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俠名姝柳如是(下) 弘光二年五月,清軍打到南京,二、三十萬南明守軍望風而逃,史稱“乙酉之變”。 柳如是看到明朝滅亡的命運已無可挽回,一臉悲切而圣潔的表情,便勸錢謙益一同以身殉國,來個“你殉國,我殉夫!”,一同跳水自盡。但錢謙益卻十分不安,他走下水他,試了試又走了上來,抬頭對柳如是說:“水冷得很,我們不如改日再來吧?”這是典型人物的典型動作,貪生怕死,不愿為故國作烈士。柳如是沒有想到,這個名滿天下的東林黨首領(lǐng),竟是一個軟骨頭,在極端失望之下,她“奮身欲沉池水中”。 錢謙益早料到烈性妻子的打算,忙追上去將她緊緊抱住。這時,家丁回來報告說清軍快要進城了。錢謙益便吩咐使女們好好守住夫人,絕對不能出事,自己則匆勿去找馬士英商量。剛到馬士英的住宅,他看到大門洞開,守門的衛(wèi)兵已無影無蹤。錢謙益猜到馬士英已經(jīng)出逃,于是去找趙之龍和王鐸,三人商議的結(jié)果是:一致同意投降。 錢謙益于是趕到城外,代表南明政權(quán),跪在大雨中迎接清軍。當時流傳著這樣一首詩,諷剌錢謙益說:“錢公出處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聞。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錢泳《履園叢話》評論說:“虞山錢受翁,才名滿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罵名千載。” 錢謙益雖然另投新主,但他內(nèi)心強烈的矛盾心理比任何人都要強烈。在非常時刻,斗爭之尖銳、復雜超乎人的想象,因為未來時局的發(fā)展是難以預測的,總會出現(xiàn)許多腳踩兩只船的情況。錢謙益迎清兵入城,反映了他對強權(quán)的屈從,但他不像吳三桂、洪承疇等人,并沒有進一步為虎作倀,并沒有將滿清的權(quán)力奉為統(tǒng)治權(quán)威,無論是當時他為避免江南出現(xiàn)更多的揚州十日而四處奔走,還是后來他積極謀劃反清復明,都充分證明了這點。 柳如是舊愛陳子龍則因為領(lǐng)導反清復明被清軍全力追捕。陳子龍先是躲到了夏允彝兄弟夏之旭處。于是夏家受到追查。夏允彝的兒子夏完淳被捕,押送南京。到了南京,洪承疇被親自勸降。夏完淳大罵洪承疇變節(jié)降清,遂被處死。夏之旭意識到自己也只有死路一條,于是就在當?shù)乜讖R里上吊自盡。被牽連之人達千人之多,“兜捕之后,凡能咀嚼者一人不留”。 夏之旭自殺后,陳子龍東躲西藏,易姓李,號車公,輾轉(zhuǎn)逃亡,終于于昆山被捕。清兵立即把他帶到陳錦面前,陳子龍此時還留著長發(fā)。史書上記錄的他在人世間最后的話是: 陳錦:“何不剃發(fā)?” 陳子龍:“吾惟留此發(fā),以見先帝于地下也。” 1647年五月十三日,陳子龍被押往南京。在松江跨塘橋時,陳子龍掙斷鐐銬,縱身投河。雖然有會水的清兵下水打撈,但陳子龍已經(jīng)自溺身死。清兵割下了陳子龍的首級,然后將他拋尸河中。幾天后,陳子龍的幾個學生撈回了他的遺體,將其安葬于陳氏墳地。 陳子龍不僅是一個文采風流的才子,更是一個以身許國的志士。前后比較之下,柳如是卻始終不能原諒丈夫的不死投降事清行為。 一次,錢、柳二人出游,看到一處泉水清澈,錢謙益想脫鞋襪洗腳,柳如是站在一旁冷笑道:“你當這是秦淮河么!”柳如是實在嚴冷得很。只一句話,就完全吐露了她對錢謙益的鄙視、厭惡。 1645乙酉年秋天,清政權(quán)召南明降臣去北京接受封職。北上的當天,眾降臣都攜帶妻妾,唯獨柳如是不肯隨行,她身穿大紅服裝,屹立道旁,一言不發(fā),悲憤地看著自己那晚節(jié)不保的丈夫在清軍的押送下離她而去。 