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雨中收。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聞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唐〕劉禹錫《清湘詞二首》
在我國數(shù)千年的文化史上,大凡稍微著名一點的河流,都有其卓爾不群的文化品格。例如長江,一提到它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天以此水限南北”、“自江之南號為水鄉(xiāng)”;而它的支流漢江,一提起來我們就會吟出“滔滔江漢一何深”以及“江漢朝宗于海”。就連一些比較小的河流如汴、泗諸水,歷史上也有“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之類令人口齒余香的名篇佳句在。
要是我們說起湘江,那會是怎樣的一幅景象呢?
清,深,幽,遠(yuǎn);山川秀麗,人物多情,——我們腦海里頓時就會浮現(xiàn)出這么一幅詩情畫意的場景。揮之不去,歷久常新。
的確,自湘江在文化史上被人撩起她那神秘的面紗,她便以清、深的形象而著稱于世。
讓湘江流進(jìn)文明時代的是《楚辭》。最終自沉湘波的屈原不僅在《離騷》、《涉江》、《懷沙》、《惜往日》、《遠(yuǎn)游》等篇章中多次提到湘江及其姊妹河沅江,而且還在《九歌》中寫有《湘君》、《湘夫人》兩個專篇。
但在《楚辭》里,湘江的面目終究還是模糊的。我們只能聽到偶爾的一兩聲“浩浩沅、湘,分流汨兮”,或“臨沅、湘之玄淵兮”,隱隱感覺到它在屈原的世界里波瀾壯闊,有些地方深不可測;但在那片天和水之間飛揚著的,是湘君、湘夫人之間那纏綿悱惻的愛戀。那里是神的居所,整個彌漫著一股靈性的氣息。“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神與人之間的交往也是那樣的頻繁而親切。
為我們將湘江從遙遠(yuǎn)的天邊引到眼前的是東晉時的耒陽人羅含。他被當(dāng)時人號為“湘中之琳瑯”、“江左之秀”,曾寫過一部著名的《湘中記》。該書又名《湘中山水記》、《湘川記》,宋以后失傳,幸好在其它書的引文中還保存著一些片斷,其中最膾炙人口的一段見于《太平御覽》:“湘水至清,雖深五六丈,見底了了然,石子如摴蒲矣,五色鮮明,白沙如雪。赤崖如朝霞,綠竹生焉,上葉甚密,下疏遼,常如有風(fēng)氣。”
這段文字曾被酈道元改寫入《水經(jīng)·湘水注》中。這是湘江第一次在世人面前露出她那姣好的面容,清澈、幽深、明艷。從此,湘江便以她如詩如畫的秀麗出現(xiàn)在文人墨客的筆下,浮現(xiàn)在古往今來的心頭。
時光流逝到唐代,湘江那清秀的面龐上又平添了一份幽遠(yuǎn)的色彩。安史之亂后顛沛流離的詩圣杜甫飄零到湖南,在一首《祠南夕望》詩中寫道:“百丈牽江色,孤舟泛日斜。興來猶杖屨,目斷更云沙。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
末后這兩句,我們已很難揣度作者的心情。歡喜,憐惜,還是悲憫?不得而知,我們只看到在杜甫的眼中,湘江仍一如既往地清深、明澈,江水和兩岸的景色仍一如既往地鮮艷、動人,而人事的寂寞,一如既往的寂寞,此刻卻顯得是那樣地令人不可思議。
其實,湘江的清寂并不自唐代始。早在南朝,“瀟湘逢故人”便已成為詩人吟詠的對象,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不道新知樂,只言行路遠(yuǎn)”(梁·柳惲《江南曲》)。其時湘水流域的清簡寂寞可想而知。入唐以后,這一形象更是大大地得以突出。不僅涌現(xiàn)出大量的如“瀟湘過客稀”(皇甫冉句)、“莫厭瀟湘少人處”(杜牧句)之類的詩句,“瀟湘逢故人”這一過往話題也有了一個嶄新的版本:“(徐)安貞天寶后,以(李)林甫之故,避罪衡山岳寺。李北海(邕)游岳,識之,因戲曰:‘峴山思駐馬,漢水憶回舟,暮雨衣猶濕,春風(fēng)帆正開。——抑能記否?’因同載北歸。至長沙,謂守者曰:‘瀟湘逢故人,若幽谷之睹太陽,不然,委頓巖穴矣!’”
