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新詩鑒賞之九十 阿毛/唐捐/張棗/云鶴/石天河 阿毛(1967-),女。本名毛菊珍。湖北人。著有詩集《為水所傷》、《至上的星星》、《我的時光儷歌》等。 獻(xiàn) 詩 這首詩給夜半。 給陽臺上不斷張開的翅膀, 給細(xì)雨中不斷返回的身體, 于一小點光中, 低聲地吟詠。 給微亮的螢火蟲, 它的輕和緩,不似蝴蝶 在空虛的地方眷戀。 這首詩給夜半的私語, 給私語中不斷出現(xiàn)的前世今生。 給所有秘密,無音區(qū), 和手指無法彈奏的區(qū)域。 給眼淚,它晶瑩剔透, 卻仍是話語抵達(dá)不到的地方。 給燈下寫字的人, 他半生的光陰都在紙上。 ----2005年3月 (選自阿毛詩集《變奏》) [賞析] 我激賞《獻(xiàn)詩》這首詩,我認(rèn)為它甚至可以作為阿毛全部詩作的“詩眼”來讀,其中包含了豐富的、極具輻射力和涵蓋力的內(nèi)容,阿毛本人應(yīng)該也非常看重這首詩,所以她在2006年出版的詩文集《旋轉(zhuǎn)的鏡面》和2010年出版的詩集《變奏》中都將這首詩放在了開篇第一首。 這是寫給時間,寫給自己的內(nèi)心追求,同時也是寫給“寫詩”本身的一首詩,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這里面包含了理解阿毛詩歌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密碼”。它給人的最初感覺似乎是一些感性的、時間的碎片,“夜半”、“私語”、“不斷返回”、“不斷出現(xiàn)”、“前世今生”、“半生光陰”,這些吉光片羽般的詞語組合起來卻是如此晶瑩剔透、熠熠生輝,營造出了一種低回、蘊藉、深沉的氛圍,傳達(dá)出復(fù)雜的人生況味,整體上成就了一種具有豐富詩性空間的存在。 寫時間的喪失、流逝和不可追回,寫人的內(nèi)心、思緒和感受,寫個體的遭遇、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堅忍的抗?fàn)?,詩歌成為詩人與自我,同時也是與“無限的少數(shù)人”的私語與交流。這是阿毛詩歌所一直貫徹和體現(xiàn)的,同時,也正契合了詩歌的本質(zhì)。 (王士強/文.傅天虹推薦) 唐捐(1968-)本名劉正忠。臺灣詩人,生于嘉義。著有詩集《暗中》、《無血的大戮》等。 流行 對不起,您撥的電話正在講話中…… 地上流行著一首我愛你而你 并不愛我的歌 和一種讓人座談讓豬搖滾 的病 阿拉、佛陀和基督 一同出現(xiàn)在天空的熒光幕 家家戶戶都拿起聽筒 卻沒人能夠 call in ----1997年4月4日 (選自:詩集《暗中》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97年版) [賞析] 唐捐的詩走較險怪的路子,有巧思和諧趣;但也不乏平易近人之作,《流行》一詩即是。這詩才八行,分二段,上四下四,前寫一般的流行:流行歌、流行病,是在“地上”的人與人之間;后寫與“地上”相對的“天空”,人類的神(阿拉、佛陀、基督)都在那里,人們各有其信仰及其膜拜的神,本是心靈的、私密的,其所形成的宗教活動也應(yīng)是和善仁慈的,但當(dāng)這些神,一同出現(xiàn)在天空的螢光幕,在通俗媒介宣教講經(jīng),宗教已經(jīng)世俗化,也是一種流行現(xiàn)象。 當(dāng)“家家戶戶都拿起聽筒 / 卻沒人能夠call in”,也就是說那是不通的;信神,重要的是真心誠意,流行是短暫的,恒久的永信,惟存于心中。默禱比call in重要,唐捐記敘了人類社會的流行現(xiàn)象,批判了宗教的世俗化。 張棗(1962-),德國籍漢語詩人,老家湖南長沙。著有詩集《春秋來信》等。 