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到水窮處 坐看云起時（王維） 王維與弟王縉，深受母親影響，終生禮佛素食。當時正值北派禪宗風行長安。神秀（６０６-７０６），就是與樵夫慧能爭奪六祖衣缽的神秀，于701年被武后則天迎致東都洛陽，北派禪宗，由此盛極一時。王維正是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社會環(huán)境下，佛教影響他的一生。再加上王維少年得志，二十一歲中進士，任太樂丞，半年，便突遭變故，手下的藝人私舞黃獅子，觸怒皇家禁忌，王維受到遷累，被貶出長安。三十一歲壯年時，愛妻亡故，后再無續(xù)娶；五十一歲，遭母喪，“柴毀骨立，殆不勝喪”；五十六歲時，安祿山攻進長安，王維逃走不及，成了俘虜，被逼出任偽職。后來長安光復(fù)，一首作于被俘后的《凝碧詩》，加上弟弟削爵擔保，救了命，到了晚年，雖然一心向佛，官運卻來了，一直做到尚書右丞。正是這些遭遇，使王維與佛結(jié)緣，與后來成為禪宗七祖的神會有過交往。王維時宦時隱，中年購得前輩詩人宋之問的別墅，與知己裴迪，修心養(yǎng)性，淌漾其間，寫下許多禪意盎然，人性空靈的詩篇。《終南別業(yè)》就是其中之一。 《終南別業(yè)》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首句既點明置業(yè)鄉(xiāng)野的緣由，因為中歲好道，而且十分執(zhí)著。興來獨往，猶如閑云野鶴，人間勝景，因無知音，空余自己欣賞。興來本是偶然，漫游更不著邊際。行到水窮，又是偶然。本是已到地界盡頭，卻又坐看云起，由地盡之處，引出天界之始，一界已窮，又開一界，寄興漫游，卻是境界無窮。外界全隨心境，情之所至，境界頓開。如果說“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描寫的只是凡塵間的境界切換，而“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卻是凡塵與天境間的切換，意境大為不同。閑云無心而動，瀟灑飄逸至極。坐看云起，心亦隨之飄然而往，脫離凡塵而去。這兩句是一幅極佳山水圖，《宣和畫譜》說“‘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及‘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之類，以其句法，皆所畫也”。詩中最后兩句，雖然偶遇林叟，萍水相逢，竟能引為相知，達到談笑忘還的境地，又是一個偶然。從偶然的興來，到偶然的水窮，再到偶然的林叟，處處偶然，卻處處泰然，時過境遷，隨意而安，心境飄逸至極。 后輩詩人李涉的一首“登山”七絕詩，“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可與王詩同讀。 王維早慧，抱懷建功立業(yè)的理想，十五歲來到長安，求取功名。《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作于十七歲。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獨在異鄉(xiāng)，遠離親人，非常孤獨。每逢佳節(jié)，看到長安人家，闔家團圓，歡歡喜喜，相比之下，更感孤憐，思親之情，加倍而生。家鄉(xiāng)的親人，也應(yīng)是團圓才是，可卻是獨獨少了我自己。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為登高的日子，登高時佩戴茱萸囊，可避災(zāi)，遙知兄弟登高，遺憾我卻不在其中！ 王維以自己的才華，征服了長安，“寧、薛諸王待若師友”，寧王、薛王是皇上的兄弟，更何況其它達官貴人?！断嗨肌罚置督腺浝铨斈辍?，當成于此時。李龜年是當時長安第一歌星。詩被譜成曲，唱紅大江南北。據(jù)說，李龜年晚年，流浪江南，每唱此曲，聽者，無不動容。 《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紅豆，又稱“相思子”，產(chǎn)于南方，因色鮮紅，晶瑩如珊瑚，用來鑲嵌飾物。唐詩中的相思，不但用于男女，而且用于朋友。詩以自問自答形式來表相思之情--南國的紅豆樹，春天里能發(fā)幾枝花？秋來又能結(jié)幾多果？回答是--越多越好。結(jié)果越多，采擷越多，因為此物最能寄托相思！猶如設(shè)問韓信能將兵多少一樣，最后是多多益善。短短數(shù)句，情深意長，以物寄情，鮮艷紙上，配樂之后，真可謂詩、畫、樂融于一爐。 