這是一個極著名的掌故。“若幽谷之睹太陽”,說得有點夸張,卻生動地將當(dāng)事人的感覺傳摹出來了。還有什么能比那樣一種處境更有力地反映出“瀟湘逢故人”的驚喜呢?由那樣一種驚喜我們不難想見當(dāng)時類似機(jī)會之珍稀。而由那樣一種珍稀,我們自不難領(lǐng)會湘江流域當(dāng)時的寂寞,以及隱藏在寂寞背后的那份幽遠(yuǎn)。
此時贊嘆湘水清深的自是不乏。劉長卿《入桂渚次砂牛石穴》有詩云:“扁舟傍歸路,日暮瀟湘深。湘水清見底,楚云淡無心。”這簡直是上述羅含《湘中記》的唐詩版。而皇甫冉《送康判官往新安賦得江路西南永》一詩所謂:“不向新安去,那知江路長。猿聲比廬霍,水色勝瀟湘。”分明已將湘江的水色提升為一種類型化的概念。因為作者正在以瀟湘作為比較的基準(zhǔn)。盡管詩中認(rèn)為新安江的水色比瀟湘更勝,但當(dāng)時的新安江顯然并不比瀟湘更能成為水色優(yōu)美的代名詞。何況,新安江的江水雖然具備了瀟湘的清,卻不具備瀟湘的深,這一點有劉長卿詠新安江“寒水無波更清淺”的詩句可以為證。
了解到這樣的歷史語境,我們在讀顧況的“婉孌瀟湘深”、李商隱的“水色瀟湘闊”、王元的“翠欲滴瀟湘”、齊己的“窗戶碧瀟湘”等形容湘江水色的一干詩句時,得到的印象該豐富得多。詩人們并不是在簡單地直描,而是在復(fù)述著一個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也許,作者原本就不是為了寫景,而是借這些類型化的辭句寄托某種不便言說的感情。
是的,這里面有一種感情。只不過有的作者通篇寫下來深藏不露,而有些作者愿意多少表白一點。韓愈曾在湘江邊留下了兩個簡直令人讀了心痛的句子:“瞰臨眇空闊,綠凈不可唾!”
盡管這之前和這之后都在絮絮叨叨說一些別的事,但僅此兩句,已足以顯示這個曾走南闖北的北方人在湘江面前心被弄得特別柔軟的感覺了。要不然,他怎么可能想得出那么新奇古怪的詩句?自此,“不可唾”便成為后人借以形容其它地方水色綠凈的一件家當(dāng)。
而套用平常語匯的,也有人翻出很富個性化的花樣。孟郊所謂“萬里喪蛾眉,瀟湘水空碧”,這是在揣摩古人的心境。韓溉的“瀟湘月浸千年色,夢澤煙含萬古愁”,無異于直抒胸臆。而最為人熟知的得數(shù)錢起,他在《歸雁》詩中寫道:“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
“兩岸苔”顯示了一種時間的刻度,“彈夜月”則在色的感受中加進(jìn)了一種聲音的元素。怨也是“清怨”,你說它是這景象本身的,還是身處景中的作者的呢?
讀完這些,我們也許可以對上述杜甫的“萬古一長嗟”悠然有所心會。
明凈、秀麗,又清寂、幽遠(yuǎn),這樣的景致不僅宜于詩,顯然也特別宜于畫。不錯,自五代山水畫中的江南派興起,瀟湘就曾是許多名畫家特別鐘情的表現(xiàn)主題。
山水畫江南派的始祖董源流傳至今的一幅名作便是《瀟湘圖》長卷。該圖取“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的詩境,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明人董其昌曾有跋語云:“余丙申持節(jié)長沙,行瀟湘道中,蒹葭漁網(wǎng),汀洲叢木,茅庵樵逕,晴巒遠(yuǎn)堤,一一如此圖,令人不動步而重作湘江之客。昔人乃有以畫為假山水而以山水為真畫者,何顛倒見也!”
