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子》研究史上的郭店《老子》的位置

老子這個人物以及其著作《老子》，自古以來在中國思想史的研究者之間，都一直引起著許多爭論。圍繞《老子》是自著還是他著而爭論；還有與此相關(guān)的《老子》成書年代的爭論。 關(guān)于這幾點，我曾在《新出土資料的發(fā)現(xiàn)和疑古主義的去向》(《出土資料研究》第二號，1 998年)中，論述過私見，故在此不重復(fù)。關(guān)鍵是這本郭店《老子》的發(fā)現(xiàn)能否給這種爭論畫上休止符。

的確，在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初，曾使人樂觀地以為這一下可以給長年以來的爭論畫上休止符了。但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漸漸發(fā)覺事情并非那么簡單。其最大的原因在于郭店《老子》本身的成書年代依然無法確定。即考古上作出的一般結(jié)論是，郭店楚墓的下葬年代約在公元前300年，最遲不下270年；然而，思想史學(xué)者中的部分人提出其年代也有可能更遲。③

特別是池田知久先生詳細(xì)地分析了《窮達以時》中反映的天人論，論證了它是在荀子的影響下而著述的文獻，表明了其見解，認(rèn)為其年代再早也不過在270年前后，或者較之更遲的可能性也是有的。④王葆玹先生也認(rèn)為應(yīng)在公元前270年以降。⑤如果是這樣的話，郭店《老子》的成書年代自然受其牽連。

那么，是否應(yīng)作如下的考慮呢?即郭店《老子》的發(fā)現(xiàn)，即使不能成為直接證據(jù)，以證明戰(zhàn)國時代中期既有《老子》以與今本大體同一的內(nèi)容通行于世，那么(至少)以與今本極相近的形式已通行的事實變得很明了。所以，今后應(yīng)作為更詳細(xì)地搞清《老子》(《老子道德經(jīng)》) 五千言從春秋末至漢初的形成過程的珍貴資料來對待。

(三)郭店《老子》二千字的意義

在拙論中且把郭店《老子》按一般說法作為公元前三百年前后既已通用的《 老子》的本子來對待。

我們稱這本子為郭店《老子》，但不知道這座郭店一號楚墓的被葬者稱之為何，因為竹簡并沒有冠書名。另外，甲、乙、丙三本竹簡的形態(tài)各不相同，筆跡亦相異，由此自然未必能說它們被當(dāng)作一個完整一體的書籍；不如認(rèn)為甲、乙、丙三本曾被當(dāng)作獨立文獻而區(qū)別更為合適。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郭店《老子》的總稱未必準(zhǔn)確。

不過，相當(dāng)于《老子》五千言的本文，當(dāng)時確實存在，但未必不可以這樣考慮：它沒有被匯集成冊而成為一本書，而是被分編成三個或更多的部分，作為本文通用。因為甲、乙、丙三本之間重復(fù)的地方確實幾乎沒有?？墒?，在相當(dāng)于現(xiàn)行《老子》的六十四章下段中，有極少的一部分，在甲、丙兩本中都有。從這點來看，上述分編的可能性應(yīng)該是極少的。

那么，如果認(rèn)為郭店《老子》是當(dāng)時已存在的《老子》五千言中的一部分的話，對一些學(xué)者——支持老子自著論，堅信正如《史記》的《老子傳》所記載的那樣，在與孔子大體同時代的春秋末期，老聃應(yīng)關(guān)令尹喜的要求，才寫下了《老子道德經(jīng)》上下五千余言而不疑的學(xué)者們來說，郭店《老子》的發(fā)現(xiàn)不是并沒有什么重大意義嗎?因為它只不過是提供了實物證據(jù) ，證明從春秋末期，經(jīng)過戰(zhàn)國中期、末期直到漢代，《老子》雖然有若干文字的異同，但幾乎以原形流傳下來。而且對于他們來說，這就足夠了。充其量，在傳流的過程中，字句如何變化?章序如何移動?像這類問題成了他們關(guān)心的焦點而已。

然而，對于支持《老子》成書年代為戰(zhàn)國末的學(xué)者們來說，郭店《老子》的發(fā)現(xiàn)，簡直就像自家的立論被徹底推翻了一樣；正像由于馬王堆《老子》的發(fā)現(xiàn)曾使《老子》成書于漢初的學(xué)說不攻自破了一樣。

不過，即便是他們，也是指今本體載的確立而言，并非完全無視在那之前的事情經(jīng)過——無論《老子》的成書年代是戰(zhàn)國末還是漢初。

迄今為止，他們也對今本《老子》完成之前的思想史做了充分的考察。因此，也不可能無視這個過程而發(fā)議論。

(四)郭店《老子》所暗示的事實是什么?

