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柳宗元的絕句 孫琴安 (上海社科院文學(xué)所 上海 200000) 柳宗元是唐代的大散文家,也是唐代的著名詩人之一。然而,長期以來,人們對柳宗元詩歌的研究,多集中于他的五言詩或古詩方面,或者便是在王維、韋應(yīng)物幾位詩人之間進行比較,排位次,爭高下,對于他的絕句創(chuàng)作,關(guān)注不夠,至多對他的《江雪》一詩進行賞析品味,對其絕句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更是微乎其微。正由于這一情況,本文擬對柳宗元的五七言絕句創(chuàng)作,作一較為簡要而完整的梳理與論述。 一、柳宗元絕句概貌 今《全唐詩》載柳宗元詩凡四卷,其中七言絕句約二十八首,五言絕句八首,六言絕句一首。就這些絕句的題材和內(nèi)容來說,多為寄贈、送別、酬答一類的詩,如《詔追赴都廻寄零陵親故》、《離觴不醉至驛卻寄相送諸公》、《重別夢得》、《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等。也有一些行旅之作,如《汩羅遇風(fēng)》、《登柳州峨山》、《雨晴至江渡》等,并有少數(shù)見景抒懷的絕句,如《江雪》、《夏晝偶作》、《零陵早春》、《春懷故園》等。 然而,不管是寄贈、送別,或是行旅、見景抒懷等類絕句,其抒發(fā)的仍多是被貶南方后政治抱負不得實現(xiàn)的憤懣之情和失意之感。純粹寫景的絕句在他的詩集中幾乎沒有,總有一些寄護和深意包含其中。與其他一些同時代的絕句作家比起來,哪怕是白居易,稍前的韓翃等,他的閑情逸致要少得多,政治色彩也稍多一些,常用寫景抒情的手法,把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與失意與悲憤之情寓于南方的山光水色之中,哀怨傷感之調(diào),如《種木槲花》、《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等,無不如此。故清人喬億在《劍溪說詩》卷上中曾說:“柳州哀怨,騷人之苗裔,幽峭處亦近是。”不獨其五七言古詩如此,其五七言絕句亦復(fù)如此。 二、柳宗元絕句中的名篇 所謂名篇,那都是因后來的選家反復(fù)收選并加評說,才使之廣為傳誦而成為名篇的,所以名篇往往與選家有關(guān)。就柳宗元來說,雖不專以絕句名世,但的確有少數(shù)絕句被歷代選家反復(fù)遴選,詩話中又被反復(fù)評說稱頌,客觀上也已成為名篇。五絕、七絕中都有,這里有必要評議一番。先說五絕,次說七絕。 在柳宗元所有的五絕中,流傳最廣而又最負盛名的,無疑當(dāng)推《江雪》。此詩不但被歷代選家所選,而且還生發(fā)出許多詩意圖,得到后人極高的評價。除了王士禎對此詩略有貶意,蘇軾、劉辰翁、胡應(yīng)麟、黃生、沈德潛諸名家都對此詩褒獎有加,宋人范晞文在《對床夜語》卷四中甚至說:“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釣雪》一詩之外,桂少佳音。”蘅塘退士孫洙在《唐詩三百首》的批點中也說:“二十家可作二十層,卻自一片,故奇。”極言其內(nèi)涵的豐富。 其實,除了《江雪》,柳宗元另二首五絕的入選率也比較高,一首為《入黃溪聞猿》,詩云: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處鳴。 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 明人唐汝洵《唐詩解》評此詩云:“猿聲雖哀,而我無淚可滴,此于古歌中翻一意,更悲。”此外,《唐詩正聲》、《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唐詩別裁集》等著名的唐詩選本,也都選錄了此詩,并作了很高的評價。 另一首為《零陵早春》,詩云: 問春從此去,幾日到秦原。 憑寄還鄉(xiāng)夢,殷勤入故園。 詩人被貶南蠻,因見零陵春色早到,引起思鄉(xiāng)之情,清人吳瑞榮在《唐詩箋要》中評此詩說:“四句一氣趕下,手不能停,口不可住,與‘步出東門’、‘打起黃鶯兒’一例。”與前人名篇并列。憑心而論,這兩首五絕無論在影響方面,還是本身的藝術(shù)成就方面,都遠不及《江雪》一詩。不過,在柳宗元為數(shù)甚少的五絕詩內(nèi),除了《江雪》,恐怕也就數(shù)這兩首五絕的成就為高,入選為多。《登柳州峨山》、《長沙驛前南樓感舊》二首,則又其次也。 柳宗元的七絕數(shù)量要多于五絕,其中影響較大而入選較多的,便是那首《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詩云: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欲採蘋花不自由。 此詩也作于詩人被貶南方期間,表達了詩人當(dāng)時一種抑郁不順的心境和“不自由”的狀況,與《江雪》一樣,也以含蓄微婉取勝。