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看到“魚樂”二字,大家都會聯(lián)想到莊子。許多風(fēng)景區(qū)特地營造小橋流水,就是希望游客有莊子那種閑情雅致,由觀魚之樂體驗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妙趣。
但是,人有時連同屬一類的別人都不易溝通,又憑什么肯定自己可以判斷魚是否快樂呢?這也是惠施對莊子提出的質(zhì)疑。他們二人是戰(zhàn)國時代著名的學(xué)者,腦袋聰明不在話下,一旦辯論起來,如何分出高下?大家都認為是莊子贏了,為什么是他贏?理由何在?這卻不易說得清楚。
我們今天由這則辯論可以學(xué)到什么?是辯論技巧嗎?還是人與萬物溝通的某種秘訣?或者是莊子特有的人生境界?我們由其中又能得到何種啟示?
2.“魚的快樂”的文本
莊子在〈秋水〉的結(jié)尾部分,寫了一段他與惠施的辯論內(nèi)容。大意如后:
莊子與惠子在濠水的橋上游覽。
莊子說:“白魚在水中,從容地游來游去,這是魚的快樂啊?!?/SPAN>
惠子說:“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快樂呢?”
莊子說:“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呢?”
惠子說:“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的情況;而你也不是魚,所以你不知道魚快樂,這樣就說完了?!?/SPAN>
莊子說:“還是回到我們開頭所談的。你說“你怎么知道魚快樂”這句話時,你已經(jīng)知道我知道魚快樂才來問我。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啊”
辯論至此結(jié)束。根據(jù)規(guī)則,凡是在辯論中不再說話的人就表示認輸了?;葑忧昂蟛胖v了兩句話,為什么立即認輸了呢?
惠子不是等閑之輩。他在先秦六家“儒、道、墨、法、名、陰陽”中,是名家的代表人物。名家是專精于邏輯思維與辯論技巧的。在《莊子?天下》就說:“惠施在眾多辯士之中,還是認為自己的辯才最高明?!眲e人向他提出宇宙萬象的復(fù)雜問題,他“不加推辭就響應(yīng),不經(jīng)考慮就回答,遍談萬物的道理,一說就不停,多得不得了,他還嫌不夠,再加些怪論。”他所主張的怪論包括:“卵有毛,雞三足,火不熱,目不見,狗非犬,白狗黑”等等。
我們簡單說明這些怪論。“卵有毛”,不然為何孵出的小雞有毛?“雞三足”,木頭雞二足而不能走,所以活雞還有一只神足;“火不熱”,因為“火”這個字沒有熱度;“目不見”,沒有光時目又何見?“狗非犬”,這二個字不同;“白狗黑”,白狗的眼珠是黑的。這些說法中,有些像是今天用來益智的“腦筋急轉(zhuǎn)彎”,有些則純屬狡辯。莊子認為這些辯者“困惑別人的心思,改變別人的看法;能勝過別人的口,卻不能折服別人的心。”
現(xiàn)在,惠子碰到莊子,卻從來沒有占過上風(fēng)。是莊子的口才更好呢?還是莊子擁有更高明的智慧?以上述“魚樂”的辯論來說,莊子從頭到尾都沒有直接回答自己憑什么判斷魚是快樂的,這樣居然也能取勝而讓惠子啞口無言,這又是怎么回事?
歷代學(xué)者在這個問題上大都認為惠子不能體貼物性,而莊子則“善通物”,甚至認為莊子是由“盡己之性,能盡物之性”(這是《中庸》二十二章的話)。如果真是如此,則莊子訴諸個人獨特的修行境界,又怎能做為辯論的證據(jù)呢?并且,惠施在辯論上身經(jīng)百戰(zhàn),又怎么可能輕易閉嘴不再爭辯呢?
換言之,大多數(shù)人采取現(xiàn)代西方心理學(xué)所謂的“移情作用”(empathy)來解釋,說莊子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魚身上,或者想象自己是魚就會覺得快樂。關(guān)于移情作用,值得稍后再作討論。在此,我們要說明莊子致勝的真正理由。
能讓惠施這種辯論高手認輸?shù)姆椒ㄖ挥幸粋€,就是指出他有“自相矛盾”的困難。請注意莊子最后所說的那句話。他要彰顯的是:一,惠施聽到莊子說“這是魚的快樂啊”,他就“知道”莊子知道魚快樂了。二,惠施后來第二句話說:“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的情況。”這兩點不是自相矛盾嗎?前面“知道”,后面“不知道”,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若“不知道”莊子是否知道魚快樂,那么他根本無從提出問題!
