(xué)語渠渠問，牽裳步步隨?！笔钱嬓∨畱B(tài)。“愛拈爺筆墨，閑學(xué)母裁縫?！笔菍懶∨?/P> 九二 東坡詩，有才而無情，多趣而少韻：由于天分高，學(xué)力淺也。有起而無結(jié)，多剛而少柔；驗其知遇早晚景窮也。 九三 離別濤最佳者，如：“路長難算日，書遠(yuǎn)每題年。無復(fù)生還想，終思未別前，”“醉中忘卻身為客，意欲仍同送者歸。”皆讀之令人欲泣。又宋人云：“西窗分手四年余，千里殷勤慰索居。若比九原泉路別，只多含淚一封書?！?/P> 九四 唐人《女墳湖》云：“應(yīng)是離魂雙不得，至令沙上少鴛鴦?！彼稳恕肚鄻恰吩娫疲骸芭c郎酣夢渾忘曉，雞亦流連不肯啼?！?/P> 九五 陸代曰：“凡人作詩，一題到手，必有一種供給應(yīng)付之語；老生常淡，不召自來。若作家，必如謝絕泛交，盡行麾去，然后心精獨運，自出新裁。及其成后，又必渾成精當(dāng)，無斧鑿痕，方稱合作。”余見史稱孟浩然苦吟，眉毫脫盡；王維構(gòu)思，走入醋甕：可謂難矣。今讀其詩，從容和雅，如天衣之無縫，深入淺出，方臻此境。唐人有句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將成功?！?/P> 九六 溧陽相公為大司寇時，奉旨教習(xí)庶吉士，到任庶常館，而此科狀元莊容可以在南書房，故不偕諸翰林來。史公怒曰：“我二十年老南書房，不應(yīng)以此紿我?！睂⒆嗾僦?。彭芝庭侍講為之通其意甚婉，遂為師弟如常。彭故史公本房弟子，而莊又彭公本房弟子也。莊獻(xiàn)詩云：“絳帳自然應(yīng)侍立，蓬山未到總支吾。”溧陽公館課，出《春日即事》題。同年管水初一聯(lián)云：“兩三點雨逢寒食，廿四番風(fēng)到杏花?！惫獮榈谝唬艘浴肮苄踊ā焙糁?。公七十壽旦，某庶常獻(xiàn)百韻詩。公讀之，笑曰：“把老夫做題，也還耐得百韻；可惜無一句搔癢處，都是祝嘏浮詞，不敢領(lǐng)情?！鄙w公總督八省，兼領(lǐng)六卿故也。記許刺吏佩璜有句云：“三朝元老裴中令，百歲詩篇衛(wèi)武公?！庇嘤芯湓疲骸澳蠈m六一先生座，北面三千弟子行?！本銥楣S可。 九七 余雅不喜杜少陵《秋興》八首；而世間耳食者，往往贊嘆，奉為標(biāo)準(zhǔn)。不知少陵海涵地負(fù)之才，其佳處未易窺測；此八首，不過一時興到語耳，非其至者也。如曰“一系”，曰“兩開”，曰“還泛泛”，曰“故飛飛”；習(xí)氣大重，毫無意義。即如韓昌黎之“蔓涎角出縮，樹啄頭敲鏗”；此與《一夕話》之“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何殊？今人將此學(xué)韓、杜，便入魔障。有學(xué)究言：“人能行《論語》一句，便是圣人?！庇屑w挎子笑曰：“我已力行三句，恐未是圣人。”問之，乃“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狐貉之厚以居”也。聞?wù)叽笮Α?/P> 九八 余嘗教人：古風(fēng)須學(xué)李、杜、韓、蘇四大家；近體須學(xué)中、晚、宋、元諸名家。或問其故。曰：“李、杜、韓、蘇，才力太大，不屑抽筋入細(xì)，播入管弦，音節(jié)亦多未協(xié)。中、晚名家，便清脆可歌?！?/P> 九九 《高惠功臣表》，班氏以“符”與“昭”押韻?！段髂弦膬苫涃潯罚嗍弦浴皡^(qū)”與“驕”押韻。王岐公為人作碑銘，俱仿此例。 一〇〇 蔡孝廉有青衣許翠齡，貌如美女，而夭。記性絕佳。嘗過染坊，戲焚其簿，坊主大駭，翠齡笑取筆為默出之：某家染某色，及其價值，絲毫不差。主人亡，翠齡哭以詩云：“雙淚啼殘遺仆在，一燈青入旅魂來?！背跣⒘谔K州安方伯幕中請乩，有女仙劉碧環(huán)下降，贈詩云：“升沉已定君休戚，他日長安道上人。”孝廉喜，以為東野“看遍長安花”之意，后竟死于陜西。 一〇一 福建歌童名點點者，柔媚能文。有客行酒政，要一句唐詩、一句曲牌名，曰：“閑看兒童捉柳花?！逗鲜帜谩贰！秉c點應(yīng)聲曰：“有約不來過夜半。《奴心怒》。”點點又唱曰：“柳下惠風(fēng)和?！焙舷淇?，以為絕對。 一〇二 余已選楊次也、李嘯村《竹枝》，自謂妙絕矣。近又得程望川《揚州竹枝》云：“準(zhǔn)備明朝謁梵宮，癡情不與別人同。薰籠徹夜衣香透，故意鉤人立上風(fēng)?！薄扒慎傩卤P兩鬢分，衣裝百蝶薄棉溫。臨行自顧生憎色，袖底何人潑酒痕？”“長幡飄動繞爐香，攝級同登拜上方。此去下坡苔露滑，儂扶小妹妹扶娘?！薄袄C花簾下靄晴煙，特漏全身到客前。忽聽后艙人贊好，安排斗眼看來船?！彼氖捉匝矍笆?，而筆足以達(dá)之，殊可愛也。望川名宗洛，桐城人。 一〇三 吳俗以六月二十四為荷花生日，士女出游。徐朗齋作《竹枝詞》云：“荷花風(fēng)前暑氣收，荷花蕩口碧波流。荷花今日是生日，郎與妾船開并頭?！薄俺嗳债?dāng)天駐火輪，龍船旗幟一時新。東家女笑西家女，橋上人看橋下人。”“葑門城門門繞湖，湖光一片白模糊。荷花生日年年去，若問荷花半朵無。”“丹陽段郎官長清，天然詩句自然成。怪郎面似荷花好，郎是荷花生日生。” 卷八 一 諷世語最蘊藉者，某《游春》云：“地濕莎青雨后天，桃花紅近竹林邊。游人本是農(nóng)?？?，記得春深要種田?！薄对伾！吩疲骸安刹蓶|風(fēng)葉滿籃，御寒功已在春蠶。世間多少閑花草，無補生民亦自慚?！薄队曛凶鳌吩疲骸安急谎b棉夢黯然，曉看遙岫鎖輕煙。蹇驢盡避當(dāng)風(fēng)馬，也有香泥濕錦韉?！?/P> 二 西崖先生云：“詩話作而詩亡?！庇鄧L不解其說，后讀《漁隱叢話》，而嘆宋人之詩可存，宋人之話可廢也。皮光業(yè)詩云：“行人折柳和輕絮，飛燕含泥帶落花?！痹娂岩印Ｅ峁饧s訾之曰：“柳當(dāng)有絮，燕或無泥。”唐人：“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痹娂岩印W公譏其夜半無鐘聲。作詩話者，又歷舉其夜半之鐘，以證實之。如此論詩，使人夭閼性靈，塞斷機括；豈非“詩話作而詩亡”哉？或贊杜詩之妙。一經(jīng)生曰：“‘濁醪誰造汝？一醉散千愁?！剖嵌趴邓?；而杜甫不知；安得謂之詩人哉？”癡人說夢，勢必至此。 三 天長詩人陳燭門進(jìn)士，名以剛。余宰江寧，蒙其過訪。余愛買書，而官廨甚小，都堆簽押處；故贈詩云：“六朝山立簾鉤外，萬卷書橫簿領(lǐng)中?！奔匆ξ涔Α坝≈煺茨?，戶籍雜經(jīng)書”之意。 四 有箍桶匠老矣，其子時時凍餒之。子又生孫，老人愛孫，常抱于懷。人笑其癡。老人吟云：“曾記當(dāng)年養(yǎng)我兒，我兒今又養(yǎng)孫兒。我兒餓我憑他餓，莫遣孫兒餓我兒！”此詩用意深厚，較之“因子不孝，抱孫圖報仇”者，更進(jìn)一層。 五 詩讖從古有之。宋徽宗《詠金芝生》詩，曰：“定知金帝來為主，不待春風(fēng)便發(fā)生?！币颜拙缚抵?。后蜀主孟昶《題桃符貼寢官》云：“新年納余慶，嘉節(jié)號長春?！焙筇鏈缡瘢矃斡鄳c知成都。王陽明擒宸濠，勒石廬山，有“嘉靖我邦國”五字。亡何，世宗即位，國號嘉靖。揚州城內(nèi)有康山，俗傳康對山曾讀書其處，故名?？滴蹰g，朱竹坨游康山，有“有約江春到”之句。今康山主人穎長方伯，修葺其地，極一時之盛；姓江，名春：亦一奇矣！ 六 乾隆初，江西有四子：楊、汪、趙、蔣是也。趙山南早夭，詩失傳。汪輦云名軔，少孤貧，為人執(zhí)炊。有句云：“積晦云疑斗，新晴草欲焚?！睏钭虞d名墾，才最高，與蔣心余相抗。其先本云南土司，改籍江西。五言云：“山鬼常聯(lián)臂，溪虹倏現(xiàn)身。”“早霞隨日上，敗葉擁潮行?！薄坝锌拖油ヘ?，無書覺晝長?！逼哐栽疲骸昂怯麥缫姖O火，小雨無聲添落花?！薄皺谶吇ú菖Ｑ蚵?，寺里人家杵臼聲?！薄翱蜕匍L留不鳴雁，睡酣翻喜失晨雞?！?/P> 七 又有何在田者，《偶成》云：“月借日光成半面，雨收云氣泛余絲?！薄督纪狻吩疲骸耙皬綗o人問，隨牛自得村?！薄敖性请[，能詩豈是才。”“樵室薪為榻，漁舟網(wǎng)作帆?！苯钥蓚髦湟?。甲辰三月，余赴東，過南昌；心余病風(fēng)，口不能言，猶以左手書此數(shù)聯(lián)。 八 心余手持詩集廿卷，向余云：“知交遍海內(nèi)，作序只托隨園?！庇喔衅湟猓R別涕下。其子知讓見贈五古，灑灑千言，合少陵、香山而一之，篇什太長，故未抄錄。與余論古尤合，又贈三律，有句云：“公所讀書人亦讀，不如公處只聰明?！毙挠鄷?，有揚州汪端光孝廉贈句云：“置酒好招鄉(xiāng)父老，解衣平揖漢公卿。”汪字劍潭，少年玉貌，佳句如：“水定漁燈出，風(fēng)驕?zhǔn)某痢！薄奥烽L行應(yīng)獨，舟小買宜雙?！薄霸旅饔质菬o邊水，半照行人半照魚?！苯杂袆e趣。 九 魚門《哭董東亭》云：“然疑未定先拋淚，日月都真旋得書。”云松《哭韓廷宣》云：“久客不歸無異死，故人入夢尚如生。” 一〇 廬州守備徐椒林，每到金陵，與余款洽。在滿洲城，《夜飲》詩云：“為恃將軍司鎖鑰，幾番痛飲月沉西?！?/P> 一一 士大夫宦成之后，讀破萬卷，往往幼時所習(xí)之“四書”、“五經(jīng)”，都不省記。癸未召試時，吳竹嶼、程魚門、嚴(yán)冬友諸公畢集隨園。余偶言及“四書”有韻者，如《孟子》“師行而糧食”一段廣五人背至“方命虐民”之下，都不省記。冬友自撰一句足之，彼此疑其不類，急翻書看，乃“飲食若流”四字也。一座大笑。外甥王家駿有句云：“因留僧話通吟偈，為課兒功熟舊書。”甥多佳句。如：“乍見波微白，方知月驟明?！薄耙痪幦绾糜?，宜近不宜疏?！薄耙乱騺y疊痕常縐，書為頻翻卷不齊?！薄八拊扑颇荒苷谠?，細(xì)雨如煙不損花?！薄巴Ｗ闱》暝R寺，入門先問舊交僧。”“曲引急流歸遠(yuǎn)港，微刪密葉顯新花?！薄胺砜嘁鳠o好句，描詩容易做詩難。”皆有放翁風(fēng)味。 一二 錢文端公，庚午典江西試。寫榜吏陳巨儒，須鬢如雪，求公贈手跡為榮；自陳年七十，手寫文武試三十二榜。公贈詩云：“桂籍憑伊腕力傳，白頭從事地行仙。自言作吏中書省，曾侍朱衣四十年?！笔?，復(fù)寫武榜，解首則其孫騰蛟也。名初唱，掀髯一笑，筆墮于地。中丞阿公喜極，遣牙校馳箋，索藩司彭公家屏贈詩。彭方有劇務(wù)，幕中客擬數(shù)首，不稱公意。遣吏飛馬請蔣苕生來。蔣方與友飲酒肆；戀不肯行。吏敦促至再，扶鞭上馬，比至，則促召之使已四輩矣。彭公遽起，告以中丞索詩之使，立馬檐下。蔣笑曰：“某不知公有此急也?！卞P立題一絕云：“榜頭題處笑開眉，六十年來鬢若絲。官燭兩行人第一，夜闌回憶抱孫時。”彭公得詩狂喜，復(fù)酌苕生，送輕紗四端。苕生太夫人鐘氏，名令嘉，晚號甘荼老人；生心余，四歲，即斷竹絲作波磔，教之識字。嘗登太行山云：“絕磴馬蕭蕭，群峰氣勢驕。蒼云橫上黨，寒色滿中條。極目河如帶，攔車云未消。龍門劃諸水，禹力萬年昭?！币矣蠚q，心余奉母出都，畫《歸舟安穩(wěn)圖》，一時名公卿，題滿卷中。尹文端公謂余曰：“此卷中無佳作，惟太夫人自題七章，陸健男太史四首，足傳也?！毕闯?。 一三 尹文端公和余“飛”字韻云：“鳥入青云倦亦飛?！币髦猎偃?，唏噓不已，想見當(dāng)局者求退之難。古漁有句云；“未游五岳心雖切，便到重霄劫又多?！?/P> 一四 尹文端公督兩江時，愛才如命。宛平王發(fā)桂以主簿派管行宮，有句云：“愧我衙官無一事，宮門持帚掃閑花?！惫姸笙?，即超遷貳尹。秀才解中發(fā)有句云：“多讀詩書命亦佳。”公于某扇上見之，即聘作西席。 一五 或問：“李師中將出兵，在韓魏公席上賦詩云：‘歸來不愿封侯印，只向君王覓愛卿?！恢煤蔚??！庇喟矗骸端问贰ね蹙皞鳌罚骸熬笆颂?，歸晉，高祖厚遇之，問其所欲。對：‘受恩已厚，無所欲?！虇栔?。乃曰：‘臣為小卒，常負(fù)胡床，從隊長過官妓侯小師家彈唱，心頗慕之。今得小師為妻，足矣?！咦娲笮Γ匆再n之，封楚國夫人。”疑師中即指此事。后蔡攸出兵，指帝座劉妃求賞，其事在后?；蛟疲骸皭矍湔?，即魏公席上之妓名?！?/P> 一六 梅診為文穆公第六子，弱冠時，從張蕓墅游隨園，云：“隨園耳久熟，游歷自今初。買得小山隱，名仍太傅余。主人能愛客，高士幸攜余。幽徑入蘿薜，知應(yīng)世味疏。”又曰：“岸分雙沼水，壁滿一朝詩?！眴韬?！式庵學(xué)醇行端，年未五十竟亡，詩多散失矣。 一七 余幼時《詠史》云：“若道高皇勝項羽，試將呂后比虞姬?！焙笠娨娑纪踔胸┳裉褂芯湓疲骸佰蛳潞伪馗?，虞兮呂公較若何？”兩意相同。王又有句云：“亞父不用乃壽終，淮陰枉死未央宮?！币庖嘈?。 一八 馬驌宛斯作《繹史》，敘三代事，極博雅；而詩筆甚清?！冻厣稀吩疲骸胺N魚有術(shù)尋漁父，斷酒無心學(xué)醉翁?！睗O洋題其像云：“今日黃山山下路，只余書帶草青青?！?/P> 一九 陳古漁云：“今人不知詩中甘苦，而強作解事者。正如富貴之家，堂上喧鬧，而墻外行人，抵死不知。何也？未入門故也?！彼稳恕对灾瘛吩娫疲骸皯?yīng)筑粉墻高百尺，不容門外俗人看。” 二〇 余游九華山；青陽沈正侯字倫玉，少年韶秀，延候于五溪，已三日矣。見贈云：“大抵高人能下士，于今童子得瞻師?！庇志湓疲骸帮L(fēng)狂欲折依墻竹，菊萎猶開臥地花。”又，陳明經(jīng)名芳者，相待于陵陽鎮(zhèn)。呈詩云：“岸曲橋橫草樹萋，書堂佛寺水東西。溪亭日映欄干外，九十九峰影盡低?！眱扇司悴皇驴婆e，以吟詠自娛。 二一 詩雖新，似舊才佳。尹似村云；“看花好似尋良友，得句渾疑是舊詩?！惫艥O云：“得句渾疑先輩語，登筵初借少年人?！迸歼^西湖，見陳莊題壁云：“一葉蜻蜓似缺瓜，年年蕩槳水云涯。叉魚射鴨嬌無力，笑入南湖摘藕花。”“蘇小樓頭楊柳風(fēng)，小姑斗草語芳叢。阿儂家住胭脂嶺，怪底花枝映日紅?！蹦┦稹爸駧Z”二字：蘇州吳進(jìn)士泰來也。新安江寺見題壁云：“昨與鄰舟姊妹逢，香風(fēng)暖處話從容。低頭怕有漁郎至，不看蓮花只看儂?！薄盀╊^漠漠起炊煙，折罷蓮花正暮天。卻怪鴛鴦不解事，偏依依艇并頭眠?！蹦┦稹棒旞P藻”三字。 二二 黃莘田落第，賦《無題》云：“禿尖成冢還成陣，未抵靈犀一點通?！眳侵駱蚵涞?，賦《無題》云：“聞?wù)f千金才買笑，紫騮休系莫愁家?！蓖踅殪砺涞冢嘤小稛o題》云：“盼得纖兒還蕩子，傳來小婢又夫人?！?/P> 二三 古漁《路上》詩云：“年來一事真堪笑，只見來船是順風(fēng)。”戴喻讓云：“莫羨上流風(fēng)便好，好風(fēng)也有卸帆時?！睒s方伯名柱者，有句云：“風(fēng)自橫來無順逆，水當(dāng)漲處失江湖?！庇鄤t云：“東窗關(guān)后西窗啟，猶喜風(fēng)無兩面來。” 二四 甲子秋，余遺失詩冊，心郁郁者一年。古漁云：“癸巳冬，得詩百篇，懷之訪人，帶寬落地，竟無覓處。乃題云：‘拈斷吟髭費苦猜，已拋偏又上心來。關(guān)情似與良朋別，撒手如沉拱壁回。薄祭可能分酒脯？孤飛未必出塵埃。多應(yīng)擲地?zé)o聲響，一墮人間便永埋?！薄?/P> 二五 朱竹坨先生詩名蓋世，而自稱本朝第二。故揚州方近雯觀察詩云：“駢體莫輕嗤沈、宋，古音休易許曹、劉。試看前輩詩如此，只負(fù)皇朝第二流。”商寶意先生云：“詩品官階兩不高。”前輩之虛心如此。王葑亭御史亦有句云：“宦情似墨磨常短，詩境如棋著不高?！?/P> 二六 “莫憑無鬼論，終負(fù)托孤心?！焙窝灾镣匆?！“升沉閣下意，誰道在蒼蒼！”何求之堅切也！“知親每相見，多在相門前?！焙未讨p薄也！“生應(yīng)無輟日，死是不吟時。”何吟之溺苦也］俱非唐人不能作。李少鶴《哭人》云：“世緣猶有子，死日始無詩?！币啾居谔?。 二七 查他山先生詩，以白描擅長；將詩比畫，其宋之李伯時乎？近繼之者，錢玙沙方伯、光祿卿申笏山。笏山卒后，畢秋帆尚書梓其全集。五言云：“雨聲涼入硯，花氣潤侵簾?！薄犊垂稹吩疲骸跋阌诎肼废扔?，花已全開正及時?！?/P> 二八 謝茂秦云：“凡作近體，誦之流水行云，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朝霞散綺，講之異繭繅絲?！?