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yuǎn)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選自:王耀東主編《世界華文詩存》,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3年版) [賞析] 《鏡中》用輕盈的語言,豐富的意象,細(xì)膩的手法,為我們展示出一個傷感的故事,在詩中作者自然的轉(zhuǎn)變了一次敘述的主體,詩中共有三個人物:男子、皇帝、她,詩的前半部是以那個“男子”為主體的敘述,寫男子正在偷視女子,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悔恨,詩文的后半部分寫女子的悔恨,作為詩中的兩個主要人物他們是不知道自己的悲劇的,而作為擁有全知視角的讀者則更能體會這種感情帶來的震撼。作者在運用這種角度的轉(zhuǎn)換時,沒有采用傳統(tǒng)的手法將詩的兩部分分割開來,而是運用一種意識流的方式,不僅過渡十分自然,而且給作品增加一分朦朧神秘之美。 本詩的語言富有特色,詩中用了很多像“只要”“比如”“不如”等詞語,這些詞本身就具有一種假設(shè)的意味,證明出這是一種虛假的設(shè)想,一種對于現(xiàn)實的無奈,正從另一方面又更加突出了作品的主題。詩中沒有強烈的措辭,它所要傳達(dá)的正是一種淡淡的感情,正如詩中那些人物,望著窗外緩緩飄落的梅花,想起后悔的事,正如男子看著女子,正如女子對著鏡子憶起從前,然而作品就此止步,沒有講述故事的后來,作者要表達(dá)出的正是這種朦朧的美,這種含苞而未放的美。作者所要營造的也是這種意境,和諧美麗,就像女郎織女彼此牽掛著,然而并沒有越過雷池一步,這對于作者來說就足夠了,這正是作者所要傳達(dá)的一種觀念:和諧為美。 詩中的語言非常簡練,沒有絲毫拖沓之處,言隨意而發(fā),言盡而意生,比如說,詩的第七、八句“面頰溫暖羞慚低下頭”作者此處僅僅用了幾個詞,就把女主人公的那種含蓄害羞的狀態(tài)十分形象的刻畫了出來,如同一幅畫卷出現(xiàn)在人的腦海中。 詩中豐富的意象于對本詩意境的塑造有著重要的作用,“南山”“松木梯子”“鏡子”,這些靜物在詩中占據(jù)著十分重要的位置,靜物相比于動態(tài)物體,他們蘊藏著更加深沉的情感,這些靜物相互聯(lián)合,構(gòu)成了詩的一重意境,“靜”是本詩中一個重要的特點,即使是那飄落的梅花,低頭的動作,也都帶有一種靜的美麗。 (高正[學(xué)生]/文) 云鶴(1942-),本名藍(lán)廷駿。菲律賓漢語詩人,生于馬尼拉市。著有詩集《憂郁的五線譜》、《藍(lán)塵》、《野生植物》等。 野生植物 有葉 卻沒有莖 有莖 卻沒有根 有根 卻沒有泥土 那是一種野生植物 名字叫 華僑 (選自:《菲華文藝》,菲律賓菲華文藝協(xié)會1992年版) [賞析] 云鶴先生是一位菲律賓華裔的著名詩人,出版過《憂郁的五線譜》、《秋天里的春天》、《盜虹的人》、《藍(lán)塵》、《野生植物》、《詩影交輝》,《云鶴的詩100首》等多本詩集,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野生植物》,其中最為中國讀者所熟悉和稱道的就是這首《野生植物》 云鶴先生這首小詩,寓情于物,看似描寫一棵植物,實則是寫海外華僑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在臺灣和海外華文詩壇寫鄉(xiāng)愁的名作極多, 如余光中的《鄉(xiāng)愁》, 洛夫的《邊界望鄉(xiāng)》等等,而云鶴的《野生植物》,表現(xiàn)了他獨創(chuàng)的詩心。確實,詩是創(chuàng)造,沒有比創(chuàng)造更令人心花怒放的事。