《少年行》為四首組詩，描述游俠少年，輕財重義，將門虎子，邊庭殺敵，凱旋授勛的四個篇章。其一，剪取咸陽游俠，豪氣干云的一個側(cè)影。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右圖為王維墨跡】 新豐美酒，一斗要價十千，價值高昂，真美酒也。游俠又加少年，真英豪也。英豪的俠少，相遇價高的美酒，又加上“初出牛犢不怕虎”的氣勢。死且不足畏，金錢又何值？相逢意氣相投，立馬成為知己，豪飲酒樓，系馬垂柳。樓上俠少痛飲狂歌，述說各自理想，樓下戰(zhàn)馬嘶鳴，期期欲上沙場，好一幅英雄豪邁圖。讀詩至此，使我想起紅朝文革年代，地點是北京的莫斯科餐廳，當時的年少，激情于中蘇大戰(zhàn)的前景。激情如是，只是餐廳外缺少些克敵制勝的武器，如導(dǎo)彈坦克車之類。 《夷門歌》，用故事新編的手法，重新剪裁信陵君救趙的故事。但故事的主角卻從王弟信陵君，變成平民侯贏和朱亥。 七雄雄雌猶未分，攻城殺將何紛紛。 秦兵益圍邯鄲急，魏王不救平原君。 公子為嬴停駟馬，執(zhí)轡愈恭意愈下。 亥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門抱關(guān)者。 非但慷慨獻奇謀，意氣兼將生命酬。 向風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信陵君救趙故事，出于《史記·信陵君列傳》。戰(zhàn)國時期，列國有四大公子，齊有孟嘗，趙有平原，魏有信陵，楚有春申，皆為國相，在天下紛爭的形勢下，積極網(wǎng)羅英才，用以自保，以至各有食客數(shù)千。食客雖然多，未必全有才，能夠在蕓蕓眾生中識拔人才成為關(guān)鍵?！兑拈T歌》就抓住這一點，重新詮釋此段歷史，把歷史聚焦點放到看門兒的侯贏和殺豬的朱亥。 夷門，魏國都大梁之東門。詩前兩句以戰(zhàn)國七雄勝負未分，攻城殺將紛紛開始，交待一下大的歷史背景，三、四句具體點明秦兵圍困趙國都城-邯鄲。秦兵非但攻到城下，而且圍城，軍情十萬火急。平原君夫人為信陵君的姐姐，因此，平原君向魏王及信陵君求救。魏王初欲發(fā)兵，最后懾于秦國淫威，害怕引火燒身，命領(lǐng)將十萬大軍的將軍晉鄙，停兵不前。到此，按下不表。 接著，以倒敘手法，切換場景。主角出場。寶車駟馬出現(xiàn)，傲居上座的，是一區(qū)區(qū)夷門關(guān)守侯贏，駕馬下座的，竟是堂堂相爺信陵！太陽真從西邊升起來，世界變了。到此，觀者無不眼前一亮。并且，門房侯贏越是傲上，相爺信陵越是謙下，你說奇怪不奇怪。下面，另一主角登場，居然是市井屠夫。真乃怪異，信陵相爺，結(jié)交守城門的侯贏門房，屠宰場的朱亥刀客。 場景再切換回眼前。更為怪異的是，恰恰在這兩個小人物的操作下，歷史的軌跡，將發(fā)生絕地大翻轉(zhuǎn)。魏兵不前，信陵一籌莫展，決心舍生取義，帶上幾百隨從，車出東門，告別侯贏后，撲向秦軍，去以卵擊石。侯贏對此不以為然，來個冷處里。信陵君甚為奇怪，中途而返。此早在侯贏預(yù)料中。侯贏批評信陵的草莽輕生，獻上盜取魏王兵符，引兵救趙的奇謀和具體實行步驟。并要信陵帶上刀客朱亥，應(yīng)對突發(fā)事件，做到萬無一失。區(qū)區(qū)一介城關(guān)門房，深謀遠慮如此，乃真英才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侯贏結(jié)交的朱亥，亦真英才也，在晉鄙懷疑兵符有詐的關(guān)鍵時刻，毫不手軟，使出流星錘，擊殺之，奪其十萬大軍，殺奔秦軍。當估計到信陵君成事之日，侯贏面向公子目的地，刎頸做別。侯贏對知音的報酬，不止獻上奇謀，更兼加生命。七十老翁，一生坎坷如此，到了生命盡頭，才得遇伯樂，才華施展后，竟以生命相酬，“士為知己者死”，世上還有比這更寶貴的嗎？ 《渭城曲》，又題作《送元二使安西》，是一首著名送別詩，其后，編入樂府，成為餞別的名曲，又名《陽關(guān)三疊》。曲中三次疊唱“客舍青青”，三次疊唱“勸君更盡一杯酒”，故名三疊。以“只恐怕西出陽關(guān)，眼前無故人”結(jié)束，表達對離人的依依戀情。 渭城朝雨浥（音義，濕潤）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渭城，既咸陽故城，西安西北，渭水北岸。陽關(guān)，位于甘肅敦煌，俗語有“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既此陽關(guān)。安西，今之新疆。陽關(guān)，為去安西必經(jīng)之路。朝雨過后，天地一新，青青客舍，依依垂柳，起始兩句，從大處著筆，烘托離別的氣氛。垂柳依依，使人生出依依情懷，故古人有折柳送別。