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詠物繪景詩中,關(guān)于雪的作品占了很大比重,流傳下來不少名篇佳句。假若大雪來臨之際,一邊觀賞這大自然的奇光,一邊細品幾首詠雪詩,則別有一番情趣;假若我們在欣賞這些佳品時,再注意一下詩人們生發(fā)靈感的承傳意脈和創(chuàng)新妙境,又將得到更多的審美啟迪。
鹽飛亂蝶舞,花落飄粉奩。 ——簡文帝《詠雪》
我國南北朝時期,詩壇第一次出現(xiàn)了詠物熱潮。其中詠雪作品最多。對于詠雪,開始,人們主要著眼于雪的外表色彩和形態(tài)進行比喻描寫。如鮑照的“白圭誠自白,不如雪光妍”,何遜的“本欲映梅花,翻悲似玉屑”等,或比之以白銀,或喻之似白玉,皆從雪的潔白這一點設(shè)喻,雖然不失貼切,但顯得過于質(zhì)實簡單了,也只是一種靜態(tài)的描寫。 梁簡文帝是個很有創(chuàng)造性的詩人。他寫的詠雪佳作在當時最多,也最為出色。他不滿足于對雪靜態(tài)描寫,而喜著筆于飛動的雪花。比如他寫的“晚霞飛銀礫,浮云暗未開”,以晚霞為背景,描繪雪花紛飛的態(tài)勢,畫面層次豐富,不拘于白色比喻,而將銀白色的雪映襯得更加醒目,而且呈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美。他還率先用花來喻雪,開創(chuàng)了一個良好的傳統(tǒng);“看花言可折,定自非春梅。”以后詩人們常常以花喻雪,多有名句,如裴子野的“拂草如連蝶,落樹似飛花”;吳均的“縈空如霧轉(zhuǎn),疑階似花積”;任昉的“散葩似浮玉,飛英若總素”等。 上引簡文帝這句詩;可以說是當時詠雪詩的奇葩。比喻意象豐富、結(jié)構(gòu)緊密,構(gòu)思精巧都是當時詩壇出類拔萃的。全詩壓根未出“雪”字,也避用人們愛用的銀、玉、白等俗字,而創(chuàng)造性地用鹽、花、蝶、粉這些新喻象來描繪,顯得多姿多態(tài),不僅展現(xiàn)出紛飛的大雪片如花似蝶的情狀,也勾勒出細屑雪霰如鹽似粉的形態(tài)。再錘煉兩個動詞“亂”和“飄”加以點活,互文修飾,既寫出了大雪彌漫天際的粗狂,也描狀出局部雪片飄落的輕盈。‘舞“字下得極妙,把鵝毛般的雪花隨風輕飏、款款而下的婀娜神韻盡展眼前。更為巧妙的是,把這兩句倒讀構(gòu)成另兩句,就組成了一首奇妙的回文詩。細細品讀,這首小詩用字平仄相間,讀來陰陽起伏,似與雪花悠揚的飛舞相合拍,自有一種聲情搖曳之感。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南北朝詩人開創(chuàng)的以花喻雪的傳統(tǒng),被后代詩人繼承和翻新?;蛉⊙┹p悠飄落之態(tài),或取雪舒展廣袤之狀,或取雪素雅粉白之色,選用多種意象類比,如“桂花殊皎皎、柳絮亦霏霏”(劉孝綽);“飄搖四荒外,想象千花發(fā)”(李白);“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東方虬)。有的還反過來用雪來比喻梨花,大概最早用雪比梨花者是梁代的肖子顯,他的《燕歌行》中有“洛陽梨花落如雪”。李白也寫過“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這些創(chuàng)作都為岑參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有益的經(jīng)驗。 詠雪的另一取象思路是著眼于明亮而選用月色來比況,如“凝階夜似月”(何遜),“地疑明月夜,山似白云朝”(李嶠),“海樹成陽春,江河皓明月”(李白)等等。然而,由雪的形態(tài)想到花朵,由雪天的明亮想到月色,這只是一種普通的類比聯(lián)想。善于創(chuàng)新的詩人并不滿足于此。于是大膽跳躍,由雪花聯(lián)想到春花,從嚴冬飛躍到春天,跨了一個季節(jié),突破了實物形似的局限,而進入一個嶄新的取象境界。首先開拓這一境界的詩人是何遜,他在《和司馬博士詠雪詩》中吟道:“凝階夜似月,拂樹曉疑春。”寫的是霽后雪景。大雪覆蓋曠野山川,夜間反射出皎潔的光澤,用月色比之再恰當不過了。