/P> 二九 萬柘坡《贈錢坤一》云：“雨中聽屐到，燈下出詩看?！背棠箱橛芯湓疲骸凹丫滢赡沂⒉蛔?，滿山風(fēng)雨送人看?！?/P> 三〇 近人佳句有相同者。董曲江太史《歷城》詩云：“寺塔插天云外影，人煙近市日中聲?！苯诰盘亍队尉湃A山》云：“松竹分巒翠，云煙隔寺聲。”陳梅岑句云：“津鼓聲沉寒雨急，漁燈影亂夜潮來。”蔣心余句云：“守堠兵多官舫過，拔篙聲緩亂灘來?！崩钪裣湓疲骸跋喾犟R上搖頭者，得句知他勝得官?！崩顟衙窬湓疲骸八伎嗳缰芯疲鞒蓜侔莨??！?/P> 三一 近日詩僧甚少。余游天臺，得梅谷；到凈慈寺，得佛裔；游九華，得亦葦；游粵東，得澄波、懷遠(yuǎn)、寄塵。亦葦《野步》云：“傍晚欲歸尋別徑，忽驚沙鳥出苗飛。”澄波《折木樨》云：“莫怪靈山留一笑，如來原是賣花人?！睉堰h(yuǎn)《江行》云：“片帆高趁大江風(fēng)，過眼云山笑轉(zhuǎn)蓬。行盡斷堤楊柳岸，夕陽猶在板橋東?！狈鹨嵴撸屔降茏右?，有句云：“魚亦憐儂水中影，誤他爭唼鬢邊花?！本_語自佳，恰不似方外人所作。懷遠(yuǎn)云：“雍正間，廣東有詩會。好事者張飲分題，聘名流品題甲乙，首選者贈綾絹，其次贈筆墨：亦佳話也。”寄塵本姓彭，工詩、能畫，《游長壽寺》云：“凈壇風(fēng)掃地，清課月為燈?！?/P> 三二 山陰邵太守大業(yè)，字厚庵，治蘇有惠政，以忤大府罷官。有《口號》一聯(lián)云：“江山見慣新詩少，世味嘗深感慨多。”又：“老來兒女費周旋”七字，亦頗是人情。 三三 吾鄉(xiāng)任武承太史，名應(yīng)烈，出守懷慶。中年乞病，買鑒湖快閣以居，乃陸放翁舊地。作詩四首，和者如云。先生句云：“疊石略存山意思，蒔花聊破睡工夫。風(fēng)流何處追狂客？蹤跡重教記放翁。”甲戌歲，札來索和，并招往游。余寄詩奉答，終不果往。壬寅游天臺，始登快閣，先生亡久矣。精舍數(shù)間，全覽鑒湖之勝：想在日清福，不減賀知章。 三四 康熙戊戌探花傅玉苠先生，名玉露，年八十余：同在湖船，自誦《陪申尚衣游西湖絕句》云：“正是金牛紀(jì)瑞年，小春風(fēng)景似春天。蓬萊原近孤山寺，游舫多停六一泉。”“一到湖心眼界寬，云光霪爵接風(fēng)湍。三朝恩澤深如許，莫作瑤池清淺看。”先生耳聾，與談?wù)咭允之嬜?，即能通解。癸未春，來游攝山，與之談，聲振屋瓦。 三五 學(xué)士春臺典試福建，過吳下買妾方大英，美貌能詩；以南北地殊，服食不慣，雉經(jīng)而亡。搜其遺稿，有句云：“戶閉新蛛網(wǎng)，梁空舊燕泥?！?/P> 三六 孫補山尚書，先以中翰從傅文忠公征緬甸?！兑娞敺杖諓嚎谔栆皇赘吨T同事》云：“軍容荼火盛，不戢便成災(zāi)。水土本來惡，烏鳶曉便來。功成原有數(shù)，我死愧無才。腰下防身劍，摩挲日幾回？”嗚呼！先生當(dāng)艱險時，賦詩如此，豈料日后之總督兩廣，晉爵宮保，世襲輕車都尉哉？《孟子》云“天之將降大任”，信然！ 三七 或戲村學(xué)究云：“漆黑茅柴屋半間，豬窩牛圈浴鍋連。牧童八九縱橫坐，‘天地玄黃’喊一年?！蹦┚淙O。 三八 尹文端公妾張氏，封一品夫人，與內(nèi)廷恩宴。大將軍某與忠勇公在上前，戲尹云：“張有貴相，十指皆箕斗，無羅紋?！睍晾锲蕉ǎT功臣畫像內(nèi)廷，例有贊語。上命公自為張夫人贊。尹應(yīng)聲云：“繼善小妻，事臣最久。貌雖不都，亦不甚丑。恰有貴相，十指箕斗。遭際天恩，公然命婦。上相簪花，元戎進(jìn)酒。同畫凌煙，一齊不朽?！敝矣鹿唬骸坝麘蛞常礊橐硲蛞 鄙洗笮?。 三九 壬午春，迎鑾淮上，雨久不止。錢文端公戲尹相國云：“閣下燮理陰陽，只燮陰而不燮陽，何也？”按《西清詩話》載：“宋時，宋琪、沈義倫俱在黃閣，久旱得雨，雨復(fù)不止。琪苦之，戲沈曰：‘可謂“燮成三日雨”。’沈應(yīng)聲曰：‘調(diào)得一城泥?！薄?/P> 四〇 丁酉七月，慶兩峰赴湖北臬使之便，《過隨園留別》云：“天外飛鴻跡又過，衡門深處叩煙蘿。交情共指青山在，別意相看白發(fā)多。祖帳一杯江上酒，秋風(fēng)八月洞庭波。才人老去須珍重，漫把遺編日苦摩?！钡胶焙螅旨募t抹肚與阿遲，系以詩云：“一個錦兜寄兒著，要他包裹五車書?！弊源艘粍e，兩峰出鎮(zhèn)塞外，遂永訣矣。余哭之云：“平原自是佳公子，劉秩終非曳落河?！眰洳荒腿庵L(fēng)霜也。其詩集甚多，不知流落何所。 四一 對聯(lián)有解頤者。康熙時，廣東詩僧石蓮，住海珠寺，交通公卿。寺塑金剛與彌勒環(huán)坐，題對聯(lián)云：“莫怪和尚們這般大樣；請看護法者豈是小人?！睏钐m坡題倒坐觀音像云：“問大士緣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頭?！苯髂愁}養(yǎng)濟院云：“看諸君腦滿腸肥，此日共餐常住飯；想一樣鐘鳴鼎食，前生都是宰官身?！?/P> 四二 古詩人遭際，有幸不幸焉。唐宰相鄭畋之女，愛讀羅隱詩，后隔簾窺其貌寢，遂終身不復(fù)再誦。明謝茂秦眇一目，貌不揚，而趙穆王愛其詩。酒闌樂作，出所愛賈姬，光華奪目，奏琵琶，歌謝所作《竹枝詞》，即以贈之。宋真宗時，宋子京乘車，路遇宮人，知為狀元，呼曰：“小宋耶？”子京賦詩，有“更隔蓬山一萬重”之句，流傳禁中。真宗知之，賜以宮女，曰：“蓬山不遠(yuǎn)?！闭履涎?，翰林謝政年少美貌，迎駕西江，見宮眷船，誤為御舟，跪迎報名，適宮人開窗潑水，見之一笑。謝賦詩云：“天上果然花絕代，人間竟有笑因緣?！币鄰?fù)流傳宮禁。武宗怒，削籍遣歸。 四三 兒童逃學(xué)，似非佳子弟。然唐相韋端己詩云：“曾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學(xué)暫登樓?！蔽穆汗讜r，畏父督課，逃西鄰張堯佐家，后有燈籠錦之貽：蓋與貴妃本屬世交，常通縞佇故也。可見詩人、名相，幼時亦嘗逃學(xué)矣。阿通九歲，能知四聲，而性貪嬉戲。重九日，余出對云：“家有登高處?！蓖☉?yīng)聲曰：“人無放學(xué)時?！庇嗖挥X大笑，為請于先生而放學(xué)焉。其師出對云：“上山人斫竹?！蓖ㄔ疲骸案魳澍B含花?！?/P> 四四 諱老染須，似非高人所為。南朝陸展有“媚側(cè)室”之譏。然司空圖清風(fēng)亮節(jié)，唐季忠臣，其詩曰：“髭須強染三分折，弦管聽來一半愁?！笨芍卷氁酂o傷于雅士。 四五 黃石牧先生以翰林中允，督學(xué)閩中，因公落職。吾鄉(xiāng)徐文穆公，薦舉博學(xué)鴻詞，與余同試保和殿。先生年過七旬，神明衰矣；以不完卷，累薦主議處：蓋馬伏波自忘其老之過也。《唐堂詩集》生新超雋，美不勝收。姑錄短句，以志一臠之嗜?！栋沤丁吩疲骸叭詹患t三伏，天惟綠一庵。”《北路買餅》云：“駐馬一錢交易，羈留三刻行程?！薄睹倒寤ā吩疲骸吧鷣砗鲜且廊嗣瑥牟蝗萸跇淇?。”集中七古，遠(yuǎn)勝潘稼堂。 四六 余泛舟橫塘，有踏搖娘蕊仙者。素矜身份，隔窗對語，不肯進(jìn)艙侍飲，而頗知文墨?？驮S重贈纏頭，拒而不受。少頃，月出矣，蕊仙持扇求詩。余戲題云：“橫塘宵泛酒如淮，十里桃花四面開。只恨錦帆竿上月，夜深不肯下艙來?！比锵梢恍M(jìn)艙。 四七 孝感程蔚亭先生，名光鉅，甲辰翰林，出為杭州糧道。有《閨詞》云：“東家姊妹與西鄰，聽說相招去踏春。料得今年花事好，晚歸都語畫眉人?！薄扒嗌辣”∫r宮緋，上繡鴛鴦并翅飛。勉強著來都不稱，可身還是嫁時衣。”余己未歸娶，先生留飲，云：“老夫次首，有不慣外任、仍思內(nèi)用之意?！?/P> 四八 詩人少達(dá)而多窮。汪可舟舸，自稱客吟先生，詩筆清絕；而在揚州，竟無知者。己丑除夕，忽過白門，意大不適，有漢江之行。余堅留之，不肯小住，遂成永訣。未十年，其子中也，家業(yè)大昌；買馬氏玲瓏山館，造亭臺，招延名士，而可舟不及見矣。其《聽雨》詩云：“檐外幾聲才淅瀝，胸中何事不分明？”又曰：“側(cè)身已在江湖外，繞屋寧堪竹樹多。但覺有聲皆劍戟，不知何物是笙歌?！逼浼u郁可想。仲小海《聽雨》云：“明知關(guān)我心何事，只覺撩人夢不成?！彼稳擞行≡~云：“薄暮投村急，風(fēng)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P> 四九 余行路見遠(yuǎn)樹，疑為塔尖。高翰起司馬云：“平疇見喜塍成繡，遠(yuǎn)樹看疑塔露尖?！泵恳婇T神相對，似怒似笑。趙云松云：“無言似厭人投刺，含笑應(yīng)羞客曳裾?！?/P> 五〇 文尊韓，詩尊杜：猶登山者必上泰山，泛水者必朝東海也。然使空抱東海、泰山，而此外不知有天臺、武夷之奇，瀟湘、鏡湖之勝；則亦泰山上之一樵夫，海船上之舵工而已矣。學(xué)者當(dāng)以博覽為工。 五一 王次回有句云：“天臺再許劉晨到，那惜干回度石梁?！睂氁庀壬雌湟?，作《秋霞曲》云；“天臺已入休嫌暫，尚有終身未到人。” 五二 近日書院一席，全以薦者之榮落，定先生之去留。蔣春農(nóng)掌教真州，移主揚州梅花書院?！读魟e諸生》云：“自慚頭腦太冬烘，兩載鑾江作寓公。提舉原如宮觀例，量移還與職官同。痕留雪爪棲難定，老困鹽車步未工。卻憶來時春正晚，海棠飛雨墮階紅。”“風(fēng)雪交加臘盡時，臨歧握手意遲遲。豐碑昔拜文丞相，遺像今瞻史督師。山長頭銜聊復(fù)爾，英雄末路合如斯。諸生莫作攀轅計，撰杖重游未可知?！?/P> 五三 東坡云：“無事此靜坐，一日如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本┛诮饫铄飘?。有人聘往寫真，而主人久臥不出。解戲改蘇詩贈云：“無事此靜臥，臥起日將午。若活七十年，只算三十五?！鄙疥幦擞腥檎撸鹕锨暹M(jìn)士調(diào)之，云：“胸羅星宿素襟披，下字成文亦太奇。四乳曾聞男則百，君應(yīng)七十五男兒?！?/P> 五四 程魚門云：“時文之學(xué)，有害于古文；詞曲之學(xué)，有害于詩。”余謂：“時文之學(xué)，不宜過深；深則兼有害于詩。前明一代，能時文，又能詩者，有幾人哉？金正希、陳大士與江西五家，可稱時文之圣；其于詩，一字無傳。陳臥子、黃陶庵不過時文之豪；其詩便有可傳?！盾髯印吩弧囍卟粌赡堋?。” 五五 黃陶庵先生，性嚴(yán)重，館牧齋家，不肯和柳夫人詩。然其詩，極有風(fēng)情?！吨裰Ω琛吩疲骸皷|湖西湖蓮菌開，一日搖船采一回。蓮葉田田無限好，只因曾見美人來?！薄傲鴹l不系玉蹄腡，拗作長鞭去路斜。春色也隨郎馬去，妝樓飛盡別時花。” 五六 戊申春，余阻風(fēng)燕子磯，見壁上題云：“一夜山風(fēng)歇，僧掃門前花?！庇衷疲骸耙孤剻荡?，知有孤舟泊。”喜其高淡，訪之，乃知是邵明府作。未幾，以詩見投，長篇不能盡錄。記《竹枝》云：“送郎下?lián)P州，留儂江上住。郎夢渡江來，依夢渡江去。”“若耶湖水似西泠，蓮葉波光一片青。郎唱吳歌儂唱越，大家花下并船聽。”又夢中得句云：“澗泉分石過，村樹接煙生?！苯悦?。邵名帆，字無恙，山陰人。 五七 許子遜先生有女孟昭；《寒夜曲》云：“金剪生寒夜漏長，玉人纖手懶縫裳。素娥偏耐秋光冷，肯照鴛鴦瓦上霜？”江賓谷有室陳氏；《哭某夫人》云：“忽駕青鸞返碧虛，瓊花吹折痛何如？修文應(yīng)是才人盡，征到嫦娥舊時書?！?/P> 五八 明季誤國臣馬、阮，皆庸人也，奸而不雄，較之曹操，直奴才耳！宿遷女子倪瑞璇嘲之云：“賣國仍將身自賣，奸雄兩字惜稱君。”《憶母》句云：“暗中時滴思親淚，只恐思兒淚更多。” 五九 綏安孝廉諸邦協(xié)，值耿逆之變，率家人避兵石窠寨。賊兵過索犒，不與；怒焚其寨，全家灰沒。族人國樞哭以詩云：“三年抗節(jié)萬山行，密箐深林母子并。誰遣多生逢浩劫？直教一死重移名。闔門眥決朝探磧，枯骨灰飛夜請兵。青草年年寒食路，招魂惟有杜鵑聲?！?/P> 六〇 閩人崔眾十三歲，有《遇雨》一絕云：“葉香亂打冷霏霏，輿夢尋秋雁影稀。煙雨滿溪行不了，渡頭扶傘一僧歸?！毖庞挟嬕?。 六一 堇浦先生曰：“馮鈍吟右西昆而黜西江，固矣！夫西昆沿于晚唐，西江盛于南宋；今將禁晉、魏之不為齊、梁·，禁齊、梁之不為開元、大歷，此必不得之?dāng)?shù)。風(fēng)會流傳，人聲因之，合三千年之人，為一朝之詩，有是理乎？二馮可謂能持詩之正，未可謂遂盡其變者也?！?/P> 六二 吾鄉(xiāng)多才女。河督吳公樹屏，有女名苕華；《留別淮陰官署》云：“三載依依玉鏡前，舊梳妝處最相憐。不知今后紅窗里，又是何人點翠鈿？”《古鏡》云：“閱世興亡疑有眼，辨人好丑總無聲。” 六三 山陰古無吼山，因采石者屢鑿不休，遂成一小湖。遠(yuǎn)望山如列城；山頂種禾麥；中開一洞，搖船而入，別有天地。大魚長一二丈者，紛然游泳。邵無恙誦某“船進(jìn)有魚聽”五字，以為貼切。余曰：“方宮保泊岳州，亦有句云：‘莫使火驚孤雁宿，且吟詩與大魚聽。，” 六四 羅兩峰誦人《孔廟》詩云，“陽虎可能同面目，祖龍空自倒衣裳?！鳖櫫⒎健斗ú厮隆吩疲骸胺饕氯肆蹋餐叻鹕Ｇ?。”以“龍”對“虎”，以“人”對“佛”，皆工對也。孔廟著筆尤難。 六五 滿洲永公名福，字用五，守湖州。作《吳興竹枝》云：“香雪西崦處處栽，終朝結(jié)社賞梅來。兒家門戶敲不得，留待月明人靜開。”“練裙如雪浣中單，二月風(fēng)多草色寒。片雨過窗紅日現(xiàn)，家家樓上曬衣竿?！惫Y賢愛士，蒙見訪杭州，于公事如麻時，苦留宴飲。遣人以手板到大府處，乞假談詩。 六六 《漫齋語錄》曰：“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庇鄲燮溲?，每作一詩，往往改至三五日，或過時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領(lǐng)解。朱子曰：“梅圣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焙我玻壳肪罟室?。郭功甫曰：“黃山谷詩，費許多氣力，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有汪孝廉以詩投余。余不解其佳。汪曰：“某詩須傳五百年后，方有人知?！庇嘈υ唬骸叭巳瞬唤猓迦针y傳；何由傳到五百年耶？” 六七 吾鄉(xiāng)沈方舟用濟，詩宗老杜。常來金陵，與姚雨亭、袁古香諸人唱和。余宰江寧時，先生已老，不復(fù)來矣。杭人有謀梓其詩者，托余訪之歸愚尚書。尚書云：“聞其全稿藏張少弋家?！鄙龠淹?，竟難搜葺。雨亭之子記其《留別》云：“青尊斷送流光易，白社重尋舊雨難?！弊源擞涝E。 六八 青田才女柯錦機，有宣文夫人之風(fēng)；絳幃問字者數(shù)十人。同鄉(xiāng)韓太守錫胙猶及見之。誦其《送夫應(yīng)試》云：“劍匣書囊自檢詳，冬裘夏葛賦行裝。西風(fēng)忽送來朝別，明月休沉此夜光。見說試文容易作，須知客感最難防。莫夸司馬題橋柱，富貴何如守故鄉(xiāng)？”《調(diào)郎》云：“午夜剔銀燈，蘭房私事急。薰蕕郎不知，故故偎儂立?！庇衷疲骸昂暇€煩君申食指，拾釵為我屈儒躬?！薄蹲灶}小像》云：“焚香合受檀郎拜，一幅盤陀水月身?！?/P> 六九 汪大紳道余詩似楊誠齋。范瘦生大不服，來告余。余驚曰：“誠齋一代作手，談何容易！后人嫌太雕刻，往往輕之。不知其天才清妙，絕類太白；瑕瑜不掩，正是此公真處。至其文章氣節(jié)，本傳具存；使我擬之，方且有愧?！?/P> 七〇 王弁州推尊李于鱗，而弁州之才，實倍于李。予愛其《短歌》數(shù)句云：“不必名山藏，不必千金懸。歸去來，一壺美酒抽一編，讀罷一枕床頭眠。天公未喚債未滿，自吟自寫終殘年?！薄稐壒佟吩疲骸叭松蠊俨豢傻茫医竦霉俸螚壷?？六月繡襦黃金垂．，行人拍手好威儀。與君說苦君不信，請君自衣當(dāng)自知?！北緜鞣Q先生論詩，呵斥宋人；晚年臨終，猶手握《蘇子瞻集》。此二詩，果似子瞻。 