故宮博物院還藏有北宋名畫家米友仁的《瀟湘奇觀圖》,而米氏流傳至今的另一幅真跡《瀟湘白云圖》則藏于上海博物院。董其昌對《瀟湘白云圖》也有跋語:“此卷余從項晦伯購之,攜以自隨,至洞庭湖舟次,斜陽篷底,一望空闊,長天云物,怪怪奇奇,一幅米家墨戲也。自此每將暮輒卷簾看畫卷,覺所將卷為剩物矣。”
實際上,米友仁畫的瀟湘,無論瀟湘奇觀也好、瀟湘白云也好,畫的都不是真的瀟湘,而是其住地京口一帶。這在其本人的題跋中已說得很明白。將畫題為“瀟湘”,不過是因為他“于瀟湘得畫境”。他還在題跋中稱:“余生平熟瀟湘奇觀,每于登臨佳勝處,輒復(fù)寫其真趣。”
了解到這一層,我們可以知道在當(dāng)時山水畫家的概念中,瀟湘不單是一個地方,更重要的是它代表著一種意境。五代前蜀李昇畫的《瀟湘煙雨圖》被馮夢禎稱為:“筆意瀟灑,濃淡有無,含不盡之妙。”
顯然這正是山水畫家夢寐以求的藝術(shù)效果。由此我們可以領(lǐng)會,為什么在那段時間會有那么多人樂此不彼地炮制以“瀟湘”為題的畫卷。
從這一意義而言,如果講湘水流域是中國山水畫江南派的搖籃,恐怕不是一句很過分的話。
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北宋的宋迪。他曾創(chuàng)作過一個長卷,題為《瀟湘八景圖》。所謂八景,指的是:平沙落雁、遠(yuǎn)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魚村落照。蘇東坡曾品評道:“宋迪山水長于平遠(yuǎn)。近好事家收其《瀟湘八景》一卷,秀雅清潤,冠絕一時。”
從此,瀟湘八景的說法便廣為流行,以之為題繪畫、題詩的蔚為壯觀。如米友仁就曾畫過瀟湘八景圖卷,又據(jù)記載有一個叫江貫道的也曾畫過瀟湘八景。
至于形之于詩的就為數(shù)更多,宋元時期不少詩集如《石門文字禪》、《北澗集》、《雪樓集》、《陳剛中詩集》等等中間都有詠題瀟湘八景的詩。甚至還有直接以“瀟湘八景”作為風(fēng)景秀麗的形容詞的,如戴復(fù)古的《湘中》詩:“荊楚一都會,瀟湘八景圖。試呼沙鳥問,曾識古人無?痛哭賈太傅,行吟屈大夫。汀洲芳草歇,轉(zhuǎn)使客情孤。”他還在另一首詩中寫下過“心懷屈賈千年上,身在瀟湘八景間”的句子。在這里,詩人已無需更多的語言,“瀟湘”二字已說明了一切。
因而,在南宋編成的地理總志《方輿勝覽》中,瀟湘八景便堂而皇之地作為潭州(治今長沙)的“形勝”而出現(xiàn)。民國時魯迅曾批評中國人患有“八景病”,如果說這確實算一種病的話,病根無疑是在瀟湘。
繪畫與音樂往往有某種共通性。在山水畫中出盡風(fēng)頭的瀟湘,在音樂的世界里自然不會被視而不見。
有一首流傳至今的古琴名曲叫《瀟湘水云》,它是南宋浙派琴家郭沔的作品。據(jù)說作者的創(chuàng)作沖動是“每欲望九嶷,為瀟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樂曲反映了浩淼煙波之間云水掩映氣象萬千的藝術(shù)境界。記載這一曲譜的《神奇秘譜》對其解題說:“水云之為曲,有悠揚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興,更有滿頭風(fēng)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但顯然是由于音樂這一藝術(shù)形式過于抽象,后世以瀟湘為題的仿作或競賽之作并不多見。倒是在宋詞中出現(xiàn)了不少與湘江有關(guān)的詞牌名,如《湘月》、《湘妃怨》、《湘江靜》、《湘江春月》、《湘靈瑟》等,其中有一個便直接名為《瀟湘夜雨》。而在元雜劇中,也有一部楊顯之的名作《瀟湘夜雨》。不過這部雜劇與瀟湘其實已沒有多大關(guān)系,只是在關(guān)鍵時節(jié)借凄風(fēng)苦雨的背景營造了一種悲婉的心境。
說不清究竟什么原因,明代以降,瀟湘作為一種文化意象,其影響力較之此前已大為不如。八景的品題已遍地皆是,不限于瀟湘,因而瀟湘也就失去了以往在畫家、詩人眼中那種攝人心魄的魅力。就連那么多以《平沙落雁》為題的樂曲——現(xiàn)存琴譜中的同名作品已達(dá)百種之多,堪稱近三百年來流傳最廣的題材,此外還有題為《平沙落雁》的琵琶曲,可一般人在欣賞這些作品時也不大會想到,這,曾是瀟湘那個地方的專利。
