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妙玉和賈寶玉的關系,是很值得玩味的。他們的感情,其實就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在《紅樓夢》蕓蕓眾生充滿欲望和絕望的男歡女愛中,因了這種感情的獨特,雖然著墨不多,反而顯得出類拔萃,值得擊節(jié)贊嘆。說實在的,只有妙玉和賈寶玉的感情帶有純粹的欣賞和關注的成分,而沒有一絲一毫的占有的成分。而很多時候,這種感情,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簡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此,我說,賈寶玉這廝,是很有福的。他不僅得到了林黛玉的感情,贏得了薛寶釵的關愛,而且還有與妙玉的精神交流。真是羨煞人也!
關于賈寶玉和妙玉的感情的描寫,其實不多,就是三段。
第一段就是小說第四十一回妙玉與賈、林、薛品茶。賈母帶領眾人到櫳翠庵,妙玉悄悄拉了黛玉和寶釵去吃“體己茶”,寶玉不甘心,也尾隨了過來。妙玉把兩只珍貴的茶杯分別了給了黛玉和寶釵,卻見她:
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語說:‘隨鄉(xiāng)入鄉(xiāng)’,到了你這里,自然把這金珠玉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只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你遭塌。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更成什么?”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zhí)壺,只向海內(nèi)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淳無比,賞贊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茶,是托他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
這段話里,一個非常反常的舉動就是,素來有潔癖的鄙視男人的妙玉見寶玉跟了來,非但不反感,而且把自己喝茶的杯子綠玉斗給寶玉喝,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劉姥姥喝過的茶碗,妙玉是要扔了的。這說明在一貫清高怪癖的妙玉眼里,賈寶玉不僅是個人物,而且是個可以和自己同飲甚至使用自己體己物件的人物,注意,茶杯是口舌接觸之物,妙玉把自己天天口舌接觸的茶杯給寶玉喝其實是有很深的暗示意味的??墒牵糇訉氂駞s不知好歹,說出“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的蠢話來。把妙玉一番苦心都枉費了,所以妙玉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呵呵。好在這呆子很懂女人心,立即“順毛抹”,把妙玉逗得轉(zhuǎn)怒為喜了。而作為報復,妙玉用一個大盞把寶玉比作了牛和騾子。這時的妙玉,那里像個伴著古佛青燈的尼姑,分明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多情少女呢。而且,妙玉最后還要嚴正的指出,賈寶玉得品好茶,是沾了黛玉和寶釵的光呢。好個不依不饒的女孩,其實妙玉對賈寶玉的報復,和她要把自己的茶杯給寶玉喝一樣,都是出于一種珍重,一種純粹的沒有厲害關系的珍重。寶玉最后的對答也深得妙玉的心,我也不領你的情。
也因此,我也疑心,妙玉開始要把黛玉和寶釵請過來喝茶,一方面是因為薛林二人出類拔萃,另一方面還是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的,因為妙玉不可能不知道,寶玉是黛玉和寶釵的跟屁蟲。這兩人來了,寶玉焉能不來。所以那句“你這遭吃茶,是托他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的話,似乎也有點“此地無銀”和“欲蓋彌彰”的味道了。好一個深心的女孩,她對于感情的品味,竟然是那么的純潔。
應該說,這一段是賈寶玉和妙玉感情的第一次交鋒,交鋒下來,打了個平手,卻已成知己矣。
第二段就是小說第四十九回至五十回大觀園重開詩社,寶玉被罰雪中折梅。先是賈寶玉在雪中“順著山腳剛轉(zhuǎn)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櫳翠庵中有十數(shù)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了一回方走。”
可別小看了這一段話,其實是曹雪芹非常善用和慣用的“跳躍式虛寫”手法。這一段文字已經(jīng)透露出了賈寶玉和妙玉相知的程度已經(jīng)非常深而且非常純潔了,就猶如大雪天爛漫的梅花,清新自然,善心悅目。果然,其后便有李紈罰寶玉去翠櫳庵折梅,原話是這樣的:
“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蓞捗钣駷槿耍也焕硭?,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兒。”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走。湘云黛玉一起說著:“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于是湘云早熱起壺酒來了,黛玉遞了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們這酒,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很顯然,妙玉的梅花可不是人人都能隨便折取的,可是寶玉卻“樂為”。難度很大的事情他卻愿意干,為什么?因為賈寶玉了解妙玉,知道他是可以取到梅花的??刹?,不一會兒,梅花取來了:
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nèi)。眾人都道:“來賞玩!”寶玉笑道:“你們?nèi)缃褓p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