七一 嚴(yán)滄浪借禪喻詩，所謂“羚羊掛角”，“香象渡河”，有神韻可味，“無跡象可尋”。此說甚是。然不過詩中一格耳。阮亭奉為至論，馮鈍吟笑為謬談：皆非知詩者。詩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種境界。如作近體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玄箸，斷不能得弦外之音、甘余之味：滄浪之言，如何可詆？若作七古長篇、五言百韻，即以禪喻，自當(dāng)天魔獻(xiàn)舞，花雨彌空，雖造八萬四千寶塔，不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顯“渡河”、“掛角”之小神通哉？總在相題行事，能 放能收，方稱作手。 七二 余雅不喜苛論古人。阮亭罵杜甫無恥，以其上明皇《西岳賦表》云：“惟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敝笚顕夜室病２恢碜囿w裁，君相并美；非有心阿附。況國忠亂國之跡，日后始昭。當(dāng)初相時，杜甫微臣，難遽斥為奸佞。即如上哥舒翰詩，亦極推尊；安能逆料其將來有潼關(guān)之?dāng)≡?？韓昌黎《贈鄭尚書序》，鄭權(quán)也；顏真卿《爭坐位帖》，與郭英義也：本傳皆非正人，而兩賢頗加推奉。行文體制，不得不然。宋人訾陸放翁為韓偏胄作記，以為黨奸；魏叔子責(zé)謝疊山作《卻聘書》，以伯夷自比，是以殷紂比宋：皆屬吹毛之論?？鬃印芭c上大夫言，閣閣如也”。所謂“上大夫”者，獨非季桓子、叔孫武叔一輩人乎？ 七三 隨園席間詠六月菊，儲秀才潤書云：“秋士偶然輕出處，高人原不解炎涼?！庇鄧@為獨絕。何南園一聯(lián)云：“隱士靜宜荷作侶，東籬閑愛日如年?！彪m差遜，而心思自佳。何南園《望晴》詩云：“風(fēng)都有意收殘暑，云尚多情戀太陽。莫怪人間無易事，一晴天且費商量?！贝哼^隨園，見游女，又云：“送與名園助春色，水邊來往麗人多?！?/P> 七四 《北史》稱：庾自直為隋煬帝改詩，許其詆呵。帝必削改至于再三，俟其稱善而后已。煬帝雖非令主，如此虛心，．亦云難得。第“改章難于造篇，易字艱于代句”，劉勰所言，深知甘苦矣。 七五 余己未同年，多出任封疆、內(nèi)調(diào)鼎鼐者，可謂盛矣！近都薨逝，惟余以奉母故，空山獨存。想勤勞王事者，畢竟耗心力、損年壽耶？嵇康有“圉馬不乘，壽高群廄”之語，似亦有理。宋人吟《古樹》云：“四邊喬木盡兒孫，曾見吳宮幾度春？若使當(dāng)時成大廈，也應(yīng)隨例作灰塵?！薄堕|詞》云：“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P> 七六 文、沈、唐、仇，以畫名前朝。仇畫從無題詠。唐能詩，恰無佳句。詩畫兼工者，惟文、沈二公。而筆情超脫，則沈為獨絕。《落花》云：“美人天遠(yuǎn)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苦戒兒童莫搖樹，空教行路欲窺墻。…‘漁艇再來非舊徑，酒家重訪是空村?！薄对佊啊吩疲骸八銇碇挥婿姺蚍Q，老去猶堪作伴行?！薄督鹕健吩疲骸斑^江如隔世，入寺不知山?！庇小稅廴崭琛贰ⅰ镀呤詨邸穬善?，奇絕，惜篇長難錄。 七七 楊刺史潮觀，字笠湖，與予在長安交好。以運四川皇木，故再見于白門，垂四十年矣。《山行遇雨》云：“廣廈千萬間，不免炎暑熱。蓋頭一把茅，亦避風(fēng)雨雪?！薄恶R跑泉》云：“十月．冰霜潔，真陽坎內(nèi)全。任教無底凍，不到有源泉?！彼越杂械罋?。笠湖在中州作宰，鄉(xiāng)試分房，夢淡妝女子褰簾私語曰：“桂花香卷子，千萬留意。”醒而大驚。搜落卷，有“杏花時節(jié)桂花香”一卷，蓋謝恩科表聯(lián)；其年移秋試在二月故也。主司是錢東麓司農(nóng)，見之大喜，遂取中焉。拆卷，乃侯元標(biāo)，是侯朝宗之孫也。楊悚然笑曰：“入夢求請者，得非李香君乎？”一時傳李香君薦卷，以為佳話。 七八 尹文端公，與陳文恭公同年交好，各任封疆四十余年，先后入相。乾隆己丑，尹公臥病，陳以老乞歸。尹在枕席間，力疾贈詩云：“聞公予告出都門，白發(fā)還鄉(xiāng)錦滿身。早歲《霓裳》分詠句，卅年玉節(jié)共班春。到家綠酒斟應(yīng)滿，回首黃粱夢豈真？我老頹唐難出餞，將詩和淚送行人。”未數(shù)日，尹公薨。陳在天津，聞信欲回舟作吊，家人止之。未幾，舟至德州，亦薨。 七九 或有句云；“喚船船不應(yīng)，水應(yīng)兩三聲。”人稱為天籟。吾鄉(xiāng)有販鬻者，不甚識字，而強學(xué)詞曲，哭母云：“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yīng)？”語雖俚，聞?wù)邉由?/P> 八〇 詩人愛管閑事，越?jīng)]要緊則愈佳；所謂“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也。陳方伯德榮《七夕》詩云：“笑問牛郎與織女：是誰先過鵲橋來？”楊鐵崖《柳花》詩云：“飛入畫樓花幾點，不知楊柳在誰家?！?/P> 八一 虞山王次岳妻席氏能詩?！抖岁柸占拇卧馈吩娫唬骸拜牌颜逵癖?，獨泛已三年?！蓖龊?，夭亡。次岳哭云：“蛾眉月易沉天際，鳥爪仙難住世間?！薄芭f雨每來先治饌，殘燈欲炮尚論詩?！薄皫紫泴m移榻伴，還如同病對床眠?！?/P> 八二 人有邂逅相逢，慕其風(fēng)貌，與通一語，不料其能詩者；已而以詩見投，則相得益甚。丙辰冬，余游土地廟；見美少年，揖而與言，方知是李玉洲先生第三子，名光運，字傅天。問余姓名，欣然握手。次日見贈云：“燕地逢仙客，新交勝故知。高才偏不偶，大遇合教遲。書劍懷儔侶，風(fēng)霜感歲時。慚予初學(xué)步，何以慰相思？”時予才弱冠，廣西金撫軍疏中首及其年；傅天閱邸報，先知余故也。丙戌二月，余游寒山；一少年甚閑雅，問之，姓郭，名淳，字元會，吳下秀才，素讀予文者。次日，與沙斗初同來受業(yè)。方與語時，易觀手中所持扇；臨別，彼此忘歸原物。次日，詩調(diào)之云：“取來紈扇置懷中，忘卻歸還彼此同。搖向花前應(yīng)一笑，少男風(fēng)變老人風(fēng)?！毙悴乓娰浳骞乓黄笱笄а?，中有云：“琴書得余閑，判花作御史。飛絮泥不沾，太清云不滓。多情乃佛心，泛愛真君子。禪有歡喜法，圣無緇磷理。所以每到處，風(fēng)花纏杖履?！币矣先拢亩斯桉{墜馬，余往問疾。在軍門外，遇美少年，眉目如畫；未敢問其姓名，悵悵還家。俄而戶外馬嘶，則少年至矣。曰：“先生不識東興阿乎？阿乃總鎮(zhèn)七公兒。幼時，先生到館，曾蒙贈詩。興阿和韻云：‘蒙贈珠璣幾行字，也開智慧一分花?！壬?？”余驚喜，問其年。曰：“十八矣，已舉京兆?！?/P> 八三 松江顧小崖先生，諱成天，康熙丁酉舉人。世宗簿錄某大臣家，得其哭圣祖詩，有“已增虞舜巡方歲，竟少唐堯在位年”之句。遂欽賜編修，上書房行走。乾隆二年，以老乞歸，上加侍講銜，年八十二而卒。亦詩人異數(shù)也。 八四 乾隆間以老受恩得官者，當(dāng)涂有二人焉：徐位山名文靖，曹洛裎名麟書。徐同余丙辰召試，而曹乃丙辰同盟友也。徐年九十余，授翰林院檢討。甲戌秋，寄所注《竹書紀(jì)年》、詩一冊來。《湖居》云：“天將幽致敞湖濱，共我盤桓幾十春。守業(yè)愿為清白吏，著書羞傍草玄人。妻緣貧慣無交謫，子未驕成肯負(fù)薪。那得向平婚嫁畢，三江煙雨任垂綸？”“白駒幾向隙間過，荏苒年華長薜蘿。閑極有時評北苑，愁來無夢寄南柯。文標(biāo)司馬尊元狩，帖檢來禽署永和。湖上游行湖上立，頹唐老大竟如何？”又：“云生漸覺桐弦潤，潮上徐看釣艇斜?！薄熬凭夶S日陳三雅，茶為眠時試一槍?！苯缘溲趴烧b。曹官至侍讀學(xué)士，少時與魯之裕亮儕奪槊舞劍，權(quán)奇倜儻。后行走上書房，予告歸。戊寅年，入山話舊。有《留影雜記》一編，即生平行述也。曾入黃山，遇老入傳道，年九十余，行走如飛。詩亦清矯?！督鹕健吩疲骸叭赵虏浑x水，荻蘆難辨霜?！薄讹嬚淹ぁ吩疲骸叭?xì)但聞響，山香不見花。”《題泰山》云：“日觀天門上幾回，層云雪海蕩胸開。年來懶讀人間字，曾探金泥玉簡來?！薄都姆А吩疲骸疤焱庠坪河甓?，音書何處寄煙波？他鄉(xiāng)動覺愁千種，小小雙魚載幾何？”古漁贈以詩云：“黃山早有神仙遇，白首才蒙圣主知?！庇囝}其《留影》冊子云：“人天蹤跡兩漫漫，欲畫飛仙影最難。只有上清曹學(xué)士，自家留影自家看。”“我亦人間有半生，三山五岳等閑行。雪中爪跡分明在，可惜飛鴻記不清?！比碎g先生；“納交之道，從子夏乎？從子張乎？”先生曰：“皆從?！眴?；“何以皆從？”曰：“朝廷之上，從子夏；鄉(xiāng)黨之間，從子張?！?/P> 八五 己未，余在孫文定公署中，見亮儕先生。其時觀察清河；年七十余，銀髯垂腹，口若懸河，向制府述水利，娓娓萬言，無一澀語閑字。使屏后侍史錄之，即可作奏疏讀也。初從河南縣令起家，忤總督田文鏡，每被劾一次，世宗召見，必升一官。真奇士也。作令不用牌票，書片紙召吏民。作府道不用文檄，書尺牘諭下屬。有令必行，無情不燭?！兜屈S鶴樓》云：“名勝跡隨頹浪卷，孤危身托畫欄憑。好把江波成地醴，遍教溝瘠飲天漿?！逼浔ж?fù)可想。 八六 詩有極平淺，而意味深長者。桐城張征士若駒《五月九日舟中偶成》云：“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風(fēng)寒正長潮。忽忽夢回憶家事，女兒生日是今朝?！贝嗽娬媸翘旎[。然把“女”字換一“男”字，便不成詩。此中消息，口不能言。 八七 許太監(jiān)者，名坤，杭州人，在京師頗有氣焰，而性愛文士。嘗過杭太史堇浦家，采野莧一束去，報以人參一斤。欲交鄭太史虎文，鄭不與通。人疑鄭故孤峭者。然其詠《紅豆》詩，頗有宋廣平賦梅花之意。詞云：“記取靈蕓別后身，玉壺清淚血痕新。傷心略似燃于釜，繞宅何緣幻作人？一點紅宜留玉臂，十分圓欲上櫻唇。只嫌不及榴房子，空結(jié)團圓未了因?！绷含幏迳僭缀驮?；“采綠何曾勝采藍(lán)？猩紅端合摘江南。且看沉水星星活，得似靈犀點點含。秋漢可煩橋更駕，朝云應(yīng)有夢同甘。石榴消息分明是，朱鳥窗前仔細(xì)探。”按紅豆生于廣東。乾隆丙戌，鄭督學(xué)其地，梁為糧道，故彼此分詠此題。 八八 戊戌秋，余小住閶門。詩人張昆南每晚必至，年七十三矣。誦其《登靈巖》云：“振衣同上落虹亭，古塔云深入杳冥。香徑草荒秋露白，山村雨過暮煙青。天空一雁來胥口，木落諸峰見洞庭。莫向西風(fēng)更懷古，菱歌清絕起遙汀?！庇鑷@曰：“此中唐佳境也。”昆南喜，次日呈詩三冊，屬余輪替觀之。其佳句如：“潮痕沙岸落，露氣渚蘭聞。”“松間細(xì)路通僧寺，花里微風(fēng)揚酒旗?！苯悦?。昆南別去，后錢景開來，又誦其《虎丘》詩云：“蘼蕪亦解憐傾國，多傍貞娘墓上生?！薄洞喝ァ吩疲骸霸律虾熴^風(fēng)太急，落花如雨不聞聲?！?/P> 八九 常熟孝廉邵君培德，每秋試，必以詩見投。記其《觀燈》云；“紅羅碧綺間琉璃，遠(yuǎn)近龍鸞一望齊。樓下花鈿樓上曲，留人偏在畫橋西?！薄堵飞稀吩疲骸白蛉涨绾徒袢沼辏捠捙竦鬃鞔汉?。分明即是來時路，頓覺煙波別樣看?！?/P> 九〇 游仙詩大半出于寄托。方南塘居士云：“到底劉安未絕塵，昨宵相與共朝真。漫將富貴夸同列，手板橫腰道寡人?！贝舜瘫┵F兒作態(tài)者也。陸陸堂太史云：“尋真臺上紫云高，阿母宵分降節(jié)旄。臣朔讀書破萬卷，不甘呵叱小兒曹?！贝舜掏谷税潦空咭病７浇┯^察云；“一痕輕綠畫春山，冰剪雙眸玉煉顏。不解大羅天上事，蘭香何過謫人間？”此惜詞臣外用之詩也。 九一 桐城姚康伯有《閨怨》云：“分明賺得兩眉開，手折黃花上鏡臺。侍女無端忙報道：鄰家昨夜遠(yuǎn)人回?！?/P> 九二 蔣苕生與余互相推許，惟論詩不合者：余不喜黃山谷，而喜楊誠齋；蔣不喜楊，而喜黃：可謂和而不同。 九三 孫文定公為冢宰時，余以秀才修士相見禮，投詩云：“百年事在奇男子，天下才歸古大臣?！庇衷唬骸耙荒业蔑栙逅?，三上應(yīng)無宰相書。”公讀之，忻然延入曰：“滿面詩書之氣?！币讯?，戊午科出公門下。 九四 王昆繩曰：“詩有真者，有偽者，有不及偽者。真者尚矣，偽者不如真者；然優(yōu)孟學(xué)孫叔敖，終竟孫叔敖之衣冠尚存也。使不學(xué)孫叔敖之衣冠，而自著其衣冠，則不過藍(lán)縷之優(yōu)孟而已。譬人不得看真山水，則畫中山水，亦足自娛。今人詆呵七子，而言之無物，庸鄙粗?。凰^不及偽者是矣?！?/P> 九五 謝梅莊諱濟世，廣西潯州人；作御史三日，即奏劾河?xùn)|總督田文鏡。朝廷疑有指使，交刑部嚴(yán)訊。先生稱指使有人。問：“為誰？”曰：“孔子、孟子。”問：“何為指使？”“讀孔、孟書，便應(yīng)盡忠直諫。”世宗憐其呆，謫軍前效力。時雍正丙午十二月初七日也。先生《次東坡（獄中寄子由）韻寄從弟佩蒼》云：“嚴(yán)霜初隕陡回春，留得沖寒冒雪身。綸綽乍傳渾似夢，親朋相慶更為人。敢愁弓劍趨戎幕，已免銀鐺禮獄神。早晚扶歸君莫慟，嬰姍勃牢亦前因。”“尚方借劍心何壯，牘背書辭氣漸低。已分黃泉埋碧血，忽聞丹闕放金雞?；瓷显菲谖岬?，萱樹高堂仗老妻。且脫南冠北庭去，大宛東畔賀蘭西?！苯裆系菢O，赦還原職。先生疏求外用，授湖南糧道。長沙士人，感其遺愛，片紙只字，俱珍重之，故傳此二首。先生不信風(fēng)水之說，《題金山郭璞墓》云：“云根浮浪花，生氣來何處？上有古碑存，葬師郭璞墓?！睍允乐?，隱然言外。 九六 贛州總兵王公，字午堂，名集，工詩、善書。與余相慕二十年，終不得一晤。弟香亭過贛，公寄我鵝研一方，集古句一聯(lián)云：“中天懸明月，絕代有佳人。” 九七 過潤州，見僧壁對聯(lián)云：“要除煩惱須成佛；各有來因莫羨人?！边^九華寺，有一對云：“非名山不留仙住；是真佛只說家常?！?/P> 九八 香亭以《雪獅》為題，令諸少年分詠；而糊名易書，屬余評定。余奇賞二句云：“蹲伏尚能驚百獸，強梁可惜不多時！”拆封，乃胡甥吉光所作，書巢之子也。詩人有后，信哉！ 九九 朱竹君學(xué)士曰：“詩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詩境有淺深。性情厚者，詞淺而意深；性情薄者，詞深而意淺?！?/P> 一〇〇 番禺何夢瑤工詼諧；為催租吏所窘，戲為《牛郎贈織女》云：“巧妻常為拙夫忙，多謝天孫制七襄。舊借聘錢過百萬，織來云錦可能償？”《織女答》云：“織錦空勞問報章，近來花樣費商量。人間債負(fù)都堪抵，第一天錢不易償?！?/P> 一〇一 夏醴谷督學(xué)廣東，有門生鄭齊一者，年少貌美，舟中妓醉而逼之。鄭勃然怒曰：“使不得！”夏贈以詩云：“柔情似水從頭抹，硬語如刀帶酒聽。”程魚門北上，旅店主人招妓侑酒。魚門與同飲，而卻其眠，作詩曰：“花明野店春無主，月黑秋林幸有燈?！迸梭捃幮υ唬骸按尉洌行≌f秉燭達(dá)旦之意?！?/P> 一〇二 蔡持正貧時，寓僧寺。僧厭之，蔡題《松樹》云：“常在眼前君莫厭，化為龍去見應(yīng)難?！秉S之紀(jì)寓隨園?；蜉p之，黃亦題《松樹》云：“寄人籬下因春好，聽我風(fēng)聲在老來。”