我們是否可以將郭店《老子》的發(fā)現(xiàn)作為契機做如下考慮呢?即當(dāng)時還不存在具有今本《老子》這樣的體裁的文獻，而具有類似思想的三種本子(或三種以上)并存被讀。不過，也可以想象郭店《老子》是把當(dāng)時已有的《老子》五千言，讀者(也就是被葬者)按自己的喜好制成了節(jié)抄本，就是這甲、乙、丙三本。如果是這樣的話，三本應(yīng)該各自具有獨自的主題，但在通讀一遍后，并感覺不到這種編輯意圖。那么，如果說甲、乙、丙三本不是節(jié)抄本的話，也就必須說相當(dāng)于它們的母本的《老子》并不存在。

這樣分析起來的話，就必須說《老子》五千言在公元前三百年前后，還處于形成的途中。換言之，從公元前三百年左右的郭店《老子》到公元前二百年左右的馬王堆《老子》之間的約一百年間，《老子》漸漸具備了與今本相差無幾的體裁的想法不也是可能的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在這一百年期間里，《老子》這部典籍經(jīng)歷了怎樣的歷史軌跡呢?這或許是當(dāng)前的首要問題。

自戰(zhàn)國中期至末期的時代也是思想界最顯得活躍的時代。以齊的稷下學(xué)宮為中心的黃老思想的發(fā)展擴大特別值得提寫一筆。

若先說結(jié)論的話，那就是黃老思想或許實際上促進了《老子》五千言的形成。換言之，不是從《老子》五千言中產(chǎn)生了黃老思想，而是黃老思想孕育了《老子》五千言。而郭店《老子》把《老子》將要作為黃老思想發(fā)展起來之際的形態(tài)(在此暫且將其稱為“原老子”)呈現(xiàn)給我們。⑥

在郭店《老子》中，從其發(fā)掘狀態(tài)也可以了解到其與儒家思想也并無大的相克而能共存。但漢初的馬王堆《老子》中，則可以看到《老子》被切實地吸取到黃老思想之中。由此，雖然是間接的，也可以看到圍繞《老子》的思想界的狀況的變化。

另外，就與儒家的關(guān)系而言，正像《史記·老莊申韓列傳》所記載的那樣：“莊子……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碫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shù)。”在支持老子的人之中逐漸出現(xiàn)了反儒家的人?；蛟S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今本《老子》漸臻完滿的。

三、試分析到馬王堆《老子》時所增三千字

若說是當(dāng)然的話確實也是當(dāng)然，關(guān)于郭店《老子》，人們都關(guān)注上面寫了些什么，而上面沒有寫什么這一點也許沒有太引起注意。在此，我想將焦點放在“郭店《老子》中沒有寫的是什么”這個問題來作一個考辨。我想通過這個考辨，將弄清在郭店《老子》到馬王堆《老子》之間，什么思想成分被吸收，以及這種吸收在思想史上意味著什么。

(一)郭店《老子》中沒有“一”的概念

今本《老子》中所見的“一”，作為“道”這一概念的另一種說法，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這是無須贅言的。例如：第十、第十四、第二十二、第三十九、第四十二章等等。其語例不止一二。⑦但是，郭店《老子》中找不到其中任何一例。這究竟只是單純的偶然呢?還是有某種理由呢?這不是一個應(yīng)加以廣泛地研討的問題嗎?⑧

將“道”換言為“一”，應(yīng)該說是郭店《老子》以后的現(xiàn)象。的確，在《太一生水》中頻繁 出現(xiàn)“太一”之語，將“太一”與“道”直接聯(lián)系起來的議論卻見不到。