云鶴先生的詩,從藝術(shù)整體而言,是力求變異和創(chuàng)新的,從他所寫鄉(xiāng)愁主題的作品中,也可窺見他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 《野生植物》寫海外游子的鄉(xiāng)愁與尋根的心態(tài),完全不同于以前任何詩人寫同一主題的作品。云鶴從紛紜萬態(tài)的世相中,感受和捕捉了“野生植物”這一意象,并以此作為自己主體感情的對應(yīng)物,這可謂獨出心裁,有自己獨到的審美體驗。在具體的表現(xiàn)藝術(shù)上,第一節(jié)采用了三組肯定與否定相糾結(jié)的句式,運用近似修辭學(xué)中“頂真” 的辭格而層層逼進(jìn).“有葉.卻沒有莖.有莖.卻沒有根.有根.卻沒有泥土”—這是別人從未如此寫過和表現(xiàn)過的獨創(chuàng).既有葉而無莖,有莖而無根,有根而無土,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如果答案僅僅是第二節(jié)開始的一行“那是一種野生植物”,那就平庸無奇了,讀者會以為這是有關(guān)某種植物的分行的說明書。如同拳擊選手頻頻出拳而凝聚為最致命的一擊, 如同溪流迂回而來在懸崖上縱身一躍而成為飛瀉的瀑布,“名字叫.華僑”一語,使前面的描寫有了意旨的歸宿,也使全詩由于篇末點題而頓放光彩。 云鶴先生堪稱獨具慧眼。在他筆下的華僑歷盡坎坷,飽經(jīng)優(yōu)患,長歌當(dāng)哭,這是酷著心血寫成的詩篇。這首《野生植物》是詩人從平凡的事物中提煉出不平凡的詩意,借助“野生植物”,對華僑的命運作了概括而又透徹的解剖,形象地傾訴出海外華僑的不安全感和危機感, 一種浪跡天涯寄人籬下的游思喚起海外赤子的共鳴。 (楊日平[學(xué)生]/文) 石天河(1924-),本名周天哲。湖南長沙人。著有《廣場詩學(xué)》、《石天河文集》(四卷)等。 卵 石 你就這么沉沒 被遺忘在河底 沒有沉沒 是一次漫長的洗禮 你沉沒太久了 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沉沒的是時間 不沉的是重力 1984年 (選自:《石天河文集》第一卷·詩·復(fù)活的歌), [賞析] 這是一個被點名批判批出名的詩人(是毛澤東點名批評的四川文藝界的“兩條河”之一),更是一個因為詩歌被判刑15年而坐22年牢的詩人。詩人在《詩路上的足跡》里寫道:“在《吻》和《草木篇》受到批評時,我(當(dāng)時任《星星》詩刊執(zhí)行編輯)就寫了篇《詩與教條》,對批評進(jìn)行反駁。這一下就闖了大禍。到反右斗爭中就遭難了……我有了一點體會,寫詩,有時要為詩受難?!睆倪@樣的幾句話中,我們不難看出詩人在八十年代寫作的這首《卵石》,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了詩人悲慘的人生信息。卵石“被遺忘在河底”,承受著來自洶涌的河水的沖刷、撞擊、甚至無情的打擊,這何嘗不是詩人被關(guān)在了牢里的真實寫照?!澳憔瓦@么沉沒”、“沒有沉沒”、“你沉沒太久了”……在這自言自語似的反復(fù)提問中,我們可以深深感知出,詩人在長達(dá)22年的囚徒生涯中的苦悶與彷徨、痛苦與掙扎、絕望與希望等復(fù)雜的情緒,但最終詩人毅然發(fā)出了“不沉的是重力”,這種“沉沒”不過是人生道路上“一次漫長的洗禮”。盡管長時間的被埋沒,但卵石有著自身的重量,不會被無情的河水沖走,詩人有著自身獨特的沉甸甸的價值,不會被時代和歷史忘記。當(dāng)讀著這首飽含著詩人豐富而又深刻的人生感悟、人生體會、人生思考的詩歌佳作時,我們對詩人閃光的藝術(shù)才華和幽暗的人生經(jīng)歷真是既敬重又扼腕嘆息。 (唐詩/文,傅天虹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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