明朝皇帝姓朱,柳如是著紅袍,暗示自己的反清復明之志。眾降臣面對一個女子這種壯舉,都感到羞愧難當。錢謙益更恨不得鉆到地下,他悔恨交加,在途中寫下了“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茀班”這樣深深自責的諸句。 錢謙益的心情可謂是失落之極了,這種不被妻子原諒和理解的原因僅僅源自于他的沒有舍身取義。在今人看來,確實很難以理解。但從另一個方面,卻說明了柳如是強烈的政治傾向。 錢謙益到了北京,得到了“秘書院學士兼禮部侍郎、明史副總裁”的官銜,但半年后就稱病返回老家,用詩酒消耗他剩馀的生命。這時錢謙益常為一些不遂意的事情而生氣,外憂清議,內(nèi)慚神明,煩躁時常繞屋彷徨,自言自語道:“要死要死!”柳如是一次在旁冷冷道:“你當初不死在乙酉南京陷落之日,而死于今日,這不是太晚了嗎?”錢謙益啞口無言。 自此后,錢謙益長期暗中從事反清復明的活動,屢冒殺身之禍,展現(xiàn)出歷史人物極為復雜的一面。 錢謙益辭官后不久,因淄川謝升案而鋃鐺北上,關(guān)入刑部大獄。家人都不敢出頭,只有柳如是單身帶了一個包袱,隨行護送在押解兵卒的刀光劍影之間,照顧錢謙益??梢姀倪@個時候起,錢謙益已經(jīng)用自己的行動重新贏回了妻子的信任。這一次官司,據(jù)說是柳如是行賄三十萬金,錢謙益才得無事放歸。 順治六年,錢謙益和柳如是從蘇州返回常熟,移居紅豆山莊。在這種局面下,錢謙益并不曾閉門韜晦,表面上息影居家,在絳云樓以藏書檢校著述;暗中與西南和東南海上反清復明勢力聯(lián)絡(luò),以耄耋之年奔走道途;其中柳如是對他的影響不可小覷。錢謙益先后與南明桂王的大學士翟式耙、鄭成功、張名振和張煌言聯(lián)系。 錢謙益后來的經(jīng)濟狀況非常不好,一是因為連吃幾次官司,需要錢打理;二是柳如是幾次冒死到抗清義軍中犒師,對義軍慷慨解囊。順治七年(1650年),絳云樓又不慎起火,一夜之間,幾萬卷藏書和大批珍寶古玩化為灰燼。就在二人經(jīng)濟拮據(jù)之時,柳如是依然賣盡金珠,全力資助抗清義軍。錢氏傾家蕩產(chǎn)資助反清復明,以致到錢謙益死的時候,連喪葬費用都成了問題。后人僅以“失節(jié)”一事來對錢謙益蓋棺定論,實在是不公正的。 順治十二年,張名振舟師縱橫海上之時,柳如是曾入海犒師。白耷山人閻爾梅(閻爾梅曾是史可法的營中幕僚)被清兵追捕,柳如是曾將他藏在家里。這背后自然也有錢謙益的支持。 黃宗羲年輕時曾游虞山,就住在錢謙益家。一天夜里,黃宗羲已經(jīng)睡下了,錢謙益提著燈來到他的床前,摸出七兩銀子來相贈,給黃宗羲作為安家之用,并說“這是內(nèi)人的意思”。這內(nèi)人就是柳如是。 康熙三年夏天,錢謙益臥病不起,而喪葬費用尚無著落。恰好鹽臺顧某來求文三篇,答應(yīng)給潤筆費一千兩白銀。此時,錢謙益重病在身,已經(jīng)無力為文,只好求來訪的黃宗羲代筆。黃宗羲雖然敬重錢氏夫婦,但因為他發(fā)誓絕不為滿清做任何事;而錢謙益當過滿清的官,黃宗羲擔心代筆會壞了自己的名聲,因而略顯推辭之色。無奈之下,錢謙益不得已將黃宗羲反鎖于書房之內(nèi),逼迫黃宗羲連夜寫完了三篇文章,這才解決了喪葬費用。錢謙益的凄涼晚景,于此可見一斑。 黃宗羲后來在《南雷詩歷》《八哀詩》(之五)記錄此事說:“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與誰傳。憑裀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欲絕指箏弦。乎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為公一泫然。” “美人”即指柳如是。 