(二)在郭店《老子》中沒有以“水”為范例的議論

郭店《老子》中，以川谷和海的關(guān)系為例進行的議論有是有，例如第三十二章，但像第八、第七十八章等篇中那種著眼于水本身的特性而以此為范例進行的議論卻無法找到。⑨既然說“老聃貴柔”(《呂氏春秋·不二》)，那上述現(xiàn)象又是為什么呢?老聃所說的“柔”，原本是著眼于柔弱的嬰兒和那些柔嫩脆弱的草木及萬物，指出它們內(nèi)里蘊藏著與外表相反的誕生和成長的生命力。把“水”這種存在作為柔弱的事物的象征，如果認(rèn)真想一下的話，這是不恰當(dāng)?shù)?。勿寧說“水”作為“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這種“謙卑”的象征，不久變成了“柔弱謙卑”的象征。

(三)在郭店《老子》中主動言及“德”的概念的內(nèi)容很少

如眾所周知，《老子》的別名又叫《道德經(jīng)》。與“道”并列而居首位的概念是“德”。例如第十、第五十一、第六十五章的“玄德”，第二十一章的“孔德，第二十八章的“常德” ，第六十八章的“不爭之德”等等，都是其典型例子。然而，這些語詞在郭店《老子》完全見不到。只是郭店《老子》中，“德”字還是時有出現(xiàn)的。第四十一章的“上德”“廣德”“建德”，第五十九章的“重積德”等都在乙本中可以見到；查點一下的話，這些語詞都包括在內(nèi)，甲本為1例，乙本為6例，丙本沒有，共計7例。

然而，更重要的是即使有“德”的語例，但像今本《老子》第二十一、第二十三、第三十八、第五十一章等那樣，將“德”與“道”聯(lián)系起來進行論述的則完全沒有。我們可以無視這個事實嗎?可以將其付之于偶然而置之不理嗎?

例如，如果我們將“道”和“德”的出現(xiàn)頻度比較一下的話，就可以看到在今本《老子》中，“道”為79例，“德”為47例，近乎10比6；與此相對，郭店《老子》中，“道”為25例，“德”為7例，近乎10比3。尤其是總字?jǐn)?shù)最多的甲本中僅有1例這一事實，可以認(rèn)為是最好地暗示了郭店《老子》中“德”的概念所處的地位?！暗隆钡乃枷氡挥袡C地納入“道”的思想中，這種展開甚至讓人感到是郭店《老子》以后的事。眼下還無暇對此加以例證。

進而言之，今本《老子》與郭店《老子》的不同之處在對于“道”的論述態(tài)度上也可以看出 。當(dāng)然，郭店《老子》中言及“道”的內(nèi)容也不少。但是，例如今本《老子》的第一、第四、第十四、第二十一、第三十四、第四十二、第五十一章等等，是關(guān)于“道”的宇宙論、生成論，換言之，即“道”的形而上學(xué)成為《老子》的“道”的哲學(xué)的特征，而這種論述在郭店《老子》幾乎看不到，至多不過是甲本中有“道無常名”(第三十二章)、“道常無為而無不 為”(第三十七章)、“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這也是當(dāng)今應(yīng)該引起的吧?這是否意味 著從郭店《老子》到今本《老子》的期間里，“道”的哲學(xué)發(fā)展拓深了呢?

(四)在郭店《老子》中看不到對“仁”、“義”、

    “圣”、“智”的近乎極端的否定態(tài)度上述的事實雖已有人指出過，但例如今本《老子》第十八章中有R20;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而丙本中為R20;大道(廢)，安有(仁)義，六新(親)不和，安有孝碬(慈)，邦碭(家)碮(昏)□安 又(有)正臣”。

丙本并沒有像今本那樣把R20;大道”置于高位，而將“仁義”置于與其相反的另一端加以貶低 ，說到底是將R20;大道”作為“仁義”存在的根據(jù)而加以樹立。從這個意義上說，丙本決沒有貶低“仁義”。

另外，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是在丙本中完全見不到對于“智慧”加以否定的言辭。在第十九章里更為顯著。今本有“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與此相對，甲本上有“  (絕)智(知)棄卞(辯)，民利百碯(倍) ；(絕)(巧)棄利，碵(盜)惻(賊)亡又(有)；(絕)(偽)棄慮，民復(fù)(復(fù) )季(孝)子(慈)”。B10

如果將“智”除外，則“圣”、“仁”、“義”中無論哪一個，與其說沒有加以否定，不如 說文中根本沒有。因此，今本《老子》中對“圣”、“知”、“仁”、“義”的否定態(tài)度，在郭店《老子》中還沒有，它們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是在其之后。