顯然,取梅也遠沒有寶玉想象得那么簡單。我們完全可以想見,妙玉是如何 “折磨”寶玉的。而這種折磨,何嘗又不是一種“愛意”和“醋意”呢?不過,妙玉還是成全了賈寶玉和他的姐妹們的歡樂,把淡淡的寂寞留給了自己。就如同梅花的清香,自然有情卻無為。請看寶玉折來的那梅花,也許就是妙玉庵中最美麗的那枝也未可知呢:
“原來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
妙玉總是把自己最好最珍貴的東西給寶玉,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懷呢?說實話,我真的很嫉妒寶玉。但是寶玉也并非魯莽之輩,他為此賦詩一首,寫了自己對于妙玉的贊賞之情: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
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這首詩把妙玉比作了嫦娥,而且體現(xiàn)出了憐惜和哀婉的情懷。所謂“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這樣的關懷,也只有妙玉最受用了。難怪,黛玉對于此詩的評價并不太高,所謂“平平”、“有些意思”以及“湊巧而已”,其實暗示的是這詩很好,所謂“詩意天成”,湊巧自然是最高境界,不過是黛玉有些小小的吃醋,不愿意承認而已。多么美妙的情感交流呀。這一段,雖然沒有實寫賈寶玉如何折梅,但卻寫盡了他和妙玉的相惜相知的情愫。
而最后,當賈寶玉再跑了一次櫳翠庵后,妙玉竟然決定各送大家每人一枝梅花,可見妙玉其實也不是什么怪人,她是那么的善良,尤其是面對著她真正喜歡的人賈寶玉的請求時。
第三段就是小說第六十三回寫因為賈寶玉生日妙玉特地送過來一張壽貼。
這里寶玉梳洗了,正喝茶,忽然一眼看見硯臺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你們這么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么了?誰又有了不是了?”寶玉指道:“硯臺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樣子,忘記收的。”晴雯忙啟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給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紅箋紙,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是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兒忙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并沒親來,只打發(fā)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這里,誰知一頓酒喝的就忘了。”眾人聽了道:“我當是誰,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下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么字樣才相敵,只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
這段話的含義非常深邃了。首先,妙玉竟然知道并惦記著賈寶玉的生日,可見二人平時交往不少;其次,寶玉見到帖子后的反應是表明他對于妙玉的東西是高度重視的,所謂“直跳了起來”,并責怪大家為什么不告訴他。第三,很平常的一個生日賀貼,寶玉竟然躊躇再三,不知如何回答,直到遇到刑岫煙才找到了回帖的稱謂,所謂一個“檻外人妙玉”,一個“檻內(nèi)人寶玉”也。
在寶玉請教邢岫煙一段,又點出了寶玉對于妙玉的相知。正所謂“他原不在這些人中里,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了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說明寶玉是如何的理解和看重妙玉。以至于把和妙玉有過“師生之誼”的邢岫煙驟然看成了“超然如野鶴閑云,原本有來歷”的人,真的是愛屋及烏了。而邢岫煙也明白了妙玉為何如此看重寶玉:“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的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的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妙玉與寶玉的相知,已被邢岫煙看破了。
且看寶玉知道邢岫煙和妙玉關系之后的表現(xiàn):“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且看寶玉在得到了邢岫煙指點之后的表現(xiàn):“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這些都印證著他和妙玉那種難得的相知相惜之情。
末了,賈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只寫‘檻內(nèi)人寶玉熏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明明是極為重視和珍惜,卻相互牽掛而不打擾,只是把美好的相知相惜的感情埋藏在心里,賈寶玉這樣的處理方式,恰恰表現(xiàn)了兩人感情的真摯與純潔。
而這種難得一見的美好的柏拉圖式的戀愛,有幸,被偉大的曹雪芹先生寫下來,留存在偉大的小說《紅樓夢》里,讓我們有福得以體驗得以把玩得以感悟。
當然,我疑心,在暗地里,這種純潔的感情還是有些不得已的味道的,不然,何以在櫳翠庵品茶的時候,妙玉會突然對林黛玉簡單的一個問題而“發(fā)飆”呢?而且立馬連她素日看重的林妹妹也數(shù)落了起來,這里,是不是有點“吃醋”的意思呢?我看是有的。畢竟,妙玉還是一個少女呢。她把自己因身份限制而與賈寶玉不可能的戀情的“煩惱”在不自覺中轉(zhuǎn)移到賈寶玉真愛的林黛玉身上了。這是一種多么微妙的心理感情呀。不是曹雪芹,誰能寫得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