一 白下布衣朱草衣，少時有“破樓僧打夕陽鐘”之句，因之得名。晚年無子，卒后葬清涼山。余為書“清故詩人朱草衣先生之墓”，勒石墳前。余宰溧水，蒙見贈云：“疊為花縣一江分，來往惟攜兩袖云。待客酒從朝起設(shè)，告天香每夜來焚。自慚龍尾非名士，肯把豬肝累使君？卻喜循良人說遍，填渠塞巷盡傳聞?！薄督纪狻吩疲骸皝y鴉多在野，深樹不藏村。”《與客夜集》云：“羈身同海國，歸夢各家鄉(xiāng)。”《大觀亭》云：“長江圍地白，老樹隔朝青?！薄锻硇小吩疲骸巴寥朔阑㈤T書字，水屋叉魚樹有燈?！薄顿浤呈逃吩疲骸俺T宮袍多質(zhì)庫，時清諫紙盡抄書?！?/P> 二 隨園地曠，多樹木，夜中鳥啼甚異，家人多怖之。予讀王葑亭進(jìn)士《平溝早發(fā)》云：“怪禽聲類鬼，暗樹影疑人。”先得我心矣！其他佳句，如：“大星高出樹，殘月細(xì)流溪?！滦比擞昂鲈谒?，風(fēng)過秋聲正滿山?！薄皾M帽黃花逢醉客，一肩紅葉識歸樵?！苯悦睢?/P> 三 湖州潘進(jìn)士立亭，名汝晟，詩宗韓、杜，五古尤佳?！杜汲伞吩疲骸办o士難為介，靜女難為媒。嫁容靜女丑，交面靜士羞。盛年易畹晚，獨抱無驛郵。桃李非我春，蒲柳非我秋。鶴老心萬里，鵬怒翼九州。未免笑樊援，豈屑伍喧啾？搜春潤章句，摘卉膏吟哦。非無蘭苕玩，風(fēng)騷旨已訛。詩濤與詩骨，韓、孟兩嵯峨。昆體逮鐵體，滔滔同一波。金天削秀華，碧海鳴神鼉。義色少姚佚，吉詞無淫頗。褒中南風(fēng)手，請為《南風(fēng)歌》。寥寥發(fā)古響，羯鼓如予何？”潘宰直隸某縣，以迂緩故，幾被劾矣。適傅忠勇公平金川歸，潘獻(xiàn)《鐃歌》；公大夸賞，乃改為卓薦。 四 鮑進(jìn)士之鐘，字雅堂，詩人步江之子。詩有父風(fēng)，而清逸處，往往突過前人?！肚镉暾纭吩疲骸绑杳泵⑿瑴?zhǔn)備秋，稍晴便擬看山游。江潮入郭無三里，溪水到門容一舟。亭午白云開野徑，夕陽黃葉下僧樓。閑身自笑如閑鶴，欲度前峰卻又休?！蔽逖匀纾骸耙圾B掠溪鏡，四山明畫簾。”“魚跳重湖黑，蒲喧急雨來?！逼哐匀纾骸暗佬撵o似山藏玉，書味清于水養(yǎng)魚。”“翻書細(xì)檢遺忘事，撥火閑尋未過香?！鞍读鴰f明遠(yuǎn)照，塔鈴和月語清宵。”皆可愛也。雅堂嘗言：“作七古詩，雅不喜一韻到底?！庇嗌钊黄溲?。顧寧人云：“詩轉(zhuǎn)韻方活，《三百篇》無不轉(zhuǎn)韻。” 五 秦中詩人楊子安鸞見訪，適余外出；歸后見貽一冊?！堆╈V》云：“寒瘦自性情，苦吟工未能。晚晴窗上日，先曬硯池冰?！薄堵?wù)琛吩疲骸皾M院苔痕合，重門樹影深?！?/P> 六 余宰江寧時，所賞識諸生秦澗泉、龔云若、涂長卿，俱登科第。而流落不偶者，惟車靜研與沈瘦岑。沈工古文，不為詩。車詩有可存者?！逗幽系乐小吩疲骸叭麓宏柕粷?，老冰如石漱寒風(fēng)。蹇驢覓路人家遠(yuǎn)，日暮山坳虎眼紅?！薄掇r(nóng)家》云：“筑場如鏡草堆山，繞屋黃花映碧潭。閑倚茅檐看客過，南人北去北人南。” 七 寶應(yīng)王孟亭太守，為樓村先生之孫。丁卯，見訪江寧。攜胡床坐門外，俟主人請見乃已，遂相得甚歡。聘修江寧志書，朝夕過從。嘗言樓村先生教人作詩，以“三山”為師：一香山、一義山、一遺山也。有從子嵩高，字少林，少年倜儻，論詩不服乃伯，而服隨園?！洞罅簯压拧吩疲骸皳u落偏驚旅客魂，秋風(fēng)回首眺中原。三花樹色開神岳，萬里河聲下孟門。形勝郁盤終古在，英雄慷慨幾人存？信陵策士俱黃土，獨有侯生解報恩?！碧刂M箴輿。 八 揚州張哲士，與蔣秋涇交好。蔣尤自負(fù)，作《游山》一首，程魚門夸為“小謝”。勃然怒曰：“分明‘大謝’，何小之有？”《留別哲士》云：“竟掛秋帆決計行，關(guān)心天末倚閭情。便歸只好留三月，浪跡無端已半生。人世乘除蒼狗幻，名山期許白頭成。殷勤相屬還相慰，愁聽西風(fēng)雁一聲?！闭苁俊都膽选吩疲骸皯儆研目涨校瑢幱H去敢遲？才為三夕別，已是百回思。避日簾仍下，追涼榻未移。不知江上路，秋暑可曾衰？”哲士詠《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zé)o山婦女愁。”以此得名，人呼“張胭脂”。 九 中州李竹門過隨園，見贈云：“園在六朝山色里，一筇先要問高臺。碧梧葉響秋將至，紅藕花香客正來?！逼湓婎H清。惜年甫三十而卒。余愛其《詠鞭》云：“一事思量轉(zhuǎn)惆悵，不能行到祖生先?！薄督纪狻吩疲骸吧絼莩贸倍啾毕?，人心如雁只南飛?！?/P> 一〇 蕪湖施長春，曼郎少年，有衛(wèi)叔寶之稱。余宰江寧時，秦澗泉屢為致意，云“將渡江求見”。已而病亡。有《上冢歌》云：“白楊樹，城東路，野草萋萋葬人處。挈植提壺出郭行，可憐今日又清明。富家冢高高傍嶺，貧家冢低低亞畛；冢中貧富人不同，一樣酒澆不能飲。暝煙慘淡日西斜，挈植提壺還返家。一線陰風(fēng)旋不定，紙錢飛上棠梨花?！?/P> 一一 吳門顧星橋進(jìn)士，詩才清冠等夷；家有月滿樓，藏書萬卷，海內(nèi)知名之士，無不交投縞佇。予目為今之鄭當(dāng)時?！洱?zhí)丁芬宦稍疲骸拔L(fēng)緩緩送江聲，最好龍?zhí)兜郎闲?。碧樹?shù)叢堪作障，青山一半不知名。閑情轉(zhuǎn)向塵中得，幽景偏宜客里生。晚覓茅齋投一宿；花前試看酒旗輕。”進(jìn)士名宗泰。 一二 姚申甫方伯與沈永之觀察，本中表親，姚姊嫁沈。二人年少時，與余同肄業(yè)書院。每見方伯家遣僮擔(dān)盒，供其子婿。二人同登鄉(xiāng)、會科。沈寄姚詩云：“辛勤二老訓(xùn)喃喃，愛婿猶如愛長男。甘脆每教常健飯，苦吟猶記許分甘。”沈殿試二甲第三，姚二甲第二，自后官階沈必差姚一級：姚為觀察，沈為太守；沈為觀察，則姚為方伯矣。沈又寄詩云：“平生每好居人后，今日還應(yīng)讓弟先?！庇鄬⒏皬V西金撫軍之聘，姚賦詩相留曰：“就使將軍重揖客，何如南國有詞人？”后四十年，姚竟巡撫廣西。余寄書云：“不料當(dāng)日所謂‘將軍’，即此時之閣下，惜我不能來作揖客耳！”永之在書院寄內(nèi)詩云：“深院蝶嬌無語坐，小園花嫩卷簾看?！睘檎平虠钗氖逑壬p。 一三 余在都時，永之引見滿洲學(xué)士春臺。春自云：“年三十時，目不識丁。從一禪師靜坐三月，頗以為苦。一夕，提刀欲殺禪師。仰頭見月，忽然有悟，賦詩便工?！薄度狻吩疲骸耙八倘嗣?，青山甕馬聲。浮云連帽起，殘雪帶鞭行。”殊雄偉。公愛永之與枚，以為兩少年必貴；每至，必留飲、留宿，遣妾捧觴。 一四 桐城相公七十生辰，余與諸翰林祝壽。宴罷，各賜詩扇一柄，詩寫《田園雜興》云：“不識風(fēng)塵勞擾，但知云水盤桓。買畚偶來城市，祀神一著衣冠。”“橋流水村近，疏柳長堤路斜。車馬不聞叩戶，雞豚自識還家?！薄盁熒┪菰瓢?，雨過菱塘水新。今歲秋田大稔，稻苗高過行人?！薄爸裎菡R流水，槿籬曲繞閑亭。此是吾廬本色，被人偷作丹青?！薄白骺嘧顟z田婦，布衣椎髻無華?？酿A并攜稚子，采桑不摘閑花。”公終身富貴，而詩能淡雅若此。 一五 嚴(yán)公瑞龍作湖北布政使，續(xù)《漢上題襟集》，招諸詩人唱和；亦公卿雅事也。傅辰三《感春》云：“恰恰春分二月半，分春妙手愛東君。但愁過卻花朝后，一日春容減一分?！薄霸侣鋮M夜向晨，半醺花意欲留人。夜闌莫怯風(fēng)吹袂，為愛梅花不惜身?！薄洞笥陸蜃鳌吩疲骸坝陰熞幌εd淋漓，筆尖亂點西窗紙。初猶落落蝌蚪分，繼則盈盈垂露似。須臾漫漶一片濕，直似秦碑沒字體?！笔庥袞|坡風(fēng)趣。沈樹德《落花》云：“飛燕蹴歸簾影里，游魚吹起浪花中?！比~聲木《送人》云：“吹酒涼風(fēng)穿樹過，破煙水月隔樓生?！?/P> 一六 康熙壬寅，余七歲，受業(yè)于史玉瓚先生。雍正丁未，同入學(xué)。先生不甚作詩，而得句殊雋?！杜汲伞吩疲骸昂螟B鳴隨意，幽花落自然?！薄恫≈小吩疲骸柏ツ晷量嗲瓓鋴D，半世酸辛伯道兒?！苯K無子。余為葬于葛嶺。 一七 沈歸愚尚書，晚年受上知遇之隆，從古詩人所未有。作秀才時，《七夕悼亡》云：“但有生離無死別，果然天上勝人間?！薄堵涞谠佌丫吩疲骸盁o金贈延壽，妾自誤平生?！鄙钔裼形叮约凶畛錾珴?。六十七歲，與余同入詞林。《紀(jì)恩》詩云：“許隨香案稱仙吏，望見紅云識圣人?！?/P> 一八 與余同薦鴻詞者，有戶部主事尚庭楓，號茶洋，陜西人。為人詭誕不羈，忽而結(jié)駟連騎，忽而布衣藍(lán)褸。賦詩有奇氣，如：“落花平地二尺厚，芳草如天萬里青?！薄霸氯A照樹有烏鵲，云氣上天如白羊?！苯跃湟?。 一九 余愛誦金壽門“故人笑比庭中樹，一日秋風(fēng)一日疏”之句。杭堇浦先生曰：“此句本唐人高蟾：‘君恩秋后葉，一日一回疏?！蛔銥閴坶T奇。壽門佳句，如：‘佛煙聚處都成塔，林雨吹來半雜花?！仭短Α吩疲骸?xì)雨偏三月，無人又一年?！苏妾氃??！庇喟垂湃思丫?，都有所本：陳元孝：“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本李群玉：“沙鳥帶聲飛遠(yuǎn)天?！绷核幫ぃ骸褒埢⑵平K王漢，詩書余火竟燒秦?！狈绿迫耍骸鞍胍顾仂`先哭楚，一星遺火下燒秦?！睏钫\齋：“不知落得幾多雪，作盡北風(fēng)無限聲?！狈绿迫耍骸傲鞯角跋獰o一語，在山作得許多聲?！?/P> 二〇 閨秀李金娥詠《路上柳》云：“折取一枝城里去，教人知道是春深?！焙莞呤闲∨幸宦?lián)云：“也知春色歸人早，鄰女釵邊有杏花?！?/P> 相傳江寧南城外瑞相院后叢竹中，為馬湘蘭墓。望江魯雁門題詩云：“葉飄難禁往來風(fēng)，未肯輸懷向狡童。畫到蘭心留素素，死依僧院示空空。知音卓女情雖切，薄幸王郎信未終。一點憐才真意在，青青竹節(jié)夕陽中?！薄敖^世英雄寄女妝，荊家曾說十三娘。年來文士動相擠，始識伊人不可忘。零露似熏香豆蔻，百花想見繡衣裳。平生除拜要離冢，到此才焚一瓣香?！眹?yán)侍讀冬友曰：“瑞相院前之墓，少時亦誤以為湘蘭；后往訪之，見題碣云‘新安貞女某氏之墓’。碑陰載為某商人之妾，商人不歸，守貞而死。以為湘蘭，有玷逝者矣尸陳楚筠制錦曾效長吉體，為詩證明其事，云：“古釵耿耿蝕黃土，千歲老蟾嘯秋雨。蒼茫落日掩平坡，風(fēng)入黃蒿作人語。”“新安山高江水遙，卷施原不生倡條。貞魂夜號月光曉，兒童莫賦西陵草?！?/P> 二二 余過京口，丹徒宰徐天球，字天石，貴州人，見示詩集。一別之后，遂永訣矣。余愛其《風(fēng)箏》一絕云：“誰向天邊認(rèn)塞鴻？但憑一紙可騰空。任他風(fēng)信東西轉(zhuǎn)，百丈游絲在掌中。” 二三 沈光祿子大、許明府子遜，二人齊名。沈如：“竹光晨露滑，池靜夜泉生?！痹S如：“鐘聲涼引月，江氣夕沉山?！闭嫔倭暌病Ｐ幸劢^句，有相同者。沈云：“惟有夢魂吹不斷，月明猶自逆風(fēng)歸?！痹S云：“明月有情應(yīng)識我，年年相見在他鄉(xiāng)。”子遜先生與余為忘年交，論詩尊唐黜宋，失之太拘。有某少年，故意抄宋詩之有聲調(diào)者試之，先生誤以為唐。少年大笑。余贈云：“前生合是唐宮女，不唱開元以后詩?！?/P> 二四 松江王太守名祖庚，與乃祖文恭公同日生，故號生同。丁未進(jìn)士，終身以不入詞館為恨。兩子皆入翰林，而先生不樂也。與彭芝庭尚書，同出尹文端公門下。有《納涼聞笛》云：“碧空如水凈無云，斗轉(zhuǎn)參橫夜欲分。長笛不知何處起，好風(fēng)偏送此間聞。江梅片片傷春暮，岸柳絲絲綰夕曛。曲罷無端倍惆悵，階前涼露濕紛紛?！币嗤嗾僭囉岩病?/P> 二五 學(xué)人之詩，吾鄉(xiāng)除諸襄七、汪韓門二公而外，有翟進(jìn)士諱灝、字晴江者，《詠煙草五十韻》警句云：“藉艾頻敲石，圍灰尚撥爐。乍疑伶秉箭，復(fù)效雁銜蘆。墨飲三升盡，煙騰一縷孤。似矛驚焰發(fā)，如筆見花敷。苦口成忠介，焚心異郁紆。穢驚苓草亂，醉擬碧筒呼。吻燥寧嫌渴，唇津漸得腴。清禪參鼻觀，沆瀣潤嚨胡?；糜犕痰恫?，寒能舉口驅(qū)。餐霞方孰秘，厭火國非誣。繞鬢霧徐結(jié)，蕩胸云疊鋪。含來思渺渺，策去步于于。”典雅出色，在韓慕廬先生《煙草》詩之上。又，《薄暮驟雨》云：“黑云留替西南來，狂飆挾勢驚奔雷。夕陽倉卒收不及，劃住半壁青天開。”句殊奇險。 二六 余自幼聞姨母章氏，嫁非其偶，時誦“巧妻常伴拙夫眠”之句，不知何人所作。后閱謝在杭集，方知故是謝詩。其詞曰：“癡漢偏騎駿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世間多少不平事，不會作天莫作天。” 二七 從弟鳳儀《旅店》云：“迎面有山皆客路，問心無日不家鄉(xiāng)?！眳伟貛r有句云：“天果有涯行易盡，家雖無路夢常通。” 二八 余知江寧時，和尹公“通”字韻云：“身如雨露村村到，心似玲瓏面面通。”史文靖公聞之，笑曰：“畫出一個尹元長?！?/P> 二九 長沙太守陳焱，陜西人，與余在蘇州花宴甚歡?！犊谔枴吩疲骸按说厝艚绦袠匪?，他生應(yīng)不帶愁來?！蔽炊?，竟卒。然他生無愁，亦可知矣！ 三〇 某公子惑溺狹斜，幾于得疾。其父將笞之，公子獻(xiàn)詩云：“自憐病體輕于葉，扶上金鞍馬不知。”父為霽威。所惑者亦有句云：“朝朝梳洗臨江水，一路芙蓉不敢開?！庇衷唬骸笆篱g未有無情物，蠟燭能癡酒亦酸?！?/P> 三一 方敏恪公六十一歲生兒，當(dāng)八月十四日；賦《得子》詩云：“與翁同甲子，添汝作中秋。”一余酒席歌場、乘人斗捷之作，多不載集中。乙未二月，避生日于蘇州，有舊識女校書任氏，以扇索詩。余題云：“隔年相見倍關(guān)情，樓上金燈樓下箏。難得相逢好時節(jié)，再遲三日是清明?！薄笆虚L陵路狹斜，當(dāng)檐一樹碧桃花。果然六十非虛度，半醉天臺玉女家?！毙?，次日引余見其第四妹。妹亦持扇索詩。余題云：“玉立長身窈窕姿。相逢從此惹相思。云翹更比云英弱，知是瑤臺第四枝。”“若非月姊通消息，爭得玄霜見少君？一樣珍珠兩行字，替他題上藕絲裙?！彼煤笕渭益⒚?，逢能文之客，必歌此四章，不落一字，亦慧人也。余初意慶六旬，欲仿康對山集名妓百人，唱《百年歌》；而不料稱觴之日，僅得五人。御史蔣用庵同席，后將往杭州，留詩見贈云：“喜是尋芳到未遲，唐昌觀里正花時。芝蘭九畹春如許，卻讓芝房第一枝?！敝^芝仙校書?！帮L(fēng)月東南屬主盟，買花親自載花行。未知桃葉曾迎否，先占揚州小杜名。”“壽域歡場不易全，介眉見說有初筵。分明一樣稱觴酒，纖手扶來便欲仙?！薄梆^娃回首夢虛無，又掛風(fēng)帆西子湖。不識玉釵羅袖畔，可曾閑憶到狂夫？”余后四年，再過蘇州，任氏姊名翠筠者，持舊扇相示，紙已破矣；猶裝裹護持，為余唱曲。余感其情，再題二絕云：“四年前贈扇頭詩，多謝佳人好護持。不是文君才絕世，相如琴曲有誰知？”“為儂重唱《玉瓏玲》，嚦嚦鶯聲繞畫屏。一曲歌終人一世，那堪頭白客中聽？”蘇州太守孔南溪，風(fēng)骨冷峭，權(quán)貴不敢以情干。青樓金蕊仙以事掛法，一時交好，無能為之道地。乃遣人至白下，求余關(guān)說。余與金甚疏，僅半面耳。竊念書中語倘不佯為親狎，轉(zhuǎn)生孔之疑；乃寄札云：“仆老矣，三生杜牧，萬念俱空；只花月因緣，猶有狂奴故態(tài)。今春到治下，欲為尋春之舉；而吳宮花草，半屬虛名；接席銜杯，了無當(dāng)意。惟女校書金某，含睇宜笑，故是矯矯于庸中。遂同探梅鄧尉而別?？滔陆邮捘镆患垼罏樗聽恳?，就鞫黃堂，將有月缺花殘之恨。其一切顛末，自有令甲，憑公以惠文冠彈治之，非仆所敢與聞。只念此小妮子，蕉葉有心，雖知卷雨；而楊枝無力，只好隨風(fēng)。偶茵溷之誤投，遂窮民而無告。似乎君家宣圣復(fù)生，亦當(dāng)在‘少者懷之’之例，而必不‘以杖叩其脛’也。且此輩南迎北送，何路不通？何不聽請于有力者之家，而必遠(yuǎn)求數(shù)千里外之空山一叟？可想見夫子之門墻，壁立萬仞；而非仆不足以替花請命耶？元微之詩云：‘寄與東風(fēng)好抬舉，夜來曾有鳳凰棲?！礊槊鞴b之?！笨椎迷螅苍疲骸傍P鳥曾棲之樹，托抬舉于東風(fēng)；惟有當(dāng)作召公之甘棠，勿剪勿伐而已?！倍L(fēng)傳一時。未二年，余又往蘇州。過京口，已解纜矣，丹徒徐令挽舟相留道：“妓戴三與太守淮樹章公司閽者狎，章知之，逐閽人，而不罪戴。戴往城隍廟焚香還愿，一廟歡然。章怒其張揚，嚴(yán)檄拘訊，將使荷校以徇。徐婉求不聽，乞余解圍?！庇嗾僖姶魅?，則霧鬢風(fēng)鬟，春秋老矣。然馬骨干金，不可以不援手也。草札與太守云：“昔錢穆父刺常州宴客，將笞一妓。妓哀請。錢云：‘得座上歐陽永叔一詞，故當(dāng)貸汝?！瘹W公為賦一闋，遂釋之。仆雖非永叔，而公則今之穆父也。請為二章，以當(dāng)小調(diào)。