換成我是惠施,在聽到莊子說“這是魚的快樂”時,我最多只能回應(yīng)說:“這不是魚的快樂”或者“這是魚的不快樂”。如此不妨各說各話。但是,我依然因此而居于下風(fēng),因為莊子的說法保留一種可能性,就是人與萬物(尤其是生物)之間,可以有奇妙的溝通可能性。少了這樣的可能性,人生將多么貧乏!
3.有情眾生
莊子在橋上欣賞從容出游的白魚,不禁感嘆“這是魚的快樂啊!”我們也不妨從“移情作用”的角度來加以理解。在春暖花開的時候,想象自己是水中的游魚,從容來去毫無掛礙,這不是快樂又是什么?
從動物可以延伸到植物嗎?譬如我經(jīng)過一座花園,看到玫瑰盛開,我可以說“花真快樂嗎?”這時我由“生命姿態(tài)”的觀點來欣賞這朵花,似乎也沒有什么困難。如果有人質(zhì)疑我:“你不是花,怎么知道花快樂?”我大概會說:“有生之物都希望釋放活力,所以花開比起花謝,應(yīng)該更適合用“快樂”來描述?!?/SPAN>
古人不需要多作解釋,他們直接表達了人與萬物親切互動關(guān)系?!妒勒f新語》有一段資料,談到一位佛教高僧的故事。其文如后:
支道林住在剡縣附近的東岇山,暇時喜歡養(yǎng)鶴。有人送他一對小鶴,不久小鶴長成了翅膀,想要飛走。支道林舍不得,就將牠們的翅膀羽毛剪短一些。鶴再怎么努力也無法高飛,于是轉(zhuǎn)頭瞄瞄自己的翅膀,又低垂下頭,看起來好像有懊惱無奈的意思。
支道林說:“牠們既然有翱翔高空的能耐,怎么愿意淪為人們消遣的玩物呢?”于是喂養(yǎng)雙鶴到新翅長成,就放牠們飛走了。
這一段故事完全可以用移情作用來理解。一方面他把鶴看成像人一樣,也有喜怒哀樂的感情反應(yīng);另一方面他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來對待鶴,讓鶴可以自由來去。
莊子〈至樂〉有一段比喻,可以參考:“從前有只海鳥飛到魯國郊外,魯侯把牠迎進太廟,送上好酒款待,為牠演奏《九韶》樂曲,宰殺牛羊豬做為膳食。海鳥卻目光迷離,神情憂戚,不敢吃一口肉,不敢喝一口酒,結(jié)果三天就死了。這是用養(yǎng)自己的方式去養(yǎng)鳥?!?/SPAN>
“如果用養(yǎng)鳥的方法去養(yǎng)鳥,就應(yīng)該讓牠在深林中棲息,在沙洲上走動,在江湖上飛翔,啄食泥鰍小魚,隨著群鳥而居,自由自在生活。”
由此可見,人對動物可以有移情作用,但不可自作多情,真把動物當人來看。莊子真正的理想是人與動物相安無事。他在〈馬蹄〉描寫遠古時代的狀況,他說:
“在至德的時代,百姓行動從容,目光專一。那時候,山上沒有路徑信道,水澤沒有船只橋梁;萬物眾生,不分鄉(xiāng)里;禽獸成群,草木茂盛。因此禽獸可以讓人牽著游玩,鳥鵲的巢可以任人爬到樹上去窺探。”
當然,這種時代在莊子寫作時早已是過去式了。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在自己的生活范圍中與其他萬物保持良好的互動質(zhì)量。有一則《世說新語》的故事可以參考。
王子猷曾經(jīng)借住朋友的空房子。他一搬進去,立即吩咐傭人在庭院里種了幾棵竹子。有人問他:“只是暫時借住在此,為什么要這么麻煩呢?”王子猷嘯詠了半天,伸手指向竹子說:“怎么可以一天沒有這位老兄呢?”但是,在莊子心目中,何只是竹子,萬物中的任何一種或大或小的存在之物,都有美妙之處可供欣賞,關(guān)鍵在于我們是否培養(yǎng)了審美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