與這段文字很相似的內(nèi)容在《莊子·胠篋》中也有，從這一點上，我們可以想象與它的關(guān)聯(lián)。所以，在下面新的一章里，我將就今本《老子》的形成過程中《莊子》所起的作用進行考察。

四、《莊子·胠篋、知北游》中的《老子》

引用句與郭店《老子》的關(guān)系本章將從《莊子》這個角度來考辨郭店《老子》。《莊子》三十三篇中，可以看出與今本《 老子》有密切關(guān)系的大概是外篇第十《篋》，其次是第二十二《知北游》。

(一)《胠篋》與郭店《老子》的關(guān)系

該《胠篋》的成立年代，因為文中有“田成子……十二世有齊國”這樣的語句，即敘述了所謂田齊持續(xù)了十二世的故事。因此，無論如何早，大概是在從田成子數(shù)起第十二代，即相當(dāng)于公元前264年至221年齊王建在位的時期內(nèi)著述的。這大體上是準(zhǔn)確無誤的吧?換句話說，本篇的完成不可能上溯到265年，所以，它的完成肯定是比郭店《老子》還晚了。另外，在本篇中也可以看到“齊”的國名。這也是值得充分注意的一點。

又，其思想特點正如《史記·老莊申韓列傳》所記載的那樣，“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碫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shù)”，正是以批判儒家為杠桿的同時鋪陳了老子的思想?？匆幌陆癖尽独献印泛婉R王堆《老子》的話，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到這種對儒家的批判。因此，我們一直以此為根據(jù)，將《老子》的思想特征之一是對儒家的嚴(yán)厲批判作為常識來認(rèn)識，而且認(rèn)為第十八、第十九、第三十八等章正是這樣的典型。

然而，在郭店《老子》中——也許與它是和儒家文獻同時出土的這一點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我們了解到在那里面幾乎見不到可以看作是批判儒家的部分。根據(jù)這一事實，我們不得不認(rèn)為在郭店《老子》和《胠篋》所引用的《老子》之間是有些許不一致的。

另外，圍繞《胠篋》還有一個令人深感興趣的事實，那就是在《鬼谷子》中也曾有《胠篋》，其內(nèi)容與《莊子·胠篋》是否也曾相同呢?B11更有《長短經(jīng)·反經(jīng)》，以“鬼谷子曰”的形式，將《莊子·胠篋》的文句，幾乎原封不動地加以引用，因此也無法說武內(nèi)義雄氏的推測是言不中的而一概否認(rèn)。在此，還是要引起注意的是《鬼谷子》與齊的密切關(guān)系，還有《胠篋》本身似乎也與齊地的思想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兩點?！睹l篋》并非莊周自著這點無須贅言。

以上，就《胠篋》的完成年代及其思想特色大體做了一下論述。下面將分析一下《胠篋》中 與今本《老子》的相同之處。

《胠篋》中有：“絕圣棄智，大盜乃止；碶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zhí)煜轮シǎ袷伎膳c論議?！边@里的“絕圣棄智”今本《老子》第十九章中也有。《莊子》中，其結(jié)果為R20;大盜乃止”； 而今本《老子》中，“絕圣棄智”的結(jié)果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結(jié)果才是“盜賊無 有”?！按\玉毀珠，小盜不起”相當(dāng)于今本《老子》第三章的“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 ”。

我們知道在敘述的細(xì)部，語言有所不同，但其思想是完全相同的。一般為人們所肯定的“圣 ”、“智”，作為反而給人世間帶來不幸的事物而加以否定。

另外，在《胠篋》中也有：“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讓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边@里的“讓棄仁義”相當(dāng)于今本《老子》第十九章的“絕仁棄義”。作為其結(jié)果，《莊子》說“天下之德，始玄同”。今本《老子》說“民復(fù)孝慈”。在此又有“玄同”之語。但今本《老子》第五十六章中還是有文脈相異之處。B12無論怎樣，在此應(yīng) 引起注意的是其對“仁義”進行了明確的批判。

“故曰，大巧若拙”?！肮试?，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這兩句分別與第四十五及第三十六章完全相同。也許是從當(dāng)時通用的《老子》中原封不動地引用于此的吧。其所謂“故曰”就是證明。