詞曰：‘東風(fēng)吹散野鴛鴦，私蒸神前一瓣香。為祝長官千萬福，緣何翻惱長官腸？”樊川行矣一帆斜，那有情留子夜家？只問千秋賢太守，可曾幾個斫桃花？”’交書徐公，即掛帆還白下。終不得消息，心殊倦倦。半月后，章寄函來，開看只七字曰：“桃花依舊笑東風(fēng)。” 三四 漢陽戴喻讓詩，有奇氣，出吾鄉(xiāng)陳星齋先生門下。有《臨漳曲》云：“暮云深，霸橋逝；水天橫，歌臺廢。玉龍金鳳已千年，古瓦還鐫‘銅雀’字。賣履分香兒女情，讀書射獵英雄氣。如何橫槊對東風(fēng)？老年想作喬家婿。”末二句，老瞞在九泉亦當(dāng)笑倒。又，《詠雪》云：“未添庾嶺三分白，預(yù)借章臺一月花?！?/P> 三五 邵子湘作《韻略》，以“江”、“陽”為必不可通。余讀《史記·龜笑傳》、韓昌黎《此日足可惜》及李翱《祭韓公》諸篇，“江”、“陽”皆通。猶以為彼固合“東”、“青”、“庚”而通之甚廣，未足據(jù)也。及讀岑嘉州《陪狄員外早秋登府西樓》一篇云：“常愛張儀樓，西山正相當(dāng)。車馬隘百井，里閂盤三江?！贝硕唐骞乓玻迫擞庙嵣鯂?yán)，何濫通乃爾？因而廣考之，方知子湘之陋?！渡袝罚骸罢摰澜?jīng)邦，燮理陰陽?！薄洞饔洝罚骸盁o服之喪，以畜萬邦?！贝恕傲?jīng)”通“江”、“陽”之證也。《孔雀東南飛》云：“東家第三郎，窈窕世無雙?！狈恪段髟辣吩疲骸捌涞滦菝?，則有禎祥?；囊x，篤災(zāi)必降。”《柳敏碑》云：“山陵元室，建斯邦兮；不飭不凋，隕履霜兮?！薄度龂尽窏顟颉妒窬假潯吩疲骸氨?jù)河江，家破軍亡。”《晉語》云：“二陸三張，中興過江。”《宋書·大社之?！吩唬骸暗氐缕帐荽鏌o疆。乃建大社，以保萬邦?！睗h《紫玉歌》云：“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逼堊睢墩挛韪琛吩疲骸盁ū湔?，光乎萬邦。”庾信《柳遐墓銘》云：“起茲禮數(shù)，峻此戎章。長離宛宛，刷羽凌江。”《吳越春秋·河梁歌》云：“諸侯怖懼皆恐惶，聲傳海內(nèi)威遠(yuǎn)邦?！眳螠亍墩蚜旯Τ假潯吩疲骸敖?jīng)綸八方，晏海澄江。”李翰《裴晏射虎贊》云：“弧矢之說，以威四方。群虎既夷，狄人來降?！贝藵h、唐樂府通“江”、“陽”之證也。至宋諸大家，尤不勝屈指。 三六 余作駢體文，押曹丕“丕”字為上聲，為人所嗤。不知“丕”與“不”通，又與“負(fù)背”通，不止“攀悲切”也。《書》曰：“是有丕子之責(zé)于天?！薄妒酚洝纷鳌柏?fù)字”?！端麟[》引鄭氏曰：“丕讀為負(fù)?！薄妒?jīng)》、《尚書》亦作“負(fù)子”。惟今之韻書，捃摭淺漏，未經(jīng)收拾。沈存中笑香山押“餓殍”為夫。又笑杜牧之《杜秋》詩“厭飫不能飴”，誤飴糖之飴，作飲啖用。不知杜牧之用“飴”字，本東漢《童謠》：“飴我大豆烹芋魁。”又，晉《盛彥傳》：“婢使蠐螬炙飴之?！毕闵街骸伴琛弊髌铰?，本《唐韻》“敷”字下收“殍”，作“撫俱切”。猶之今平韻不收“糾”字，而嵇康《琴賦》亦竟作平聲押也。 三七 《玉臺新詠》實《國風(fēng)》之正宗，然有不可學(xué)者。如湘東王《春日》，一句用兩“新”字。鮑泉、沈約有詩八首；以五言一首為題。如“秋衰悲落桐”之類，反復(fù)千言，殊覺可憎。為唐人試帖賦得題所自仿也。 三八 人無酒德，而貪杯勺，最為可憎。有某太守在隨園賞海棠，醉后，竟弛下衣，溲于庭中。余次日寄詩戲之云：“客是當(dāng)年夷射姑，不教虎子挈花奴。但驚羸者此陽也，誰令軍中有布乎？頭禿公然幘似屋，心長空有腹如瓠。平生雅抱時苗癖，日縛衣冠射酒徒?！?/P> 二九 年家子龔友，青年好學(xué)，來誦其《白門小住》云：“秋生黃葉聲中雨，人在清溪水上樓?！庇酁閲@賞。臨別，忽向余正色云：“友不好名，先生切勿以友詩告人。”余雅不喜，曰：“此子矜情作態(tài)，局面太小?！币讯共挥滥辍?/P> 四〇 余《哭鄂制府虛亭死節(jié)》詩云：“男兒欲報君恩重，死到沙場是善終?！币矣咸熳幽涎?，傅文忠公向莊滋圃新參誦此二句，曰：“我不料袁某才人，竟有此心胸。聞系公同年，我欲見之，希轉(zhuǎn)告之?！庇嚯m不能往謁，而心中知己之感，惻惻不忘。第念平生詩頗多，公何以獨愛此二句？后公往緬甸，受瘴得病歸，薨。方知一時感觸，未嘗非讖云。鄂公拈香清涼山，過隨園門外，指示人曰：“風(fēng)景殊佳?？执酥腥?，必為山林所誤?！庇懈嬗嗾?。余不解所謂。后見宋人《題呂仙》一絕曰：“覓官千里赴神京，得遇鐘離蓋便傾。未必?zé)o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狈轿蚨豕罢`”字之意。 四一 宋劉子儀為夏英公先得樞密，乃詠《堠子》詩曰；“空呈厚貌臨官道，更有人從捷徑過?！北境觳菀略仭堆吩疲骸罢钋奥访蚤詮?，先有人行路一條?！标惞艥O《看桃花》云：“回頭莫羨人行處，曾向行人行處來。” 四二 同年李竹溪棠，性誠愨，而詩獨清超?！陡袘选吩疲骸傲T官便有閑人集，才老旋生后輩嫌?！薄兜眉視吩疲骸凹遍_翻惱緘封密，朗誦頻教句讀差?！逼渥屿菽晔畾q時，余命屬對“水仙花”，渠應(yīng)聲曰“羅漢松”。平仄雖不協(xié)，而意境極佳，遂大奇之。歸河間后見懷云：“韋司風(fēng)味陶潛節(jié)，野鶴閑云伴此身。四海聲名雙管筆，六朝花柳一家春。須眉每向詩中見，函丈偏從夢里親。此日著書深幾許，瓣香心事屬何人？”末二句，其自命亦不凡矣。 四三 杭州張有虔先生，年九十三，皇上欽賜舉人。余自幼蒙提攜，故求其詩，不得。得其子名濟川號南皋生者《微雨》云：“無聲著林木，有色引莓苔。”《欲雪》云：“風(fēng)號平野急，云重暮山連?！?/P> 四四 有人誦常州汪玉珩詠《淚》佳句云：“江干斑竹墻陰草，壺內(nèi)紅冰鏡里潮。”余以為不如其第一首云“商女含愁歌一曲，楚妃無語過三年”更覺耐想。又《偶成》云：“高閣對層巒，屋角煙蘿接。山雨欲來時，蕭蕭下黃葉?！?/P> 四五 胡稚威云：“詩有來得、去得、存得之分。來得者，下筆便有也；去得者，平正穩(wěn)妥也；存得者，新鮮出色也?！?/P> 四六 劉霞裳與余論詩曰：“天分高之人，其心必虛，肯受人譏彈?！庇嘀^非獨詩也；鐘鼓虛故受考，笙竽虛故成音。試看諸葛武侯之集思廣益，勤求啟誨：此老是何等天分？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顏子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非謙也，天分高，故心虛也。 四七 梁文莊公之兄啟心，字守存，入翰林后，即乞歸養(yǎng)。其子山舟侍講，亦早乞病，使其弟敦書仕于朝。一門家風(fēng)如此。守存除夕約同人游吳山，不果，乃寄詩云：“何堪歲盡復(fù)遷延？夙約都為俗事牽。多謝分吟留一席，不妨屬和待明年?？丈巾懘鹎чT爆，落日寒迷萬瓦煙。想見諸公高會處，下方人指地行仙?！薄冻Α吩疲骸芭f賜官袍聊一著，新頒春帖懶重書?！薄锻磉^山庵》云：“清依古佛原無夢，老笑秋蟲尚有絲。”山舟性木近婦人，不宴客，亦不赴人之宴。惟余還杭州，則具華饌，一主一賓，相對而已。故余《寄懷》云：“一飯矜嚴(yán)常選客，半生孤冷不宜花?！鄙街塾小斗从蜗伞吩疲骸奥f長生有秘傳，餐芝絕粒幾經(jīng)年。登仙直是尋常事，雞犬由來亦上天?！薄艾幜汁倶渖鷣碛?，玉宇云樓望里深：上界不聞阿堵貴，道人偏要煉黃金。”“曾侍朝正三殿來，遙瞻旌節(jié)下蓬萊。如何一片飛鳧影，也被人間網(wǎng)得回？”“賺他劉阮是何人，畢竟迷樓莫當(dāng)真。我是天臺狂道士，桃花多處急抽身?！薄皵_擾蜉蝣奈若何？寸田尺宅竟蹉跎。自從偷吃嵇康髓，只覺胸中塊壘多?！?/P> 四八 尹望山相公，四督江南；諸公子隨任未久，多仕于朝。惟似村以秀才故不當(dāng)差，常侍膝下，詩才清絕。余駢體序中，已備言之。猶記其訂余往過云：“清談相訂菊花期，正慰幽懷入夢時。空谷傳書鴻屢至，閑庭掃徑仆先知。關(guān)心尚憶他鄉(xiāng)客，時以詩寄三兄。因病翻添數(shù)首詩。聞道芒鞋將我過，倚欄只恨月圓遲?！薄督k春園》云：“莫喚池邊貪睡犬，隔林恐有看花人。”乙酉別去，庚子八月忽奉太夫人就蕪湖觀察兩峰之養(yǎng)，重過隨園。見和云：“迎人雞犬閑如舊，滿架琴書賣欲無?！薄杜R別》云：“故人垂老別，歸舫任風(fēng)移。退一步來想，斯游本不期?！彼拼澹麘c蘭。 四九 張松園方伯不甚作詩，而落筆新穎。見張素云女校書扇上有余贈詩，乃題其后云：“小住青樓醉好春，偶教蹤跡落紅塵。昨宵月下看歌扇，忽見文星照美人。” 五〇 嘉禾征士曹廷樞古謙，與葛卜元同教習(xí)宗學(xué)。葛北方人，長于考據(jù)，自負(fù)博雅。而曹專工詞章。二人不相能。虞山蔣公、滿洲世公，各有所庇，遂相參劾。古人洛、蜀之分，皆由門下士起也。曹詩自佳，詠《春雨》云：“兩兩溪邊水鳥呼，漸看檐際濕模糊。憑欄花重紅疑滴，隔座山橫翠欲無。吟苦莫愁春冷淡，病多偏穩(wěn)睡工夫。卷簾自愛虛無景，未要瀟湘入畫圖?！?/P> 五一 杭州柴南屏先生，名謙，作中書時，和圣祖《冬至》詩，有“雪花欲共梅花落，春意還同臘意舒”之句。圣祖謂有翰苑才，超升御史。余與其曾孫景高交，先生年八十余矣，詠《西湖》云：“月出慣留歌舞席，風(fēng)生不送別離船?！?/P> 五二 世有口頭俗句，皆出名士集中：“世亂奴欺主，時衰鬼弄人?！倍跑鼹Q詩也?！敖癯芯平癯恚魅諢o錢明日愁。”羅隱詩也?！耙怀瘷?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崔戎《酒籌》詩也。“閉門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張。”南宋陳隨隱自述其先人詩也。“大風(fēng)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彼稳诵w師罩欲附范文正公祠堂詩也?！巴盹埳俪钥冢畹骄攀?。”古樂府也。見《七修類稿》所引。“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曹鄴詩也。“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迸孓ヌm詩也?！耙慌e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睆?zhí)魄湓娨??！捌缴蛔靼櫭际?，世上?yīng)無切齒人?！鄙劭倒?jié)詩也?！皟簩O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毙焓匦旁娨??！笆欠侵粸槎嚅_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自家掃去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并見《事林廣記》。“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見唐人逸詩。 五三 河督姚小坡，作別駕時，以“祭葬”二字命題。余宰江寧時，無子，《詠祭》云：“血食滿天下，但看所樹恩。羞將好魂魄，饑飽仗兒孫。” 五四 余作庶常時，寓年家花園。同年吳自堂與其兄飛池借寓園中。飛池與吳女金娘有三生之約，畏妻不敢聘。金寄詩云：“殘淚未消和影拭，舊書重展背人看。”詩既佳，書法亦秀媚。 五五 云間沈大成，字學(xué)子，皓首窮經(jīng)，多聞博學(xué)；嘗見古廟有九原丈人之碑，不知所出。后閱《十洲記》，始知乃海神，司水者也。因作《九原丈人考》一篇?！顿浬厶床ā吩疲骸爱悤焙蠹娼鹬?，古硯磨多似臼深?！薄都词隆吩疲骸皹穷^風(fēng)定鐘初動，湖上云開舫漸行?！?/P> 五六 浙中遂昌教諭王世芳，字芝圃，年一百十歲，入都祝太后萬壽，賜翰林侍講銜。還鄉(xiāng)，陳太常星齋贈詩云：“華皓何來云水頭？寵加新秩返扁舟。酒錢未卜憑誰與？壺藥翻叨為我投。薄宦夢驚山北檄，散仙行逐海東鷗。獨留佳話傳臺閣，曾與耆英大父游?！蓖趺骈L尺許，腰若植鰭。自言：“少居鄉(xiāng)，遭耿逆之變。與諸妹豆棚閑坐，一妹頭忽不見，蓋為飛炮擊去也?！迸c第三子同來，白發(fā)飄蕭，背轉(zhuǎn)傴僂。問其長子。曰：“不幸夭亡矣?！眴栘餐鲋辍Ｔ唬骸鞍耸鍤q?！鼻⌒廖?，圣駕南巡，有湖南湯老人來接駕，年一百四十歲?；噬舷荣n匾額云“花甲重周”。又賜云“古稀再度”。 五七 余夏間惡蚊，常誤批頰甚痛，、而蚊乃飛去。偶讀葉聲木《譙蚊》詩，不覺大快。詞曰：“虎狼偶食人，人猶寢其皮。獨怪蚤虱咬，嗜人甘如飴。蟣虱我自生，自孽將怨誰？蚤出塵土間，跳梁亦暫時。爾蚊何為者？薨薨聲殷雷。訂盟如點將，歃血遣欲飛。聚昏更為市，利析秋毫微。穿衣巧刺繡，中膚驚卓錐。深入石飲羽，潛侵劍切泥。三伏涼夜好，清風(fēng)吹滿懷。時方愛露坐，鳴鏑一聲來。誤憤自批頰，悵望空徘徊。亦或中老拳，磔裂殲渠魁。無奈苦搔癢，汗粘變瘡痍。咄咄么麼蟲，陰毒乃如斯。長喙不擇肉，呼吸若乳兒。怪底入夏瘦，毛孔成漏卮。安得通身手，左右時交揮！”葉諱誠，錢塘孝廉。 五八 王安昆，字平圃。予少在都中，與交好，常宿其家，見其題尤貢甫《墨竹》云：“幾個瑯玕幾點苔，勝他五色筆花開。分明滿幅蕭蕭響，似帶江南風(fēng)雨來。”《買竹》云：“南郊過雨綠生香，底事勞人買竹忙？我一出城君入市，兩邊風(fēng)味各分嘗?！庇郑端土_兩峰歸邗上兼示舍弟瘦生》云：“別時冰雪到時春，萬樹寒梅照眼新。邂逅若逢江上客，已歸須勸未歸人?！?/P> 五九 余宰沭陽，有宦家女依祖母居，私其甥陳某，逃獲。訊時值六月，跪烈日中，汗雨下；而膚理玉映。陳貌寢，以縫皮為業(yè)。余念燕婉之求，得此戚施，殊不可解。問女何供。女垂淚云：“一念之差，玷辱先人，自是前生宿孽。”其祖母怒甚，欲置之死。余以卓茂語，再三諭之。笞甥，而以女交還其家。搜其篋，有《閨詞》云：“蕉心死后猶全卷，蓮子生時便倒含?！币嘣娮徱?。隔數(shù)月，聞被戚匪胡豐賣往山東矣。予至今惜之。嘗為人題畫冊云：“他生愿作司香尉，十萬金鈴護落花。” 六〇 宰江寧時，有南鄉(xiāng)錢貢甫之子某，買張某妻陳氏為妾；得價后，屢詐不遂，遂來控官。余召訊之。錢燒窯，張為其采煤者也，貌如石炭，妻嫣然窈窕。錢美少年，能詩。余意天然佳偶，欲配合之，而格于例，乃發(fā)官媒，免其笞。有役某素黠，探知官意，密授錢計，仍買歸焉。錢故鄉(xiāng)居，事過后，余不便再問消息。后十余年，余游牛首山，路見鬋鬃者，率三嬰兒，捧香伏地。問何人。曰：“錢某也。年來妻亡，扶陳氏為正室。此三兒皆其所生。某亦入上元學(xué)矣。妻聞公游山，命我來謝?！鲍I(xiàn)詩云：“酬恩兩個山村雀，含著金環(huán)沒處尋。綠葉成陰滿枝子，費公多少種花心尸 六一 李笠翁詞曲尖巧，人多輕之。然其詩有足采者。如：《送周參戎之浦陽》云：“儒將從來重，君其髯絕倫。三遷無喜色，百戰(zhàn)有完身?；依锴筮z史，刀邊活故人。仙華名勝地，細(xì)柳正堪屯?！薄舵膶庘帧吩疲骸罢l引招提路，隨云上小峰。飯依香積煮，衣倩衲僧縫。鼓吹千林鳥，波濤萬壑松?！独銍?yán)》聽未闋，歸計且從容?！庇日钩少浽疲骸笆刹耪{(diào)本無雙，雙燕雙鶯話小窗。送客留髡休滅燭，要看花影照銀釭?！?/P> 六二 杭州姚君思勤、黃君湘圃、吳君錫麒八九人，同作《新年百詠》，俱典雅；而吳詩尤超。《門神》云：“問爾侯門立，能知深幾重？”倪經(jīng)培云：“爵封萬戶外，秩滿一年中。”姚詠《拜年》云：“履吉弓鞋換，催妝歲燭然。勝常稱再四，利市乞團圓。”《風(fēng)菱》云：“面目為誰槁？心腸到底甜?！秉S詠《爆竹》云：“買來還縮手，畢竟讓人工?！薄睹婀怼吩疲骸耙话腩^銜用，幾重顏甲生。”皆佳句也。金雨叔宗伯為題辭云：“回首辭家十載余，舊鄉(xiāng)風(fēng)土夢華胥。