拂曉,朝陽映照綴滿白雪的枝頭,泛著霞紅的暈輪光圈,乍見會使人產(chǎn)生一種春臨花開的錯覺。這兩句就寫出了這種獨特的景觀和感受。這創(chuàng)造性地將冬雪與春天聯(lián)系起來的寫法,啟悟了許多詩人,引發(fā)出眾多的詠雪佳句,諸如劉方平有“飛雪帶春風,徘徊亂繞空”,李白有“瑤臺雪花數(shù)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宋之問有“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王初有“散作上林今夜雪,送教春色一時來”等等,既從視覺角度寫出了雪迎風飛舞,飄飄似仙的神姿,更從嗅覺、感覺角度寫出了春天的氣息,令人感到一種溫馨、爽快,一掃寒冬的蕭索,別開勝境。而岑參的這兩句詩則是展現(xiàn)這一勝境的典范。他接受前人的經(jīng)驗,又能推陳出新,成功地運用了多秋藝術(shù)技巧,出語又十分自然,形成流水對,所以最為膾炙人也令人回味不盡。 “忽如一夜春風來”,以“忽如”二字領(lǐng)起,表明是剎那間的一種錯覺,一下由眼前晴晨陽光璀燦的銀裝世界,聯(lián)想到陽光明媚的春天,又由此回味昨夜的情景,將一夜的北風幻化成“一夜春風”。“一夜”暗示著塞外風雪之大,通宵達旦,鋪天蓋地。這是一種化實為虛的寫法,最容易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強化感覺效果。“千樹萬樹梨花開”,又化虛為實,把幻想的春風具象為直觀的梨花,而且用“來”、“開”兩個實詞,化靜為動。事實上詩人寫的實景是靜態(tài)的雪,卻不用“雪”字,省出筆墨用“千樹萬樹”極力描狀的都是幻想的境界,寫得又如此具體而壯闊,大大增強了錯覺的真實感:仿佛真有萬千梨花正在怒放,洋溢著盎然的春意。一個“忽”字,不僅寫出塞外氣候變幻迅速,而且生動地傳達出了詩人的驚訝和贊嘆的神情。這樣虛虛實實的筆觸,最富詩味。清人吳雷發(fā)在《說詩管蒯》中說:詠物詩要不即不離,工細中須具縹緲之致。”這詩正當此評。
戰(zhàn)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 ——張元《殘句》
詩貴創(chuàng)新,越是人們寫濫的題材就越需要新方法新構(gòu)思,才能流傳于世;而在人們熟知的題材再創(chuàng)有新意的作品,也最能展示詩人的才華,韓愈就是一個善于創(chuàng)新的詩人。他的《春雪》詩就是在花雪互喻上又翻新奇的:“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作者以春花比白雪為出發(fā)點,但超脫簡單的形似比,而移情于雪,賦予雪花以人的感情,想象白雪是因為嫌春色來得太遲才“故穿庭樹”紛飛來報——詩人眼中的雪已不是嚴冬的化身,儼然是春天的使者!擬人化的描寫,翻陳出新,別創(chuàng)勝境。蘇軾的《雪后書北臺壁》則又創(chuàng)一格,其中有兩句最見工巧:“凍合玉樓寒起粟,光遙銀海眩生花。”妙在詩人將前人常用的“玉”“銀”這些俗字與道家謎語融合起來(道家稱人的兩肩為“玉樓”,兩眼為“銀海”),不僅用對仗工整的詩句描繪出冰天雪地的酷寒和銀光炫目的奇觀,而且還仿佛可見一個縮緊雙肩、迷眼品味的賞雪人。用典而自然不隔,一筆兩著,可謂苦心孤詣。這是一種知識的聯(lián)想,反映了詩人的才華。 被稱為“狂子”的張元,想象能力更為驚人,出筆的確超凡脫俗。他這兩句詩完全突破了前人的比喻陳套,借助神話,大膽幻想,把飛舞天宇的雪視作天堂三百萬玉龍交戰(zhàn)而落下的敗鱗殘甲、真是神馳天外,妙思出奇,氣魄宏偉,充滿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和超人的才氣。相比之下,這兩句詩的構(gòu)思是全新的,前無古人,所以就這兩句便使得詩人張元流芳百世。但依照傳統(tǒng)的詩歌審美觀點“詠物以托物寄興為上”(《一瓢詩話》)來看,這兩句詩在寄興上都無優(yōu)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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