可以說是柳宗元入選最多的一首七絕了。何焯在《唐三體詩評》中認為此詩“蘊蓄有余味”,沈德潛在《說詩晬語》卷上中甚至把此詩列為唐人七絕的壓卷之作之一。他說:“李滄溟推王昌齡‘秦時明月’為壓卷,王鳳洲推王翰‘葡萄美酒’為壓卷,本朝王阮亭則云:‘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劉禹錫之‘山圍故國’、杜牧之‘煙籠寒水’、鄭谷之‘揚子江頭’,氣象另殊,亦堪接武。”唐人三百年間絕句創(chuàng)作達萬首,而柳宗元此詩居然能脫穎而出,與李白、王維、王昌齡、李益、劉禹錫、杜牧等以七絕名世的詩人并列,成為有數(shù)的七絕壓卷之作之一,實在是一種難得的殊榮。 此外,他的《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一絕,也常為詩家所選。如高步瀛的《唐宋詩舉要》,素以精當(dāng)和要求嚴格著稱,選柳宗元七絕僅二首,除前篇外,便為此篇,詩云: 宦情羈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轉(zhuǎn)迷。 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 此詩除首句流露貶謫期間的凄思之情,以下三句皆為寫景,然景中蘊意,確實含有詩人衰颯傷感的復(fù)雜心情,仍以含蓄委婉見勝,劉辰翁等也都看到了這一點。雖不如前篇名氣之大,但在柳宗元的七絕中仍屬有名之作。至少比《重別夢得》、《柳州寄京中親故》等七絕的影響要大。至于他的那首《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一絕,盡管余冠英、王水照等選注的《唐詩選》也選了進去,但“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諸句,終覺筋骨太露,不僅與他含蓄宛轉(zhuǎn)、耐人尋味的詩風(fēng)大相徑庭,同時也為詩家所難取。 三、在唐人絕句中的位置 前人對柳宗元絕句的評論文字,并不很多。掐指算來,也不過二三家。如宋人陳智柔《休齋詩話》中說:“柳子厚小詩,幻眇清妍,與元、劉并馳而爭先。”他這里所說的“小詩”,主要就是指柳之五七言絕句,以為可與同時代的元稹相仿佛。清人喬億《劍溪說詩》卷上云:“子厚寂寥短章,詩高意遠,是為絕調(diào)。”實際上仍是指他的《江雪》等一二名篇,而非整體。 不過 ,明胡應(yīng)麟在《詩藪內(nèi)編》卷六所開的兩份有關(guān)唐人絕句的名單,卻頗耐人尋味。先看他所開列的有關(guān)唐人五絕的名單: 唐五言絕,太白、右丞為最,崔國輔、孟浩然、儲光羲、王昌齡、裴迪、崔顥次之。中唐則劉長卿、韋應(yīng)物、錢起、韓翃、 皇甫冉、司空曙、李端、李益、張仲素、令狐楚、劉禹錫、柳宗元。 對于這份唐人五絕代表詩人的名單,必須作一說明,即主要是指盛唐與中唐的代表詩人,而不包括初唐與晚唐。其中盛唐八家,中唐十二家,共二十家。就中又以李白與王維的成就為高。柳宗元的名字赫然也在其中。說明胡應(yīng)麟把他也視為唐人五絕的代表詩人之一的。再看胡應(yīng)麟同書同卷中所開有關(guān)唐人七絕代表詩人的名單: 七言絕,太白、江寧為最,右丞、嘉州、舍人、常侍次之。中唐則隨州、蘇州、仲文、君平、君虞、夢得、文昌、繪之、清溪、廣津皆有可觀處。 此處所列也都是盛唐與中唐的代表詩人,并不包括初唐與晚唐,其中盛唐六家,中唐十家,共十六家,但名單與五絕名單已有不同,成就最高的李白與王維,已變?yōu)槔畎着c王昌齡;劉禹錫的名字依然保存著,但柳宗元的名字已經(jīng)沒有了。這至少說明,在胡應(yīng)麟的眼里,柳宗元可以視為唐代五絕方面的有代表性的詩人,但不是唐代七絕方面的有代表性的詩人。 從表面上看,這對柳宗元似乎有點遺憾,其實不然。與他同時代的聲名卓著的韓愈、元稹、白居易等人在兩份名單中都沒有出現(xiàn),而柳宗元卻能出現(xiàn)一次,這說明他有唐人絕句,特別是在五絕方面的地位,已經(jīng)很惹人注目的了。這至少說明他在五絕上的地位,已超過了與他同時代的韓愈、元稹、白居易等大詩人。此外,他的七絕《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一詩,其實流傳并不甚廣,膾炙人口的程度甚至尚不及張繼的《楓橋夜泊》、杜牧的《清明》等絕句,居然也被后人推為唐代七絕的壓卷之作之一,這已經(jīng)夠幸運的了。這說明,柳宗元在絕句上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雖遠不及同時的白居易、元稹、韓愈、王建、張籍諸名家,但無論在五絕或七絕上,都有其不可忽視的特殊位置。僅憑這些,也說足以引起我們對其絕句的重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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