卷中重認(rèn)新年景，卻認(rèn)初來占籍居。” 六三 《清波雜志》載：“元祜間，新正賀節(jié)，有士持門狀遣仆代往；到門，其人出迎，仆云：‘已脫籠矣?！V云‘脫籠’者，詐閃也。溫公聞之，笑曰：‘不誠之事，原不可為！”’及前朝文衡山《拜年》詩曰：“不求見面惟通謁，名紙朝來滿敝廬。我亦隨人投數(shù)紙，世情嫌簡不嫌虛?！笨梢娰R節(jié)投虛帖，宋朝不可，明朝不以為非：世風(fēng)不古，亦因年代而遞降焉。 六四 余有詩不入集中者，嫌其少作未工也。然終竟是爾時一種光景，棄之可惜，乃追憶而錄之。九歲《詠盤香》云：“空梁無燕泥常落，古佛傳燈影太孤?！笔鍤q《詠懷》云：“也堪斬馬談方略，還是騎牛讀《漢書》?！薄额}田古農(nóng)〈賣書買劍圖〉》云：“丈夫窮后疑無路，猶有神仙作退步。”《舟行》云：“山云猶辨樹，江雨暗移春。”《詠柳》云：“新絲買得剛?cè)?，舊雨吹來似六朝?！薄堵浠ā吩疲骸澳犎f枝隨雨盡，須知一片自天來?！薄稛o題》云：“紅豆相思多入骨，綠蘿著處便生根。”在都中，《為徐相國耕籍應(yīng)制》云：“水到公田龍脈轉(zhuǎn)，風(fēng)翻仙仗杏花飛?！鳖H為相公稱許?！逗徒鹋娑鳌丛佌丫堷S）》云：“玉門春老恨難忘，猶逐東風(fēng)謁漢王。環(huán)鞏影沉天漠北，琵琶聲在白云鄉(xiāng)。素絲解作留仙帶，細(xì)雨彈成墜馬妝。莫怪洛城多紙貴，畫圖終日對斜陽?！?/P> 六五 丁卯冬，余宰江寧，以公事往揚州，阻風(fēng)燕子磯。宏濟寺僧默默，年九十余，導(dǎo)余游山；并出西林、桐城兩相國及諸公卿詩相示。余亦贈四律而別。后辛未南巡，默默接駕。上問其年。奏曰：“一百二歲。”上笑曰：“和尚還有二十年壽?！彪S賜紫衣。默默謝恩而出。乾隆二十年，竟圓寂矣。方知天語之成讖也。高文定公贈以詩云：“默默僧年八十余，麥塍猶愛荷春鋤。抬頭見客心先喜，款坐烹茶意自如。千尺娑羅庭外樹，兩朝丞相壁間書。救生舟送風(fēng)帆穩(wěn)，利涉長江信不虛?！?/P> 六五 陶貞白云：“仙人九障，名居一焉?！庇嗖恍邑?fù)虛名。丁丑過書肆，見有作《金陵懷古》詩者，姓王，名顛客，假余序文。詩既不佳，序亦相稱，余一笑置之。后三年，再過書肆，見《清溪唱酬集》一本，載上海彭金度、碭山汪元琛、太倉畢瀧等，共三十余人；前駢體序，亦假我姓名。詩序俱佳，不能無訝。因買歸，示程魚門。程笑曰：“名之累人如此。雖然，如魚門之名，求其一假，尚未可得?！焙笫?，集中王陸提、曹錫辰、徐德諒、范云鵬四人，都來相見。而諸君子則終未謀面。姑錄數(shù)首，以志暗中因緣。范《采菱曲》云：“采蓮莫采菱，菱角刺儂手。采菱莫采蓮，蓮心苦儂口。刺手苦儂苦不深，苦口兼欲苦儂心?！蓖簟督鹆觌s詩》云：“清江一曲鴨頭波，相約湔裙踏淺莎。雙槳月明桃葉渡，但聞人語不聞歌?！?/P> 六七 王西莊光祿，為人作序云：“所謂詩人者，非必其能吟詩也。果能胸境超脫，相對溫雅，雖一字不識，真詩人矣。如其胸境齷齪，相對塵俗，雖終日咬文嚼字，連篇累牘，乃非詩人矣?！庇鄲燮溲?，深有得于詩之先者，故錄之。 六八 丙辰，余將赴廣西。吾鄉(xiāng)有孔先生者，年八十余，贈詩云：“畫眉聲里推篷坐，不是看山便讀書?！?/P> 六九 張宮詹鵬猻，受今上知最深。侍值乾清門，方宣召，而張已歸。上以詩責(zé)之云：“傳宣學(xué)士為吟詩，勤政臨軒未退時。試問《羔羊》三首內(nèi)，幾曾此際許委蛇？”命依韻和呈，聊當(dāng)自訟。張奉旨呈詩，上喜，賜以克食。張進(jìn)謝恩詩，有“溫語更欣天一笑，翻教賜汝得便宜”之句。后數(shù)日，和上《柳絮》詩，托詞見意云：“空階勻積似鋪霜，忽起因風(fēng)上玉堂?？v有別情供管領(lǐng)，本無才思敢輕狂。散來欲著仍難起，飛去如閑恰又忙。剩有鬢絲堪比素，蜂粘雀啄底何妨？”《嘲春風(fēng)》云：“封姨十八正當(dāng)家，墻角朱幡弄影斜。掃盡亂紅無興緒，強將余力管楊花?！毕壬佄镌姡葹楠毥^。如集中《泥美人》、《雁字》、《粉團》、《玉環(huán)》諸題，皆能不脫不粘，出人意表。少時游楚南，太守張蒼崖懋贈以序云：“好窮七澤之游，勿遽吞吾云夢；試問郢中之客，誰能和汝《陽春》？” 七〇 康熙庚子，常熟杜昌丁入藏，過瀾滄百里；其部落日估保，有小女名倫幾卑，聰慧明艷，能通漢語。昌丁來往，屢主其家，見輒呼“木瓜呀布”?！澳竟稀闭?，尊稱也；“呀布”者，猶言好也。彼此有情。臨行，以所掛戒珠作贈，揮淚而別。歸語士大夫，咸為憮然。沈子大先生作詩云：“估僚小女年十六，生長胡鄉(xiāng)服胡服。紅廚窄衫小垂手，白毹貼地雙趺足。漢家天子撫窮邊，門前節(jié)使紛蟬聯(lián)?；坌栽缒芡h語，含情何處結(jié)微緣？杜郎七尺青云士，仗劍辭家報知己。匹馬翩翩去復(fù)回，暫借估棕息行李。解鞍入戶詫嫣然，萬里歸心一笑寬。笑迎板屋藏春暖，絮問游蹤念夏寒。自言去日曾相見，君自無心妾自憐。妾心如月常臨漢，君意如云欲返山。私語閑將番字教，烹茶知厭酪漿膻。雨意綢繆俄十日，誰言十日是千年？留君不住歸東土，恨無雙翼隨君舉。聊解胸前瑪瑙珠，將淚和珠親贈與。一珠一念是妾心，百回不斷珠中縷。塵起如煙馬如電，珠在君懷君不見。黃河?xùn)|流黑水西，脈脈空懸情一線?！?/P> 七一 郭暉遠(yuǎn)寄家信，誤封白紙。妻答詩曰：“碧紗窗下啟緘封，尺紙從頭徹尾空。應(yīng)是仙郎懷別恨，憶人全在不言中?！?/P> 七二 蘇州謝滄湄老于游幕，為淮關(guān)榷使年希堯之上客。有得意句云：“惟有鄉(xiāng)心消不得，又隨一雁落江南?！泵柯靡垢咭?，則聲淚俱下?！哆^惠山》云；“路轉(zhuǎn)弓彎三里賒，好風(fēng)猶趁半帆斜。鶯聲滿店二泉酒，春雨維舟一樹花。白發(fā)來游嗟已晚，青山如畫欲移家。幾時來傍禪燈宿，惠麓云中汲井華?！?/P> 七三 征士王載揚，吟詩以對仗為工，有句云：“百五正逢寒食節(jié)，十千誰醉美人家？”愛余《滕王閣》詩“阿房有焦土，玉樓無故釘”一聯(lián)。湖州徐階五先生《贈沈椒園》詩云：“詩派同初白，官情共軟紅?！币陨蚰顺醢紫壬鈱O故也。王亦愛而時時誦之。徐知予于未遇時。記其《關(guān)山月》一首云：“大牙旗卷夕陽殘，旋見城邊涌玉盤。鼓角無聲霜氣肅，山河流影鏡光寒。白頭漢將占星立，紅淚胡姬倚馬看。凈掃煙塵天闕迥，清輝多處是長安。”先生名以升，雍正癸卯翰林，官臬使。 七四 興化鄭板橋作宰山東，與余從未識面；有誤傳余死者，板橋大哭，以足蹋地。余聞而感焉。后廿年，與余相見于盧雅雨席間。板橋言：“天下雖大，人才屈指不過數(shù)人?！庇喙寿浽娫疲骸奥勊勒`拋干點淚，論才不覺九州寬?！卑鍢蛏钣跁r文，工畫，詩非所長。佳句云：“月來滿地水，云起一天山?！薄拔甯像R披風(fēng)露，曉月隨人出樹林?！薄芭厝ブ旧裣染冢Q有饑容羽不修。”皆可誦也。板橋多外寵，常言欲改律文笞臀為笞背。聞?wù)咝χ?/P> 七立 戴雪村學(xué)士典試順天，為忌者所傷，落職家居。其飲酒如長鯨吸海，卒以此成疾，亡沅州?！读⑶铩吩疲骸般渲萸镄徘娜簧?，旅思無煩雁到驚。月落尚余山桂白，露零先著海棠清。夢如蝶不離紋簟，靜覺蛩都就畫楹。愧是上方旬日住，禪觀曾未遣微情。”《鎮(zhèn)遠(yuǎn)》云：“泉脈自來檐可接，箐端時暝雨旋傾。只愁歸說人難信，安得吟成更畫成？” 七六 杜茶村為國初逸老，人多重其五律。余以為襲杜之皮毛，甚覺無味。獨愛其詠《海棠》一句云：“全樹開成一朵花?！?/P> 七七 晁君誠詩：“小雨悄悄人不寐，臥聽羸馬龁殘芻?！闭骒o中妙境也。黃魯直學(xué)之云：“馬齙枯箕喧午夢，誤驚風(fēng)雨浪翻江?！甭涔P太狠，便無意致。 七八 隱仙庵道士周明先善琴，能詩，離隨園甚近，年未五十亡。余錄其佳句云：“神仙樂事君知否？只比人間多笑聲?！薄爸耖g樓小窗三面，山里人稀樹四鄰?！薄氨谇亠L(fēng)過聞天籟，香碗灰深裊篆煙?！薄坝曛衅票谖伭糇砗笥嘈认伷鸨??！庇郑骸靶鹿S成時白晝長?！逼咦忠嗝?。 七九 姑蘇隱者殷如梅，字羽調(diào)。詠《桃花》云：“望去分明臨水岸，開殘容易逐楊花?！痹仭睹贰吩疲骸白允菤q寒松竹伴，無心要占百花先?！薄吨x人惠佛手啟》云：“數(shù)來千指，屈伸總是無名；看去兩枝，大小豈能垂手？”《憎蚊》云：“以啟其毛，何堪供汝流歌？不濡其味，亦且驚我虛聲?！?/P> 八〇 杭州多高士。梁秋潭先生，因從子詩正貴，后遂不鄉(xiāng)試，恥以官卷中故也?！洞贯灐吩疲骸耙幌聺q失前汀，照見青山處處青。香餌自香魚不食，釣竿只好立蜻蜓。”《題〈采芝圖〉》云：“山間石上爛生光，曾受青城道士方。自采自餐還自壽，不來朝市說珍祥?！彼涡又尴壬对伝被ā吩疲骸凹恼Z世間諸舉子，不應(yīng)才到此時忙?！敝苷魇课髂隆逗稀吩疲骸耙苞t導(dǎo)我有閑意，新柳笑人成老夫?！笔┪膶W(xué)《竹田湖心亭》云：“六時但有藏風(fēng)至，五月來看梅雨晴。” 八一 余讀《漢書》，雅不喜董廣川，而最喜賈太傅。偶讀錢竹初《洛中懷古》云：“南來莫再尋遺宅，第一人才是賈生?！碧K州薛皆山云：“一篇削鵑賦》離形相，才子回頭是道人?！倍娊酝瞥缣?，實獲我心。 八二 余幼時游西湖，見酒樓號五柳居者，壁上題詩甚多，不久即圬去。惟西穆先生一首，墨沈淋漓，字寫《爭坐位帖》，歷七八年如新。酒樓主人及來游者皆護存之，敬其為名士故也。題是《冬日同樊榭放舟湖上，念欒城、赤鳧都已下世，彌覺清游之足重也，分韻同作》，云：“一角西山雪未消，鏡光清照赤闌橋。小分寒影看梅色，半入春痕是柳條。閑里安排塵外跡，酒邊珍重故人招。孤煙落日空臺榭，歲晚重來話寂寥?！焙笏氖?，余再至湖上，則壁詩無存。西穆、樊榭，久歸道山，而酒樓主人，亦不知名士為何物矣！惟陳莊壁上有蔣用庵侍御《酬王夢樓招游》一首云：“六朝風(fēng)物正妍和，珍重烏篷載酒過。一串歌珠人似玉，四圍巒翠水微波?？穹蚺d不隨年減，舊雨情于失路多。爭奈嚴(yán)城宵漏急，未知今夜月如何。” 八三 吾鄉(xiāng)詩有浙派，好用替代字，蓋始于宋人，而成于厲樊榭。宋人如：“水泥行郭索，云木叫鉤轄?！辈贿^一蟹一鷓鴣耳?！皻q暮蒼官能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含風(fēng)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辈贿^松、霜、水、柳四物而已；座詞謎語，了無余味。樊榭在揚州馬秋玉家，所見說部書多，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有類《庶物異名疏》、《清異錄》二種。董竹枝云：“偷將冷字騙商人?！必?zé)之是也。不知先生之詩，佳處全不在是。嗣后學(xué)者，遂以“瓶”為“軍持”，“橋”為“略杓”，“箸”為“挾提”，“棉”為“芮溫”，“提燈”為“懸火”，“風(fēng)箱”為“扇賾”，“熨斗”為“熱升”，“草屨”為“不借”；其他“青奴”、“黃奶”、“紅友”、“綠卿”、“善哉”、“吉了”、“白甲”、“紅丁”之類，數(shù)之可盡，味同嚼蠟。余按《世說》：“郝隆為桓溫南部參軍。三月三日作詩曰：‘鯫隅躍清池?！竼柡挝?。曰：‘魚也?！竼枺骸我宰餍U語？’曰：‘千里投公，才得蠻部參軍，那得不作蠻語？”’此用替代字之濫觴?！段倪x》中詩，以“日”為“耀”，“靈風(fēng)”為“商飆”，“月”為“蟾魄”，皆此類也。唐陳子昂出，始一洗而空之。 八四 寶意先生：“恩同花上露，留得不多時?！比f柘坡：“相逢似春雪，一夜不能留?！痹⒅骸皞穆錃埲~，猶識合昏期?！比娨馕断嗨啤?/P> 八五 李穆堂先生詩，以少作為佳；位尊后，有率易之病。予所喜者，皆其未第時及初入翰林之作?！稏|平州看杏花》云：“斷云斜日過東平，楊柳風(fēng)來葉葉輕。莫為春陰便惆悵，杏花如雪更分明?！薄堵淙~》云：“寒來千樹薄，秋盡一身輕?！薄都词隆吩疲骸坝麊柎荷顪\，桃花淡不言?！薄稖吩疲骸皾h井炎方熾，周京德肯涼？”《日暮》云：“鳥聲隔屋山初暗，燈影當(dāng)窗紙未溫?！薄扼A鋪》云：“短堞一空雞絕唱，敗槽百嚙馬無聲?！蓖砟瓴恍紴榇朔N詩，亦不能為此種詩。 八六 王阮亭尚書未遇時，受知于先達(dá)某；故詩集卷首，即錄其所贈五古一篇，用“蕭豪”韻。穆堂未遇時，受知于阮亭；故哭阮亭五古一篇，功；用“蕭豪”韻。姜西溟《哭徐健庵司寇》詩，用張文昌《哭昌黎》韻，想見古人聲應(yīng)氣求，后先推挽之盛。 八七 吾鄉(xiāng)文學(xué)曹芝，字荔帷，以好名貧其家。中年遽亡，詩稿甚富。《宿隨園》見贈云：“蓬藿年年靜掩扉，好風(fēng)吹上芰荷衣。青山一覺鶴同夢，白發(fā)滿頭花打圍?？吓c凡禽爭飲啄？果然天馬脫鞍軌。陶歸邴罷關(guān)何事？出處如公世所稀?！?/P> 八八 丁丑春，陳古愚袖詩一冊，來告予曰：“得一詩人矣。”適黃星巖在山中。三人披讀，乃常州董潮、字東亭者所作也。其《京口渡江》云：“輕帆如葉下吳頭，晚景蒼茫動客愁。云凈蕪城山過雨，江空瓜步雁橫秋。鈴音幾處煙中寺，燈影誰家水上樓？最是二分明月好，玉簫聲里宿揚州?！毕胍娖淙速脙９镂撮嗃〕?，知與香亭同中進(jìn)士，入詞館。予方喜相交之日正長。不料散館后，竟病卒。余因思未見其人，先吟其詩而相慕者，一為蔣君士銓，一為陶君元藻，皆隔十余年，欣然握手；惟董君則始終隔面。渠未必知冥冥中有此一知己也，嗚呼！ 八九 曹澹泉詩：“含雨花如抱恨人?！狈阶釉圃疲骸跋蛉栈ㄈ绫└蝗??！标惞庞拊疲骸靶戮G樹如人少年?！比苏{(diào)同而各妙。 九〇 湖廣彭湘南廷梅，與長沙陳恪敏公交好；過隨園時，年已七十，即席賦詩，有“落日紅未盡，遙山青欲來”之句。余愛賞之。在秦淮河口占云：“秦淮河畔亂沙汀，芳草魂生六代青。春去雨中人不惜，杜鵑啼與落花聽?！毕婺袭嬓∠瘢阂慧抛抑?，旁有偷兒，持斧穴洞而窺，號“竊比于我老彭圖”。見者大笑?！肚锵λ迲{虛閣》云：“尋幽住此山，秋聲即吾性。一閣銜夕陽，半江紅不定。淡淡暮云低，漠漠松陰暝。遙見隔林燈，寒空生遠(yuǎn)映?！?/P> 九一 昔人稱王粲精思，不能有加于宿構(gòu)，故拙速不如巧遲。此言是也。然對客揮毫，文不加點，亦是樂事。余平生所見敏于詩者四人：前輩中，一為宮詹張南華鵬猻，一為學(xué)士周蘭坡長發(fā)；同學(xué)中，一為侯夷門嘉縉，一為金進(jìn)士兆燕：俱可以擊缽聲終，萬言倚馬。乙丑予宰江寧，侯為貳尹，招之小飲。侯即席有“龍蟠虎踞江山助，璧合珠聯(lián)文字交”之句，惜忘其全篇。后得狂易之疾，死鎮(zhèn)江黃太守署中。秦澗泉哭以詩云：“客傳京口訃音來，無際愁云望不開。妻子半船歸海嶠，圖書千帙付蒿萊。龍蛇應(yīng)有前生夢，宇宙誰為曠世才？懊惱人天今異路，新詩定已滿泉臺?！庇衷唬骸叭羰咕旁婕暗冢瑒俳涛宥窇傥⒐??！?/P> 九二 余散館出都，走別南華先生。先生取紙，疾書《送別》云：“清時重民牧，臨御簡良才。經(jīng)術(shù)平生裕，文章我輩推。醉辭鷯鷺侶，吟向鳳凰臺。民力東南急，君其保障哉?！薄熬煅陨ｈ鹘?，鄭重惜分襟。暫輟《三都》筆，將聽《五挎吟》。風(fēng)流為政美，愷悌入人深。千里同明月，相思寄好音?！?/P> 九三 癸酉夏五，周蘭坡、潘筠軒兩學(xué)士同飲隨園；見案上有東坡詩，擷之笑曰：“我即用其仇池石韻，序今日事．，可乎？”余曰：“幸甚。”磨墨申紙，日影未移，詩已畢矣。曰：“千章夏木清，一雨洗濃綠。前月游隨園，林巒看未足。北牖貪晝眠，人誚邊韶腹。云開峰黛妍，水長波紋蹙。窈窕離市廛，疏狂狎樵牧?？仲M十千沽，何曾再三瀆？榴火吐紅蕤，林篁削青玉。老友中州歸，陳人案前伏。相約飲無何，聯(lián)吟日可卜。為愛好軒楹，不辭屢征逐。絕類仲蔚園，恍入子真谷。無酒君須謀，有魚我所欲。看鋤邵圃瓜，敢顧周郎曲。劇喜天已晴，莫訝客不速?！?/P> 九四 棕亭在江氏秋聲館，即席和余四絕云：“坐對名山列綺筵，籬花爭艷暮秋天。