瀟湘,已僅僅成為人們發(fā)思古之幽情的憑藉了。
好在天生麗質(zhì)畢竟是一種客觀的存在,世界上永遠(yuǎn)不會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清初著名的地理學(xué)家劉獻(xiàn)廷來到湖南,在其《廣陽雜記》中深致感慨:“長沙小西門外,望兩岸居人,雖竹籬茅屋,皆清雅淡遠(yuǎn),絕無煙火氣。遠(yuǎn)近舟楫,上者、下者,飽張帆者,泊者,理楫者,大者、小者,無不入畫。天下絕佳處也!”如果我們套用古老的語言,大概總無法不承認(rèn),這一畫面已在瀟湘八景之外了。
筆者每次讀《廣陽雜記》的這段文字,內(nèi)心都抑制不住一種深深的激動。因為就在這幅清雅淡遠(yuǎn)的圖畫里,筆者度過了充滿著青春夢想的七年。每天推開窗戶,湘江就象一條白絲帶懸掛在天際。黃昏時順著田埂漫步到湘江邊,空氣中總飄揚著一股濃烈的瀟湘鄉(xiāng)野的氣息。
多少次筆者曾徜徉在湘江那寬闊的河灘上,玩沙、嬉水;多少次筆者曾行走在麓山之顛,看著腳底下自來自去的片片白云。——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的人們,實在可謂詩意地棲居。
是的,這方水土自古便與詩有著不解之緣。
早在戰(zhàn)國時期,三閭大夫屈原便曾在這里披發(fā)行吟,留下了我們民族永遠(yuǎn)為之驕傲的燦爛詩篇。我們能說在《楚辭》的瑰偉雄奇中,沒有湘江的靈秀之氣嗎?
楚人以登高能賦而著稱。不過起先所謂楚人多指今湖北。南朝以后,隨著湘江流域文化面目的逐漸顯露,這里特宜于詩的品性也漸漸地為世人所熟知。
劉禹錫曾借送一位詩僧之機(jī)總結(jié)道:“瀟湘間無土山,無濁水,民乘是氣,往往清慧而文。”而《唐語林》中則有這樣一條記載:“衡山五峰,曰紫蓋、云密、祝融、天柱、石稟。下人多文詞,至于樵夫往往能言詩。嘗有廣州幕府夜聞舟中吟曰:“野鵲灘西一棹孤,月光遙接洞庭湖;堪憎回雁峰前過,望斷家山一字無。”問之,乃其所作也。”
恐怕,再沒有比這一事例更具有說服力的了。吟詩者是偶然碰上的,完全可以看作是一次隨機(jī)抽樣。而尤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本來講“至于樵夫往往能言詩”,舉出的事例卻是舟子,想必作者還掌握著更多的材料而不耐煩枚舉吧?
當(dāng)?shù)厝碎苑蛑圩由星胰绱?,外地有根性的到了那個地方,自然也是大受刺激。
唐代詩人張說本來“詩法特妙”,晚年謫居岳陽后風(fēng)格大變,“詩益凄婉”,因而“人謂得江山之助”。這是詩壇上最著名、恐怕也是最早引起關(guān)注的詩風(fēng)受自然環(huán)境影響的例證。
宋代李綱來到湖湘后也不得不承認(rèn):“湖湘間多古騷人逐客才士之所居,故其景物凄涼,氣俗感慨,有古之遺風(fēng)。”稍后的陸游說得更有點絕對:“揮毫當(dāng)?shù)媒街坏綖t湘豈有詩?”字面上雖然在化用張說的典故,但內(nèi)中無疑也有作者本人的體認(rèn)。
明代的公安派干將袁中道在為一位“詩文抒自性靈、清新有致”的湘中詩人作品寫序時,曾帶著十分欣賞的口吻贊嘆道:“湘水澄碧,赤岸若霞,石子若樗蒲,此《騷》材所從出也。其中孕靈育秀,宜有慧人生焉。其人皆能不守故常,而獨出新機(jī)者。有首為變者出,則不憚世之毀譽(yù)是非而褰裳從之矣!”
這一特點到了近現(xiàn)代表現(xiàn)得愈發(fā)明顯:“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歷史上有哪位大英雄寫出過這樣雄渾、蒼涼而優(yōu)美的詩句?
沒有。只有喝湘江水長大的人。—— 這便是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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