康熙三年五月二十四日,曾經(jīng)令無數(shù)人艷羨的錢謙益與世長辭,享年八十五歲,把一個已經(jīng)破落的家留給了不滿五十歲的柳如是。他臨死前還呼喊著,“當初不死在乙酉日,這不是太晚了嗎?”(顧公燮《消夏閑記》)這正是柳如是當初斥責他的那句話,他到死還念念不忘。盡管他后來為國為民做過很多事,甚至九死一生,但他心底深處依舊對當年降清的事不能釋懷。 柳如是嫁到錢家時,錢謙益的正室陳夫人還在,另外還有幾房侍妾。但二十多年中,錢家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一直是掌握在柳如是的手中,這在錢氏家族中人看來實在不可容忍。錢謙益一死,攘奪家產(chǎn)的斗爭必然要爆發(fā),也果然爆發(fā)了,這就是所謂“錢氏家變”。 族人要來瓜分錢謙益的財產(chǎn),聚眾大鬧,錢謙益的長子長孫們早嚇得躲了起來。柳如是挺身而出,幾經(jīng)斡旋,終不成功。 在這個時候,柳如是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顯示了她的“政治才能”,她做了精心安排后,把這些族人請了來,好言相向,盛筵相待,在酒酬耳熱之際,她宣稱要到后樓去取人們望得眼紅的財物。她最后掃了這幫吃得酒臭噴人的家伙們一眼,上了樓,關(guān)好門,一根繩子吊死了。 在這之前,柳如是早已安排妥帖,派人去縣里告狀,關(guān)緊了大門,準備好繩索;等她一投繯自盡就把這幫家伙捆起來送官。果然,這一群人在封建法條之下,因家主新喪,迫死主母而伏罪了。這是柳如是一生中的最后一戰(zhàn),最后一次“勝利”了!柳如是與錢謙益生的女兒這一年十七歲,已嫁給無錫趙玉森編修之子。她在書案里翻出母親的遺書。遺書寫道:“我來錢家二十五年,從不曾受人之氣。今竟當眾被凌辱,娘不得不死。娘之仇,女兒當同你哥哥一起出頭,拜求你父親知道。” 柳如是死后葬于虞山佛水山莊。她并不是許多詩人文士爭相傳說的為錢謙益殉節(jié)而死,而是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生無可戀:她愛的人死了,愛她的人也死了;最重要的是,她看不到有任何復國的希望,所以她的心也死了。 這位煙花場中的絕色奇女、翰林中的奇才,就這樣結(jié)束了她的傳奇,一生暗淡中閃著光彩,悲慘中顯出力量。后世史學家將這位傳奇女子稱為“女俠名姝”。 崇禎年間柳如是與陳子龍開始交往時,風華最盛,她的一首《金明池·寒柳》詞文采風流,恰好寫在那個時候。 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傄环N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臺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v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云猶故。憶從前、一點春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然而在愛情和年華最美好的時候,柳如是感覺到的卻是愛情的傷感,命運的悲苦——“春日釀成秋日雨”——那是一種可以預見的衰涼寂寞的命運。她凄楚地看到自己將會作一場徒然的掙扎。這里既有純屬個人的心緒,也有與時代相通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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