百年傳得詩人宅，先把黃金鑄浪仙?！薄敖b峰左右當(dāng)，帆檣歷歷遠(yuǎn)天長。女墻穿過疏林外，放出殘霞襯夕陽?！薄吧窖媸盍尜罚麝@干曲作屏。選得云根坐吹笛，新聲分與萬家聽?！薄盎堇芍芯蒲鄄ㄐ?，一曲清歌遏眾嘩。安得將身作么鳳，香叢長伴刺桐花？” 九五 善寫客情者，昔人詩，如：“只因相見近，轉(zhuǎn)致久無書?！薄敖l(xiāng)心更怯，不敢問來人?！鄙茖憚e情者，如：“可憐高處望，猶見故人車?！薄跋嗫瓷形催h(yuǎn)，不敢遽回舟?！?/P> 九六 “為學(xué)心難足，知君更掩扉?！表椝埂顿浻选吩娨病！耙稽c村前火，誰家未掩扉?！碧粕饺恕洞逍小吩娨病裳骸办椤弊?，均妙。 九七 何南園館于汪氏，其尊人禮之甚至；后其子非解事者，而苛責(zé)館課轉(zhuǎn)嚴(yán)。南園賦詩云：“急管繁弦《子夜》聲，宮商強半不分明。老夫聽?wèi)T開元曲，聽到殘?zhí)瓶炭腆@?！?/P> 九八 詩有音節(jié)清脆，如雪竹冰絲，非人間凡響；皆有天性使然，非關(guān)學(xué)問。在唐則青蓮一人，而溫飛卿繼之。宋有楊誠齋，元有薩天錫，明有高青丘。本朝繼之者，其惟黃莘田乎？ 九九 吳魯齋賢，宰甘泉，有惠政；不幸無子，四十而殂。其詩稿失散，僅記其《送友》云：“遙知白發(fā)相思苦，馬上逢人便寄書?！薄哆^洛陽》云：“最羨少年能挾策，至今天子重書生?！薄堆谬S偶成》云：“候吏解投山客刺，奚童不掃印床花。”《京江》云：“揚子江頭月正明，夜深風(fēng)露怯凄清。鄰舟有客橫吹笛，似說故人離別情。” 一〇〇 偶見晚唐人辭某節(jié)度七律一首，前四句云：“去違知己住違親，欲策羸驂屢逡巡。萬里家山歸養(yǎng)志，十年門館受恩身?！弊x之一往情深，必士君子中有至性者也。恨不友其人于千載以上。惜不能記其全首與其姓名。他日翻擷《全唐詩》，自能遇之。 卷一〇 一 江寧吳模，字元理，應(yīng)童子試時，年才十三，舉止端肅。因喚入署，啖以果餌。旋即入泮。邑中名士沈瘦岑，以女妻之。嗣后十年，不復(fù)相見。詩人李晴洲告予曰：“元理小秀才，近詩曰佳。比其外舅，騷騷欲度驊騮前矣。”誦其《迎秋》一首云：“碧天靄靄暮山晴，一片秋心趁月明。暑退漸教葵扇棄，風(fēng)高已覺葛衫輕。繞階草色籠煙淡，隔樹蟬聲咽露清。為讀《離騷》更漏永，幽蘭時有暗香迎。”未幾，元理來，讀余《外集》，呈二律云：“陶令無官通刺易，崔偏有室入門難?！庇衷唬骸皞饔衅淙藨?yīng)久待，我生雖晚未嫌遲?！笔悄?，與周青原同受知于學(xué)使李鶴峰，拔貢入都。予喜，賀以詩云：“人夸籍、浞居門下，我道班、楊在意中?！?/P> 二 余以紫玻璃鑲窗，一時詠者甚多。太倉聞省謙云：“一天花氣鏡邊浮，朵朵晴霞入望收。檻外電光何處雨？山中暮色最宜秋?！庇蓉暩冈疲骸八拿嬗猩浇韵φ?，一年無日不花光?！苯瓕幐邚R僧亮一工栽菊，能使月月有花。 三 戊辰秋，席武山別駕招余同蔣用庵侍御、姚云岫觀察，同往賞花。用庵分得“有”字韻，詩云：“天地之大何不有？造化乃出山僧手。山僧一手種菊花，花高十尺大如斗。四時群卉遞凋殘，僧寮月月如重九。石頭城外普陀庵，相思半載游終負(fù)。初冬髯八書相招，盍簪花下中山酒。座客呼僧相愕眙，問訊神方乞誰某。僧云‘我絕鮮師傳，蘊崇只在三時厚。料寒量燠細(xì)鋤泥，剔穢芟蕪重縛帚。雨無苦濕晴無干，如期各有神明壽’。此言雖小可喻大，士夫身世宜遵守。萬物從來栽者培，枯菀紛紛都自取。東風(fēng)桃李劇芳妍，此時可保秧華否？經(jīng)得冰霜受得春，畢竟此花能耐久。坐中聽者大軒渠，花亦從旁如點首。街鼓催人月到窗，籃輿還帶余香走。” 四 “關(guān)防”二字，見《隋書·酷吏傳》，原非作官者之美名。故余知江寧時，記室史正義苕湄，時出狎游。予愛其才，而不禁也。其《南歸留別得‘青’字》云：“浪跡深慚水上萍，漫勞今夜餞郵亭。鬢從久客無多綠，燈入籬筵分外青。海國歸帆隨候雁，天涯知己剩晨星。何時載得蘭陵酒，重向紅橋共醉醒？”又曰：“酒沽雙屐雨，人坐一庭煙?！?/P> 五 六安秀才夏寶傳，生而任俠，出雅雨盧公門下。盧謫戍軍臺，僮仆無肯隨者。夏奮曰：“我愿往?！本共唏R出塞。三年后，與盧同歸。盧再任轉(zhuǎn)運，為捐學(xué)正一官，所以報也。程魚門題其《橐中集》云：“磨刀冰作石，暖客火為衣?！北R亦有句云：“手僵常散轡，淚凍不沾衣?！笨上胍娙庵嘁?。乾隆庚子科，以年過八十，欽賜舉人。陳古漁贈句云：“八旬鄉(xiāng)榜無消息，一紙?zhí)鞎行彰??！庇衷唬骸叭魃袇s連城聘，一諾能輕萬里行?！?/P> 六 蘇州顧祿百，張匠門先生外孫也。晚年不遇，為歸愚先生權(quán)記室。凡先生酬應(yīng)之作，皆顧捉刀。《詠紅葉》云：“秋樹忽春色，曉山皆暮霞?！庇喑@陸放翁臨終時，猶望九州恢復(fù)，而終于國亡家破，不遂其愿。祿百有句云：“散關(guān)鐵馬平生愿，愁絕他年家祭時?！?/P> 七 蔣心余太史居金陵時。除夕，夢與余登清涼山，得句云：“三春花鳥空陳跡，六代江山兩寓公?！甭勆剿络婙Q，擲筆而寤。 八 唐人詩曰：“欲折垂楊葉，回頭見鬢絲?！庇衷唬骸熬貌婚_明鏡，多應(yīng)為白頭?！苯詡现娨病２蝗缦闵阶鲏颜Z曰：“莫道桑榆晚，余霞尚滿天。”又，宋人云：“勸君莫惱鬢毛斑，鬢到斑時也自難。多少朱門年少子，被風(fēng)吹上北邙山！” 九 杭州布衣何琪，字東甫，《詠簾鉤》云：“高牽纏臂金無色，誤觸搔頭玉有聲。”《金銀花》云：“可能華屋開常好，只恐柴門種亦難。” 一〇 學(xué)問之道，“四子書”如戶牖，“九經(jīng)”如廳堂，“十七史”如正寢，雜史如東西兩廂，注疏如樞閬，，類書如廚柜，說部如庖滔井匿，諸子百家詩文詞如書舍花園。廳堂正寢，可以合賓；書舍花園，可以娛神。今之博通經(jīng)史而不能為詩者，猶之有廳堂大廈，而無園榭之樂也。能吟詩詞而不博通經(jīng)史者，猶之有園榭而無正屋高堂也。是皆可偏廢。 一一 江寧涂爽亭，善小兒醫(yī)，能詩，年九十余。有句云：“船底水鳴風(fēng)力大，蘆中雁語月光高?！庇嘈∨∥?，爽亭活之，因來往甚歡。辛丑九月，以書來訣，一切身后事，親自檢校。予挽聯(lián)云：“過九秩以考終，從古名醫(yī)，都登上壽；痛三號而未已，傷吾老友，更失詩人。” 一二 或傳程魚門《京中移居》詩云：“勢家歇馬評珍玩，冷客攤錢問故書。”予笑曰：“此必琉璃廠也?！痹冎?，果然。因記商寶意移居，周蘭坡與萬晴初訪之，見門對云：“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從無書札到公卿。”萬笑曰：“此必商公家矣?！痹冎?。 一三 王菊莊孝廉，名金英，性孤冷而工詩，有“殘雪墜仍起，如塵空際盤”之句。余尤愛其《楊柳店夢歸》云：“征騎尚棲楊柳岸，歸魂已到菊花莊。杖藜父老聞聲喜，停織山妻設(shè)饌忙。生菜摘來猶帶露，新醅篤得已聞香?？皯z稚女都齊膝，羞澀牽衣立母旁。”《掌教永平書院》云：“生徒散后庭階靜，知己逢來禮法疏。”《邗溝》云：“負(fù)郭人家堤下住，酒簾揚出樹梢頭?！?/P> 一四 魯星村“貓迎落花戲，魚負(fù)小萍移”，與宋笠田“護籬小犬吠生客，曝背老翁調(diào)幼孫”之句，皆詩中有畫。魯《沙橋道上》云：“山下竹林林下屋，門前溪水帶花流?！蓖跆m泉方伯《云陽驛》云：“明月似霜霜似雪，云陽驛外夜三更。”二句相似。 一五 予有句云：“開卷古人都在眼，閉門晴雨不關(guān)心?！饼徯耖_《登石臺》詩云：“短墻南畔接煙林，啼罷山禽又海禽。甚日晴明甚日雨，不曾出戶不關(guān)心。”抑何暗合耶？龔有《連理枝》詞云：“曉尚衣衫薄，未許開簾幕。小婢來言：東風(fēng)料峭，動花鈴索；海棠軒外石闌邊，有風(fēng)箏吹落?！?/P> 一六 山陰布衣茅商隱，客死汴城。桑叟甫為梓其詩?！锻泶濉吩疲骸皫書f易樹，偶語客歸村?！薄渡叫小吩疲骸肮怊求t眠野草，墳前翁仲戴山花?！苯约丫湟?。越中故事：娶新婦至，必選處女迎之，號曰“伴姑”。茅吟曰：“十六作伴姑，含情語鄰姆。今日新嫁娘，問年才十五！” 一七 王進(jìn)士又曾，字谷原，詩工游覽。《同人看白蓮》云：“船窗六扇拓銀紗，倚槳風(fēng)前落晚霞。依約前灘涼月曬，但聞花氣不看花?！薄案尥硗∧陼r，香飲蓮?fù)沧聿晦o。莫怪花容渾似雪，看花人亦鬢成絲?！薄队翁杖煌ぁ吩疲骸鞍短J進(jìn)筍妨游屐，林蝶翻灰浣袷衣。春濃轉(zhuǎn)怕形人老，官冷真宜伴佛閑。”皆傳誦一時。有《丁辛老屋集》。 一八 岳水軒名夢淵，為督撫上客。居與隨園相近。丁丑秋，忽作詩會，大集名流，其豪氣猶勃勃可想。《江行》云：“荻港人維雪里舟，雪花飛較荻花稠。篷窗人醉荻中臥，時被雪花飛上頭?！薄逗苫ā吩疲骸疤m舟載麗人，搖入荷花蕩。亭亭紅粉姿，花與人相仿。其中有蓮的，心苦惟儂賞。欲以擲奉郎，生憎金釧響。”兩詩有古樂府遺音。 一九 金江聲觀察，名志章，在吾鄉(xiāng)與杭、厲齊名?！度勺釉乱沟腔⑶稹吩疲骸耙黄钕?，明明照虎丘。松杉交影靜，蕷藻上階流。夜舫吹簫客，春燈賣酒樓。他鄉(xiāng)有朋好，竟夕此淹留?！备侥辏噙^虎丘，山僧出此詩見示；不知余故觀察年家子也。尤愛其《過冷水鋪》云：“白鷗傍槳自雙浴，黃蝶逆風(fēng)還倒飛。”《宿靈隱》云：“窗虛暗覺云生壁，夜靜時聞雨滴階?！?/P> 二〇 或問：“劉勰言陸機‘亦有鋒穎，而腴詞勿剪，終累文骨’。近日才人，如寶意、魚門，時蹈此病?！庇鄷灾唬骸绊f端己云：‘屈、宋亦有蕪詞，應(yīng)、劉豈無累句？但須精選斯文者，食馬留肝，烹魚去乙可耳。此《極玄集》之所由作也。”’ 二一 漢杜欽兄弟，任二干石者十人。欽官最小，名最著。韓文公之孫袞中狀元后，人但知布衣方干，不知狀元韓袞。甚矣人傳不在官位也！唐人詩曰：“孟簡雖持節(jié)，襄陽屬浩然。”簡之名自在浩然下。然余到桂林，見獨秀峰有簡題名，筆力蒼古。今之持節(jié)者，如孟簡其人亦少矣。 二二 薛中立幼時見蝴蝶，詠詩云：“佳人偷樣好，停卻繡鴛鴦?！贝鬄槟宋躺姿p。且云：“宋時某童子有句云：‘應(yīng)是子規(guī)啼不到，致令我父不還家?！际蔷鸵粫r感觸，竟成天籟?！?/P> 二三 閨秀少工七古者；近惟浣青、碧梧兩夫人耳。碧梧詠《李香君媚香樓》云：“秦淮煙月板橋春，宿粉殘脂膩水濱。翠黛紅裙競妝裹，垂楊勾惹看花人。香君生長貌無雙，新筑紅樓喚媚香。春影亂時花弄月，風(fēng)簾開處燕歸梁。盈盈十五春無主，阿母偏憐小兒女。弄玉雖居引鳳臺，蕭郎未遇吹簫侶。公子侯生求燕好，輸金欲買紅兒笑。桃花春水引漁人，門前系住游仙棹。奄黨纖兒想納交，纏頭故遣狡童招。那知西子含顰拒，更比東林結(jié)社高。樓中剛耀雙星色，無奈風(fēng)波生頃刻。易服悲離阿軟行，重房難把臺卿匿。天涯從此別情濃，錦字書憑若個通？桐樹已曾棲彩鳳，繡幃爭肯放游蜂？因愁久已拋歌扇，教坊忽報君王選。啼眉擁髻下妝樓，從今風(fēng)月憑誰管？《柘枝》舊譜唱當(dāng)筵，部曲新翻《燕子箋》?？倿槭デ閼z靦腆，桃花宮扇賜簾前。天子不知征戰(zhàn)苦，風(fēng)前且擊催花鼓。阿監(jiān)潛傳鐵鎖開，美人猶在瓊臺舞。銀箭聲殘火尚溫，君王匹馬出宮門。西陵空自宮人泣，南內(nèi)誰招帝子魂？最是秦淮古渡頭，傷心無復(fù)媚香樓?？蓱z一片清溪水，猶向門前嗚邑流?！北涛嗉磳O云鳳，和余《留別》詩者。有妹蘭友，名云鶴，亦才女也。詠指甲作《沁園春》云：“云母裁成，春冰碾就，裹住蔥尖。憶綠窗人靜，蘭湯悄試；銀屏風(fēng)細(xì)，絳蠟輕彈。愛染仙葩，偶調(diào)香粉，點上些兒玳瑁斑。支頤久，有一痕鉤影，斜映腮間。摘花清露微粘，剖繡線，雙虹掛月邊。把《霓裳》暗拍，代他象板；藕絲白雪，掏個連環(huán)。未斷先愁，將修更惜，女伴燈前比并看。消魂處，向紫荊花上，故逞纖纖?！?/P> 二四 梁文莊公弟夢善，字午樓，生富貴家，而娟潔靜好，《孟子》所謂“無獻(xiàn)子之家者也”。年十五，舉于鄉(xiāng)，六上春闈，不第；出宰蠡縣，非其志也。年過四十而卒?！冻龆肌芬皇?，便覺不祥。其詞云：“何處人間有雁聲？暮云無際且南征。西風(fēng)禾黍臨官道，落日牛羊近古城。生意漸如衰柳盡，浮生只共片帆輕。勞勞蹤跡年年是，凄絕天涯此夜情?！痹仭堆瑺t》云：“夢去恰疑懷墮月，抱來錯認(rèn)玉為煙。”《飲沈椒園太史家》云：“微吟韻許追前輩，中酒身還耐薄寒?！薄妒鰬选吩疲骸跋瘩R清羸潘令鬢，外人剛認(rèn)一愁無?！苯郧逶~麗句，楚楚自憐。亦有壯語，如：“出塞不辭三萬里，著書須計一千年?！鼻〔欢嘁病?/P> 二五 國初逸老某《贈妾》云：“香能損肺熏宜少，露漸沾花采莫頻。”王健庵妻張瑤英《示兒》云：“教兒寶鴨休添火，龍腦香多最損花?！爆幱⒂小独C墨詩集》，余已為刊刻矣，茲再錄其佳句?！端徒♀帧吩疲骸翱v無多路情難別，須念衰親游有方?！薄恫∧俊吩疲骸柏M為愁多清淚落，卻緣煙重午炊遲?！薄杜汲伞吩疲骸盁o夢不愁雞唱早，有書只望雁飛過?！薄盎脑翰輨h三徑闊，破窗風(fēng)入一燈危?！薄爸胫W(wǎng)濕添絲急，月待云開到檻遲?！?/P> 二六 戊戌春，余在杭州。兩姬置酒，招女眷游西湖?，幱⒁栽娹o云：“呼女窗前看刺鳳，課兒燈下學(xué)涂鴉。韶光一刻難虛擲，那有閑看湖上花？”既而，遣人劫之，曰：“娘子不來，怕作詩耶？”果飛輿而至，到湖心亭，書二十八字云：“釀花天氣雨新晴，一片清光兩岸平。最好湖心亭上望，滿堤人似水中行。” 二七 李宏猷秀才，設(shè)帳尹制府署中。詠《新竹》云：“節(jié)已凌云未出頭。”未幾病重，薦其友周青原入署相代。青原來見，袖中出《西園池上》詩云：“目不窺園已浹旬，小池春漲綠鱗鱗。得魚鳥勝垂綸客，臨水花如照鏡人。欲掃閑庭苔莫損，偶扳芳樹蝶相親。笑余三月裘還著，只為調(diào)停病起身?！蹦┚洌嗦詾樽酶?，周欣然辭出。良久，聞門外尚有吟哦聲，則以肩輿未至，故得意而徐步呻吟也。其風(fēng)趣如此。后官中書，在京師寄懷云：“我如脫銜駒，恣意騁原隰。不讀五千卷，輒入崔偏室。又如恬丹鼠，吐腸還自悼?？盏贸蛇B師，未諳《水仙操》。川雖難學(xué)海，磁則曾引針。千秋一瓣香，頂禮優(yōu)缽林。” 二八 金陵妓郭三為訟事，江寧王令拘訊之。香亭為關(guān)說求免。王覆札云：“昨承簡翰，誠恐狼藉花枝；欲于園中立五彩幡，使封家十八姨莫逞其勢。然弄郭郎者，只是逢場作戲；須俟上臺時，看作如何扮演，再理會下場，可耳?！毕阃つ思脑娫疲骸耙徊ú哦ㄓ稚ǎ瑢依эL(fēng)姨可奈何？不是花奴偏惹事，總緣柳弱受風(fēng)多。”“登場更比下場難，牛鬼威風(fēng)色已寒。要識李夫人面目，何如留待帳中看？” 二九 秦郵沈均安，字際可，官江右，以廉潔稱。能詩工書。由贛邑令擢蓮花廳司馬?！读魟e邑人》云：“民稱張旭書堪寶，我比時苗犢并無?！?/P> 三〇 真州鄭中翰壇，字晴波，新婚北上；《留別閨中》云：“來年春到江南岸，楊柳青青莫上樓。”其同年周舍人發(fā)春喜誦之。時有陳庶常濂，與周相善，而未識鄭。一日公宴處，周、鄭俱在，陳忽語周曰：“昨聞有人贈內(nèi)之句，情韻絕佳，當(dāng)是晚唐人手筆?！敝芗边抵t所稱者，即鄭詩也。鄭聞而愕然。周因指鄭示陳曰：“此即賦‘楊柳青青’之晚唐人矣！”三人大笑。真州程灌夫亦有句云：“春風(fēng)自綠垂楊色，何事羈人怕倚樓？” 三一 寶意先生告余云：“已卯秋，過龍?zhí)叮娐帽陬}詩四絕，清麗芊綿，后書‘桂堂’二字，橫胸中數(shù)十載，終不知其為誰。題作《秦淮偶興》云：‘淡黃楊柳曉啼鴉，絲雨溫香濕落花。應(yīng)有鲴魚吹雪上，水邊亭子正琵琶。”水榭湘簾特地清，朝煙上與曲欄平。舊時紅豆拋殘?zhí)?，只恐風(fēng)吹子又生?！被h門過雨綠煙鋪，檀板金尊俗有無？小艇已將煙月去，人間空說女兒湖?！摈[鱗碧瓦照春萊，眢井宵深鳥語哀。第一林泉誰省得？數(shù)枝猶發(fā)舊宮槐。”’ 三二 冬友自言：“九歲時，侍先大父過淮，舟中人限‘吞’字韻為詩，多未穩(wěn)。