古詩中常用柳色表達傷別，如李白有“年年柳色，霸陵傷別，咸陽古道音塵絕”?！皠窬M一杯酒”的“更”字，活靈活現(xiàn)的表達對朋友的留戀，希望借此留駐光陰，留下朋友，留住友情。最后一句，點明出關(guān)之后，再無故舊相知。暗示因無故人，“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機會更少，所以要更盡一杯，這樣三、四句意義形成反復(fù)，以至循環(huán)不絕，給人以對友人之情，綿綿不絕的感受。詩情變成了流動的樂章，難怪后人將之譜成曲。 《山居秋暝》一首，因有了“竹暄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的動景，得使山川靜態(tài)的美感里，鮮活出生命動態(tài)的歡快。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暄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晚秋空山新雨之后，往往是落葉紛飛，衰草枯黃。但詩卻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聯(lián)接，秋雨過后，松青月明，石清泉涌，松因雨洗而愈青，天因雨洗而月愈明，泉因雨水大至而涌流，添生出一派盎然生機，空山因而不空?！爸耜褮w浣女，蓮動下漁舟”，通過竹林的暄嘩，蓮葉的騷動，反映出人跡的出現(xiàn)。而這洗衣女的嬉耍暄嘩，與漁舟子的破蓮而出，襯托在清泉飛流，松竹青青的明月夜下，平添出無限的歡樂。越女浣紗，漁舟唱晚，更顯出山中閑居的美妙。這幅美麗的山居圖中，遠有青山隱隱，近有清泉潺潺，視有松間明月，聞有浣女嘻嘻，再加上漁舟翩翩，怪不得，最后兩句，要反用《楚辭·招隱士》“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之意，春芳雖歇，秋氣亦佳，王孫當可久留。 中年后的王維，因政治上的失意，歸隱的心態(tài)逐漸占了上風，《舊唐書·王維傳》里記載王維“得宋之問藍田別墅···，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寫下許多寄情山水的詩篇。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鹿柴，為別墅一景?？丈?，當無人，但卻聽到人語響，可謂“鳥鳴林更幽”，以“人響”，反襯山空的程度，只有山的空寂，“人響”才會有聞。破“寂”的聲“響”過后，空山又變成死寂。不見人，反映林深。林深卻有返景，落日的余暉，投照青苔之上，一抹而來的余暉，反襯出山林更深更幽。照在青苔之上，更加強了這一印象。上兩句是聽覺，以“響”破“寂”，下兩句是視覺，以“光”破“暗”，“響”和“光”是暫時的，“寂”和“暗”是長期的，暫時的“光響”過后，長期的“暗寂”更加顯然。 《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竹里館為別墅另一景，此詩狀寫詩人孤寂的心態(tài)。獨坐幽篁而發(fā)嘯歌，回應(yīng)的只有明月。竹林深深，琴聲悠悠，一人坐彈，知音難求，相知唯有天上月，悄悄身探林盡頭。 ?。罚担赌?，造反的安祿山，攻入長安。唐玄宗跑了，王維沒跑成。王維的大名安祿山是需要的。盡管王維服藥裝啞，還是沒混過去。做了安祿山的官。安祿山在凝碧宮大宴，招來演奏的藝人，哭哭啼啼，勾起王維的心事，偷偷作了首《凝碧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奔南Ｍ诖筇?。正是這首詩，肅宗回來后，不但赦免了他，還給他官做，一路升遷上去，死前一年，當上尚書右丞，相當現(xiàn)代的部長助理，后來的詩集，命名為《王右丞集》，存詩四百多首。 王維的詩，不論是進取還是歸隱，無不充滿詩情畫意。他以詩人的敏感，畫家的細微，禪佛的靈性，樂者的韻律，帶給讀者以現(xiàn)代電影一般的世界，集畫面，音響，動態(tài)于一身。王維自稱前世為畫家，當世為詩人。新舊《唐書·王維傳》都記有這樣一個故事，友人得到一幅畫，畫面為一樂隊演出圖，因無題記，求教王維。王維看了一會兒，說這是《霓裳》曲的第三疊最初拍節(jié)，友人不信，叫來樂工，既時演奏，發(fā)現(xiàn)果不其然。 王維青少年時積極進取向上，迸發(fā)出來的赤子之心，燃燒著火一樣的光芒。壯歲之后，禪心修佛，情寄山林，達到爐火純青的妙境。這冰火兩極，在王維身上，表現(xiàn)的是那樣統(tǒng)一。進取時，屢遭跌宕，心冷后，官運亨通，造化弄人如此，命乎？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