可是，“子不知至德之世乎?！窠Y(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 ，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這一段盡管與描繪了小國寡民的理想之國的第八十章(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yuǎn)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近乎相同，但是，此處與前兩例不同，沒有用“故曰”之語?？梢哉J(rèn)為這與此處和第八十章并不完全相同有關(guān)。因為只是第八十章的一部分被作為“至德之世”的一種描寫被采用了而已。于是，就這一問題，武內(nèi)義雄先生說：“本章是否是老聃的語錄，相當(dāng)有必要作為一個疑問。……這章是描繪了老莊派的理想社會?！?/span>B13的確，它與論述如何治理好大國的第六十章，論述稱帝于天下的秘訣的第二十九、第四十八、第七十八章等，性質(zhì)大不相同?？紤]這一點的話，其可能性也不能說絕對沒有。

那么，以上述這些為基礎(chǔ)，我將就《胠篋》與郭店《老子》的關(guān)聯(lián)做一下探討。

前章中已說過，今本中本來是否定“圣”、“智”、“仁”、“義”的第十九章，在郭店《老子》中并不是。當(dāng)然，這不可能是抄寫過程中的錯誤；也不可能是哪一篇缺少了若干文字，思想內(nèi)容也不會改變那類問題。對于“圣”、“智”、“仁”、“義”的否定，應(yīng)該看作是在郭店《老子》以后，用改寫第十九章的方法，新加進《老子》之中的思想要素。或許第八十章的內(nèi)容也是這個期間新添加進去的吧?可以認(rèn)為這與戰(zhàn)國末期齊地的黃老思想和儒家 處于尖銳對立的狀況有關(guān)系。

在此，我想到了一個問題。即，郭店《老子》中整個欠缺了今本的第六十七章至第八十一章這15章的內(nèi)容；還有馬王堆《老子》中，第八十章和第八十一章是被放在第六十七章之前的這個事實。

就是說，從馬王堆《老子》為基準(zhǔn)而言的話，以“小國寡民”這一章為分界，到最后1章為止的凡15章，郭店《老子》中完全沒有。這難道也是單純的偶然嗎?畢竟無法說這也是偶然。不僅第八十章是戰(zhàn)國末期新附加的內(nèi)容，從第六十七章起至第八十一章全包括在內(nèi)，也有可能是在郭店《老子》以后被添加進《老子》的。

(二)《知北游》與郭店《老子》的關(guān)系

《知北游》中有下面一節(jié)：“黃帝曰，……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教。道不可教，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復(fù)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夫唯大人乎。”

津田左右吉先生認(rèn)為，這節(jié)《知北游》中，無為謂和狂屈、黃帝三人的對話主題是關(guān)于知與言的關(guān)系，所以認(rèn)為這一節(jié)作為與主題完全無關(guān)，是本來應(yīng)該另成別篇的內(nèi)容因為錯簡而被放入了此處。B14

即使是上述情況，也不會成為本論文考察的障礙。為什么呢?因為可以這樣考慮：不是與黃帝的言論無關(guān)的言論混入了此處，而是假托黃帝之言論的內(nèi)容偶然混入了這里。

那么，把上述引用文和今本《老子》對照一下的話：

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與第五十六章；

②“圣人行不言教”與第二章；

③“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 ”與第三十八章；

④“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與第四十八章；

⑤“欲復(fù)歸根”與第十六章，分別對應(yīng)。在這些當(dāng)中，除了③以外，①②④⑤全都與郭店《 老子》也成對應(yīng)。

問題是④以及它前面的“道不可教，德不可致，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這一段文字。這一段為什么在今本《老子》中沒有，還是個未解明的問題。但無論哪本都相同的是，與“道、德、仁、義”同時；“禮”也被視為一個問題。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與前節(jié)中探討過的《胠篋》同樣，是以批判儒家為前提的。尤其應(yīng)該注意的是這里增加了對“禮”的批判。之所以這樣說，也是考慮到這有可能是對荀子的批判——荀子一邊立論“性偽之分”，強調(diào)“偽”的重要性，一邊談?wù)撘揽俊岸Y義法度”的政治。從“禮相偽也”這句話中可以看出這一點。因而，《知北游》中的這一部分也是黃老思想在戰(zhàn)國齊地與儒家的對立日益加深時期著述的；并且可以推測最初假托是黃帝的言論，后來被添加進了《老子》中。