予有句云：‘橫橋風(fēng)定帆全卸，小艇潮來勢欲吞。’大父曰：‘此子將來必?zé)o患苦?！騿柶涔省Ｔ唬骸苍娧簡№嵍茼懻?，其人必貴；押險韻而能穩(wěn)者，其人必安。生平以此衡人，百不失一。’大父諱馨，字星標(biāo)。” 三三 吳中七子中，趙文哲損之詩筆最健。丁丑召試，與吳竹嶼同集隨園，愛誦余“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一聯(lián)。后從溫將軍征金川，死難軍中。過襄陽時，以《懷諸葛故居》詩四首見寄云：“洵美躬耕地，千秋一草廬。勛名微管亞，出處有莘如。巾服漁樵里，川原戰(zhàn)陣余。西風(fēng)渭濱路，尚憶沔南居?！薄八暮Ｕ箭埮P，蕭條一畝宮。泊如明厥志，行矣慎吾躬。變化遭非偶，棲遲道豈窮？可知《出師表》，慷慨本隆中?！薄按蕖⑿於?，來往定欣然。逸事風(fēng)塵外，高評月旦前。襟期《梁甫曲》，生計漢陰田。當(dāng)日如終隱，鴻妻亦最賢?！薄坝钪媛暶?，遺蹤錦水長。人歌千尺柏，公念百枝桑。涕尚沾遺老，魂應(yīng)戀故鄉(xiāng)。溪毛如可薦，此地合祠堂?！?/P> 三四 江賓谷在楚中寄信托家人山莊栽樹云：“老去菟裘身后冢，他年都要此中來。”何言之親切而有味也！《漢上喜晤汪丈》云：“他鄉(xiāng)執(zhí)手感前盟，白發(fā)垂肩閱變更。問舊可堪皆后輩，抱書猶記拜先生。漸成安土如秦贅，別后添丁盡楚聲?？蜎r中年復(fù)誰遣，一尊寒雨故人情?！?/P> 三五 香亭弟隨叔父健磐公，生長廣西。叔父亡后，余迎歸故里。年十五，即見贈云：“坐無尼父為師易，家有元方作弟難。”又，《即目》云：“山氣騰空欲化云?！庇嘣缰淠茉娨病９律懡?，號豫庭，字湄君，幼為余所撫養(yǎng)，與香亭同歲。己巳春，余辭官，挈兩人讀書隨園，時相唱和。后予官秦中，二人過隨園見憶。香亭云：。“共尋幽徑訪柴扉，遙見高臺出翠微。蠟屐重臨秋色冷，青山如故客情非?？莺蓭в瓯踢B水，荒蘚盈庭綠染衣。滿樹寒鴉鳴不已，斜陽煙草更依依?！痹ネピ疲骸白詣e青山兩載余，風(fēng)光較昔更何如？竹梅添種階前樹，詩史空堆架上書。窗外葉飛人去后，天邊月冷雁來初。灞橋此日秋風(fēng)早，應(yīng)向江南憶故廬?！痹ネベ樣谒拗荽淌窂埞?。張名開士，字軼倫，杭州壬戌進(jìn)士，歷任有循聲。謂豫庭曰：“作時文則我教卿，作詩則卿教我?！痹ネツ耆?，以瘵亡。張忽忽不樂，如支公之喪法虔也，月余亦亡。豫庭贈婦翁云：“喜我絳紗深有托，半為嬌客半門生?！辟泲D云：“未有肉能憑我割，不妨酒更向卿謀。”張詩亦佳；《宿華嚴(yán)寺》云：“竹里琴聲秋澗落，定中燈火石床分。”《感懷》云：“臣心自問清如水，世道尤難直似弦?！?/P> 三六 余三妹皆能詩，不愧孝綽門風(fēng)；而皆多坎坷，少福澤。余已刻《三妹合稿》行世矣，茲又抄三人佳句，以廣流傳。三妹名機，字素文?！肚镆埂吩疲骸安灰娚钋镌掠昂?，只聞風(fēng)信響闌干。閑庭落葉知多少，記取朝來著意看?！薄堕e情》云：“欲卷湘簾問歲華，不知春在幾人家。一雙燕子殷勤甚，銜到窗前盡落花?！彼纾骸芭畫深l索果，婢小懶梳頭?！薄芭乱畏渲粒徊孟闵?。”皆可誦也。遇人不淑，卒于隨園。香亭弟哭之云：“若為男子真名士，使配參軍信可人。無家枉說曾招婿，有影終年只傍親?！痹ネド拗疲骸罢l信有才偏命薄？生教無計奈夫狂?！薄鞍籽┎迷娕愕理y，青燈說史詩班姑?！?/P> 三七 四妹名杼，字靜宜。《游雞鳴寺》云：“蒼蒼煙樹帶斜暉，石塔層巒傍翠微。無復(fù)蕭梁宮殿在，臺城猶見紙鳶飛?！薄肚飯@踏月》云：“藹藹山光映碧空，參差樹影亂西風(fēng)。蘆花幾朵明如雪，吹在橫橋曲澗中?！彼烧b者，如：“描花嫌紙窄，學(xué)字借書抄?！薄百e鴻云作路，蟋蟀草為城?！薄爱嬮w偏聞雛燕語，亂書常被懶貓眠?！薄墩n女》云：“花簪一朵休嫌少，字課三張莫厭多?！薄锻旄鸺А吩疲骸皵嗑€幾條猶委地，南樓一榻已生塵?！?/P> 三八 堂妹棠，字秋卿，嫁揚州汪楷亭。家頗溫飽，伉儷甚篤。詠《燕》云：“春風(fēng)燕子今年早，歲歲梁間補舊草。華堂叮囑主人翁，珍重香泥莫輕掃。吁嗟乎！千年田土尚滄桑，那得雕梁常汝保？”余讀之不樂，曰：“詩雖佳，何言之不祥也！”已而竟以娩難亡。又二年，楷亭亦卒。妹《寄二兄香亭》云：“鵬程人與白云齊，君獨年年借一枝。聞道故交多及第，更憐歸客尚無期。琴書別后遙相憶，雪月窗前寄所思。常對芙蓉染衣鏡，堪嗟儂不是男兒。”《于歸揚州》云：“不堪回憶武林春，嬌養(yǎng)曾為膝下身。未解姑嫜深意處，偏郎愛作遠(yuǎn)游人?！薄熬G楊堤畔行游子，紅粉樓中冷翠帷。為問秦淮江上月，今宵照得幾人歸？”亡后，香亭哭以詩云：“最苦高堂念，懷中小女兒。至今傳死信，未敢與親知。書遠(yuǎn)摹多誤，人稠語屢歧。調(diào)停兩邊意，暗泣淚如絲?！?/P> 三九 余在蘇州，四妹《寄懷》云：“長路迢迢江水寒，蕭蕭梅雨客身單。無言但勸歸期速，有淚多從別后彈。新暑乍來應(yīng)保重，高堂雖老幸平安。青山寂寞煙云里，偶倚闌干忍獨看？”余讀之凄然。當(dāng)即買舟還山。四女琴姑，從妹受業(yè)。妹贈以詩云：“有女依依喚阿姑，忝為女傅教之無？欲將古典從容說，失卻當(dāng)年記事珠?！泵眉揄n氏，生一兒，名執(zhí)玉。十四歲詠《夏雨》云：“潤回青簟色，涼逼采蓮人?！睂W(xué)使竇東皋先生愛之，拔入縣學(xué)。未一年，得暴疾亡。目將瞑矣，忽坐起問阿母曰：“唐詩‘舉頭望明月’，下句若何？”曰：“低頭思故鄉(xiāng)?！眹@曰：“果然！”遂點頭而仆。故妹哭之云：“傷心欲拍靈床問：兒往何鄉(xiāng)是故鄉(xiāng)？” 四〇 詩有情至語，寫出活現(xiàn)者。許竹人先生督學(xué)廣西，接弟石榭兇問云：“望書眼欲穿，拆書手欲爭，抱書心忽亂，隔紙字忽明。揮手急屏置，忍淚雨暗傾。老親中庭立，念遠(yuǎn)心懸旌。病訊百計匿，矧可聞哭聲？違心方飾貌，哀抑喜且盈。趨言夢弟至，所患行已平?！?/P> 四一 隨園每至春日，百花齊放。家中內(nèi)子及諸姬人，輪流置酒，為太夫人壽。太夫人亦嘗設(shè)席作答。余有句云：“高堂戒我無他出，阿母明朝作主人?！鄙w實事也。香亭《同賞梅》詩云：“為愛梅花敞綺筵，合家春聚畫堂前。忽憐香氣傳風(fēng)外，卻喜花開在雨先。人影共分千竹翠，簾光高卷一山煙。知他萬片隨云去，還赴墑樓宴列仙。”嗚呼！自先慈亡后，此席永斷；而香亭亦遠(yuǎn)宦粵中矣。 四二 江寧城中，每至冬月，江北村婦多渡江為人傭工，皆不纏足；間有佳者。秦芝軒方伯席上集唐句戲云：“一身兼作仆，兩足白于霜?！?/P> 四三 桐城詩人分詠古鏡：方正瑗云：“絕代應(yīng)憐顏色少，六宮曾識舊人多？”姚孔鋅云：“相對不知何代物，此中曾老幾朝人？”皆佳句也。姚又有句云：“病后精神當(dāng)酒怯，靜中情性與香宜?！?/P> 四四 余己未座主，為泰安相國趙公仁圃。公以長垣令有政聲，受知世宗，晉秩卿貳。平生愛時文，雖入綸扉，猶手校成、弘諸大家，孜孜不倦?！锻聿葱∶诪芬唤^云：“回橈艤艇傍平沙，客路停舟便是家。坐久鳥驚山吐月，話長人喜燭生花?！弊髁顣r以勘災(zāi)故，足浸水中三日，故病跛。每入朝，許給扶以行。諱國麟，山東人。 四五 余習(xí)國書，讀十二烏朱，受業(yè)于鄒泰和學(xué)士。記其《丁香》一首云：“春空煙鎖綴星星，兩樹瓊枝占一庭。交網(wǎng)月穿珠絡(luò)索，小鈴風(fēng)動玉冬丁。傍檐結(jié)密人難折，拂座香多酒易醒。只恐天花散無跡，擬將湘管寫娉婷。”又，《白云寺》云：“飛鳥沒邊孤塔見，亂山缺處夕陽明。”先生戊戌翰林，和雅謙謹(jǐn)，有愛貓之癖。每宴客，召貓與兒孫側(cè)坐，賜孫肉一片，必賜貓一片，曰：“必均，毋相奪也?！倍綄W(xué)河南，按臨商丘畢，出署失一貓，嚴(yán)檄督縣捕尋。令苦其煩，用印文詳報云：“卑職遣干役四人，挨民家搜捕，至今逾限，憲貓不得?！?/P> 四六 陜西薛寧庭太史，與江寧令陸蘭村為同年。丙戌到白門相訪，偕公子雨莊與其師高東井泛舟秦淮，作詩云：“衣帶一條水，蘭舟小亦佳。南朝留勝覽，北客壯吟懷。綽約虹橋束，參差畫檻排。沖炎偶然出，記取始秦淮。”“誰與偕來者？詩人高達(dá)夫?？瓷綋]玉麈，忘暑對冰壺。乍可清談足，寧教佳句無？士龍尹弟子，架筆也珊瑚。” 四七 金陵承恩寺僧行犖，能詩。有句云：“雨晴云有態(tài)，風(fēng)定水無痕?！逼鋷熽U乘有五絕云：“香氣透窗紗，風(fēng)輕日未斜。午堂春睡起，雙燕下含花?！庇钟芯湓疲骸安耪埂督饎偨?jīng)》了了，《金剛經(jīng)》夾小吟箋?！庇鄧L云：“凡詩之傳，雖藉詩佳，亦藉其人所居之位份。如女子、青樓，山僧、野道，茍成一首，人皆有味乎其言，較士大夫最易流布。” 四八 余改官江南，賦《落花》詩；祁陽中丞內(nèi)幕程南耕愛而和之。記數(shù)聯(lián)云：“燕壘漫教留粉在，馬蹄幾度踏香來。”“升沉我已參名理，落莫人還惜異才?！背堂谜?，綿莊先生之弟，中年病聾。每來，則以筆代口，先以一函相訂。故余贈句云：“見面預(yù)安雙管筆，焚香先捧一函書。” 四九 朱學(xué)士筠，字竹君，考據(jù)博雅，不甚吟詩。有《登湖樓》一律云：“載月來登湖上樓，飄然便可御風(fēng)游。帆如不動暮天沒，岸竟欲斜秋水流。何寺一聲孤磬遠(yuǎn)？長空萬點亂鴉愁。酒杯頻勸君何苦，未使春波負(fù)秀州?！?/P> 五〇 姊夫王貢南，名裕琨；《雨過富春》云：“歷亂如絲小雨微，相呼舟子授蓑衣。魚爭新水穿萍出，鳥怯寒風(fēng)貼地飛。宿霧半藏臨澗屋，好花多落釣魚磯。紛紛魚艇隨波散，撒網(wǎng)閑歌何處歸？”《寄內(nèi)》云：“好奉慈姑勤菽水，莫同邱嫂戛杯羹。”余時年十四，愛而記之。即健庵父也。 五一 海寧許鐵山惟枚，與余同官金陵，一時有“二枚”之稱。余已薦牧高郵，而許猶有待，意有所感，和余《河房宴集》詩云：“朱簾斜卷晚風(fēng)前，楊柳蕭疏隔岸煙。一樣樓臺都近水，向南明月得來先?！薄秷@梅》云：“臘盡還微雪，春來尚薄寒。迎風(fēng)飛片易，背日坼苞難。疏蕊明高閣，低枝韻小欄。莫教吹短笛，我正倚闌干?！痹S性嚴(yán)重，秦淮小集，坐有歌郎，君義形于色，將責(zé)其無禮而笞之。余急揮郎去，而調(diào)以詩云：“惱煞隔簾紗帽客，排衙花底打鴛鴦?！?/P> 五二 同試鴻博陳魯章士璠，杭州人，以諸生中式，即授庶常?！锻局屑o(jì)事》云：“月映湖光分外明，蘆花影里一舟橫。夜深聞有鄉(xiāng)音在，曉起開篷問姓名?！?/P> 五三 毛西河言：“古人詩題，所云‘遙同’者，即遙和也。謝跳《同謝咨議〈銅雀臺〉詩》、盧照鄰《同紀(jì)明〈孤雁〉詩》，皆是和詩，非同游也?！?/P> 五四 見吳小仙畫《騎驢圖》題云：“白頭一老子，騎驢去飲水。岸上蹄踏蹄，水中嘴對嘴?！鳖櫝喾碱}云：“張果倒騎驢，不知是何故。為恐向前差，忘卻來時路?！睉c兩峰《落齒》云：“無端一齒落，探口不知故。且喜剛者亡，免與世齟齬?！?/P> 五五 乙亥年，高文端公為江寧方伯，過訪隨園。余上詩云：“鄰翁爭羨高軒過，上客偏憐小住佳?！蓖龊危矒嵬罱瑢⒄皥@牡丹移贈隨園。余謝云：“忘尊偏愛山林客，贈別還分富貴花?！眱稍娋阋哉凵葧?。后戊子年，公總制兩江，招飲，席間出二扇，宛然如新。余問：“公何藏之久也？”公笑曰：“才子之詩，敢不寶護？”余自念平日受人詩扇，不下千百，都已拉雜摧燒；而公獨能愛惜如此，不覺感嘆，因再作詩獻(xiàn)。有句云，“舊物尚存憐我老，愛才如此嘆公難?！焙蠊坝邳S河工所，口吟云：“夢中還有夢，家外豈無家？” 五六 張藥齋宗伯，予告還桐城。兄文和公為首相，作詩送云：“七十懸車事竟成，輕車遠(yuǎn)稱秩宗清。幾人引退能如愿？先我歸休覺不情。圖籍開緘珍手澤，墓田作供好躬耕。阿兄他日還初服，拄杖花前一笑迎?！敝荛L發(fā)太史和云：“從古人倫重老成，秩宗真不愧寅清。引年久切歸田志，予告翻增戀闕情。萬卷縹緗藏古篋，一犁煙雨課春耕。龍眠山色春如黛，知有群仙抗手迎?！鼻逭婢d麗，一時和者，皆不能及。 五七 乾隆癸酉，尹文端公總督南河。趙云松中翰入署，見案上有余詩冊，戲題云：“八扇天門訣蕩開，行間字字走風(fēng)雷。子才果是真才子，我要分他一斗來?！保?/P> 五八 先師史玉瓚先生，以朱筆書《仆固懷恩傳》后云：“懷恩本不負(fù)君恩，青史何曾照覆盆？萬里靈州荒草外，至今夜夜泣英魂?！庇鄷r七歲，偷讀而記之。 五九 余紹祉布衣有《黃山》詩四首。警句云：“松生絕壁不知土，人住深崖只見煙?！庇衷唬骸吧街腥肆?xí)聞天樂，石上松曾見古皇?！庇嘤吸S山，至佳處，嘆其言之果然。 六〇 余過蘇州，許穆堂侍御極夸方大章名燮者之詩；蒙以詩冊見投。七古學(xué)少陵，頗有奇氣；七律似明七子。錄其《題內(nèi)子桃源放舟小照》云：“碧桃灣里聽鳴榔，水復(fù)山重路渺茫。過此便為仙世界，來。時還著嫁衣裳。云中雞犬應(yīng)同聽，月下房櫳好對床。愿種秫粳三十畝，畫眉窗下話羲皇?！币亩斯凶向t馬，騎三十年矣，憐其老斃，以敝帷瘞之。穆堂吊以詩云：“萬里云霄空悵望，一生筋力盡馳驅(qū)?！庇衷唬骸靶喙锹糍t士口，敝帷應(yīng)念主人恩?！币x之泣下。 六一 人閑居時，不可一刻無古人；落筆時，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學(xué)力方深；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 六二 萍望張宏勛名棟，自號看云山人，工詩善畫。與余在長安，有車笠之好。同譜中，如沈椒園、張少儀、曹麟書，俱顯貴。莊容可官至大學(xué)士；而宏勛終不一第。晚依揚商汪怡士以終。有《看云樓詩集》。《閨怨》云：“鏡臺寂寂掩芳塵，又換深閨一度春。除卻殷勤花上鳥，他鄉(xiāng)應(yīng)少勸歸人?！薄督纪狻吩疲骸按簛硎翘幾愦河危L(fēng)轉(zhuǎn)長堤草色柔。客過不須頻勒馬，花扶人影出墻頭?！?/P> 六三 余有汪甥蘭圃，名庭萱，亦能詩，為貧所累，未盡其才。有句云：“潮落岸從洲外露，風(fēng)高云向嶺頭平?！庇郑骸皸盍o田蒙綠霧，桃花隔水墜紅云?！苯悦?。 六四 余在端州，豐川令彭翥，字竹林，云南人，以詩來見。有句云：“一官手板隨人后，萬里鄉(xiāng)心入雁先?！庇鄵艄?jié)不已。竹林喜，見贈云：“盛世歲星終執(zhí)戟，南華隱吏有隨園?！薄霸评矬滩烹p足峙，鷗邊舫已萬花扶?！?/P> 六五 高要令楊國霖蘭坡，作吏三十年，兩膺卓薦，傲兀不羈，與余相見端江，束惰之饋，無日不至。聞余游羅浮歸，乞假到鼎湖延候，以詩來迎云：“山麓峰巒秀色殊，如何海內(nèi)姓名無？全憑大雅如椽筆，為我湖山補道書。”道書：海內(nèi)洞天二十四，福地三十六，鼎湖不與焉。“杖履閑從天上來，教人喜極反成猜。飛騎為報湖山桂，不到山門不許開?！奔坝鄽w時，送至十里外，臨別泣下，《口號》云：“送公自此止，思公何時已？有淚不輕彈，恐溢端江水。” 六六 余丙辰到廣西，蒙金撫軍薦入都，今五十年矣。因訪親家汪太守，故重至焉，。吳樹堂中丞垣，引余至署，周歷舊游。余席間稱金公任藩司時，作官廳對聯(lián)云：“坐此似同舟，宦情彼此關(guān)休戚；須臾參大府，公事何妨共酌商?！庇靡馍詈?，有名臣風(fēng)味。公因誦其鄉(xiāng)人徐公士林作臬司題庭柱云：“看階前草綠苔青，無非生意；聽墻外鵑啼雀噪，恐有冤魂。”真仁人之言。樹堂見和一律，有“洞簫聲重三千玉，《銅鼓》詞傳五十春”之句。所云《銅鼓》者，丙辰余試鴻博賦題也。金公刻入《省志·藝文》類中，今五十載矣。重得披覽，恍若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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