所謂與儒家的對立，可以具體地看作是與荀子學(xué)派的嚴(yán)重對立。這也是因為這個時期，荀子學(xué)派的目標(biāo)是實現(xiàn)統(tǒng)一帝國；在思想界，也像《荀子·非十二子·解蔽》所見到的那樣，對于別學(xué)派進行主動的毫不留情的批判。

五、總    結(jié)

如上所述，郭店《老子》的發(fā)現(xiàn)迫使我們對先秦思想史做以再探討。

第一，《老子》這一文獻并非從最初就具備了五千言這種完整的形態(tài)而被通用。馬王堆《老 子》也不過是從戰(zhàn)國末至漢初流行的本子一事重新得以澄清。郭店《老子》也以物證表明， 以馬王堆《老子》與今本《老子》相差甚小，和《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中有老聃談“道德 之意五千余言”并“書上下篇”為根據(jù)，認(rèn)為成于老聃之手的《老子》五千言自春秋末起既 已通用流行了等，是不妥當(dāng)?shù)摹?/span>

第二，黃老思想與《老子》的關(guān)系也大體上變得明確。即，它們的關(guān)系并非是人們一向認(rèn)為的那樣：《老子》先行并單方面地對黃老思想施以影響；而實際上是它們互相影響，以致黃老思想的形成，并且《老子》文獻也形成了今天我們所見到的這種形態(tài)。

第三，《老子》的反儒傾向并非從一開始就有，而是在戰(zhàn)國中期，尤其是至末期的黃老派與 儒家(特別是荀子學(xué)派)的尖銳對立漸至形成的過程中，新附加進來的要素之事，也近乎明了 。

最后，本小論中，定有不少不周遺漏之處，期待各位專家學(xué)者指正，以便日后改進。

孫佩霞譯

(作者為日本女子大學(xué)教授)

注  釋：

  ①通過池田知久先生題為：《參加美國達慕思大學(xué)主辦的“郭店老子國際研討會”》(《東方學(xué)》第96輯，1999年)的報告，了解了本次會議的概要。

②彭浩先生：《望山、包山、郭店楚墓的發(fā)掘與楚文化》(1999年6月日本東京第四次東方學(xué)者會議專題討論“從楚簡看先秦文化的諸相”)。

③關(guān)于這一點，在注②的會議上，筆者曾直接詢問過彭浩先生，他斷定基于考古學(xué)的年代判斷是不可能有誤的。

④池田知久先生在《〈窮達以時〉·郭店楚簡研究1》(1999年9月預(yù)定刊行)中有詳細(xì)論述。

⑤參照王葆玹先生著：《試論郭店楚簡各篇的撰作年代及其背景——兼論郭店及包山楚墓的時代問題》，載《中國哲學(xué)》第20輯，366～389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版 。

⑥就《老子》是否是在楚地形成其原型、在齊地完成今本的形態(tài)的問題，我曾在《〈老子〉與〈管子〉——其完成史的背景的考察》(《東方學(xué)》83輯，1992年)中論述過淺見 。本論以《〈管子〉與〈老子〉》為題，在《管子學(xué)刊》總第28期(山東·淄博，1994年2月 )上翻譯登載。

⑦第十章“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第十四章“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 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第二十二章“是以圣人抱一為 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第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 一以為天下貞”，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fù)陰而抱陽，沖 氣以為和”等等。

⑧參照上舉拙稿論文的第四節(jié)《〈管子〉與〈老子〉的思想比較》。

⑨雖然并不能直接看到“水”一詞，但“柔弱”之德除此之外，第三十六章的“柔 弱勝剛強”、第四十三章的“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此處“無有”是 指微量的水吧)、第七十章的“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等，都是講這一點，而郭店《老子》中甚至連類似的言論也根本看不到。

B10在文物出版社版釋文中“”讀作“偽”，“”讀作“詐”。無法認(rèn)讀。

B11參照武內(nèi)義雄：《讀鬼谷子》(全集第六卷294～304頁)。

B12郭店《老子》甲本中也有含有“玄同”相當(dāng)于第五十六章的文章。“玄同” 之語是表達老子思想的典型詞語。不過，如何將其展開而論，卻各有不同。

B13參照武內(nèi)義雄的上述論文392頁。

B14參照津田左右吉著：《〈老子〉的研究法》(全集第十三卷563～564頁)。